刘阿林眼尖手快,见温富一伙自顾不暇,乱成一团,急忙攥住刘满嫂和小妹的手,没命地拔脚狂奔而去。
“啾啾啾!”跟着又是一阵石弹朝温富一伙飞去。
突如其来的袭击,把温富一伙打得莫名其妙、晕头转向,活像几只没头苍蝇,东躲西藏,抱头乱窜,不知如何是好。
报童们目睹温富他们的狼狈相,乐得掩嘴笑个不止。
大功告成,蓝平平把手一挥,果断命令:“伙计们,撤!快撤!”
报童们一哄而散,眨眼工夫,消失得无踪无影。
头顶上敌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紧接着便是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大爆炸声,脚下的大地随之剧烈颤动,温富和两个狗腿子在离开小巷不远的地方中弹了。
他们捂着流血的伤口,哪里顾得许多,哑巴吃黄连,只好自认倒霉,慌慌张张逃命去了。
刘满嫂一家三口疯跑一阵,慌不择路,稀里糊涂来到一条异常偏僻、人迹罕至的小巷。有趣的是,居然鬼使神差地闯进一座破败不堪的祠堂旁边无人居住的小破屋。
飞机的轰鸣声、炸弹的爆炸声过去,随着响起了解除警报的汽笛声,小城逐渐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刘满嫂他们惊魂甫定,慢慢喘过气来,定了定神,环顾四周,方才发现眼前这间破败不堪的小土屋,显然荒废多年,到处堆积着厚厚的尘土,屋梁上、墙角边布满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一看便知是长期无人居住的所在。他们不由得既惊且喜,困惑不解地自说自话,“怪了,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这是什么地方?好端端的房子,怎么没人住呢?”
刘阿林和小妹东张张西望望,屋里屋外空荡荡,冷清又荒凉,不禁喜形于色,不约而同地说:“妈,看来真的没人住呢,大概是没主的房子,住上一家人,挺不错呀。”
显而易见,根据种种迹象推断,这座破房子十之八九原是看管祠堂的老人居住的。只缘这些年来祠堂宗族家道式微,看守祠堂的老人又在贫病交困中倒下,小屋经年累月疏于修缮,土墙坍塌,屋瓦破碎,天井长满没踝的杂草,满屋是湿漉漉的霉烂气息,眼看将要变成一片废墟。
话说回来,对于漂泊无依的刘满嫂一家人来说,这不啻是喜从天降,这等好事可遇不可求,机会实在难得。刘满嫂连想也没多想,当机立断:“不错,房子是破了些,没关系的,有总比没有好,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就在这里安家落户,这就是我们的金窝银窝!”
“妈,是个好地方!我们时来运转,就在这里住下来。”刘阿林和小妹异口同声,一致认同。
“住下来,住下来!这年头,头顶有片瓦,四周有堵墙,风来挡风雨来遮雨,已经是得来不易,我们知足了。”刘满嫂因祸得福,转忧为喜。
恰如刘满嫂说的,破屋归破屋,好歹有个挡风遮雨的地方,好歹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家”。
刘满嫂一家三口情绪高涨,打起精神,卷起袖管,说干就干。于是,打扫的打扫,收拾的收拾,经过一番清洗整理,终于有个“家”的样子,总算顺顺当当安顿了下来。
刘阿林手脚勤快又有力气,搬来几块大石头,三两下垒起一座土灶,上面吊口小铁锅,灶肚里红红的火苗“噼噼啪啪”爆出无数火星,长长的火舌宛若一面小小的红旗飘呀飘地飘个不停。没多久,铁锅里的米饭溢出阵阵诱人的香味,馋得小妹圆圆的眼睛睁得老大,死盯住“吱吱”弥漫开来的乳白色水雾。
他们一家人围着土灶,又是洗菜又是添柴,忙得像陀螺一样团团转。
刘满嫂这时才想起被温富一伙踢伤的右脚,掀起裤管一看,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伤得不轻。小妹机灵、乖巧,急忙小心翼翼地用淡盐水替她擦拭血肉模糊的伤口,两眼噙着泪花,一边安慰刘满嫂,一边痛骂丧心病狂的狗腿子:“妈,痛吗?忍着点,很快会好的!那个姓温的家伙简直不是人,是一群猪狗,是一群畜牲!畜牲还不如!我恨死他们了!”
“妈,痛吗?”刘阿林神情专注地帮着小妹替刘满嫂洗伤口,难过地问,“妈,忍着点,一定很痛的!”
刘满嫂忍住揪心的疼痛,强笑道:“不,不痛,你只管洗。”
“妈,很快会好的。”刘阿林见刘满嫂痛得扭歪了脸,一阵心酸,眼泪快流出来了。
“不痛就好,”小妹天真地说,“说不准明天一早起来就好了。”
刘满嫂苦笑笑,取出腰间的小钱袋,感叹道:“唉,好险呀,多亏几个卖报的小家伙,要不是他们出手相助,这点救命钱丢了不算,还要背着黑锅被人栽赃说我们是小偷,叫我们蹲大牢去,这世界豺狼当道,没有天理,百姓怎么活下去啊!”
“妈,”提起蓝平平他们,小妹赞不绝口,“那几个卖报的小哥哥都是好人,头号大好人,跟他们在~块,心里踏实,高兴!”
“那个卖报队长叫蓝平平,人小胆子不小,脑袋瓜特别灵光,更难得的是为人仗义,路见不平敢于拔刀相助,很有江湖义气。”刘阿林连声夸奖。
“做人就要像他们这样,有情有义。”刘满嫂郑重其事地数了三个银毫交给刘阿林,细心叮嘱道:“阿林,这几个钱凑合着先用吧,回头你去买点柴米回来,我们钱不多要掐着指头算着用,穷巴巴的日子只能穷巴巴地过呀。”
“妈,我知道。”刘阿林动情地说,“你好好休息两天,家里的事有我呢,你少操点心,先把伤口养好再说。”
“不行,坐吃山空,何况我们还没有山呢!我闲不住,更坐不住!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穷家的难处就更多。一天开门四件事:柴米油盐一样不能少,都得花钱呀!我们就这几个钱,能吃几天?”刘满嫂愁肠百结地叹息道,“你们说说,妈能不操心吗?妈怎么舍得把千斤重担压在你们孩子肩上呢?不行!不行啊!”
“妈,没问题,于力气活,我吃得消,”刘阿林执拗地争辩说。“再说,我也不是孩子了,好歹十六七了。”
“才十六,还小呢!再过几年,你能独当一面,能替妈分忧,妈高兴死了!”刘满嫂疼爱地抚摸着刘阿林蓬乱的头发,亲切地说:“阿林,一晃半年多,你长高不少,更懂事了!妈没有白疼你们,值!阿林,记住,明天找个剃头师傅剃剃头吧,打扮清楚些,不要让人笑话说你老妈太糊涂太窝囊,就这么两个孩子,弄得人不像人样呢。”
“妈,”小妹撒娇地趴在刘满嫂肩头,借着天井上方照射下来的亮光,无意间发现刘满嫂双鬓长出不少白发,孩子气地惊叫道:“不得了,妈,不得了!”
“什么事大惊小怪?”刘满嫂嗔怪道。“你看你,把妈吓一大跳。”
“妈,你头上有白发了。”小妹惊讶地说。
原来如此!刘满嫂不在意地笑起来:“是吗?人老了,不长白头发才怪呢。”
刘阿林凑上去,仔细看了看,难过地说:“妈,真的呀,你有不少白发了,半年下来,你为我们把心都操碎了,把头发也愁白了。”
“妈,”小妹眼圈红红地动容说,“不要怕,我帮你一根根拔掉,以后就没有了!”
“傻丫头,白头发拔得完?它呀,像田里的杂草你这边拔它那边疯长,越拔越多,一辈子拔不完的。”刘满嫂忍不住苦涩地笑笑,饱含着道不尽辛酸的泪珠,大颗大颗沿着瘦削、苍老许多的脸颊往下淌。“人老了,快不中用了。不过,再过几年你们也长成大人了。妈一桩桩心事放下了,一件件心愿也了了,那时候总算对得起生育你们的亲生父母了!所以,妈想想,如今累死累活也值!也值啊!”
“妈,我们的家安顿下来了,家里的事你就少管些,”刘阿林见刘满嫂言至伤心处眼圈泛红.连忙把话题扯开,充满深情地说,“妈,我明天去找点事做,不管干什么,只要是力气活,我都干得了,你放心吧!”
“不行,妈没点头你不许去。家里的事轮不到你操心,里里外外有妈扛着,如今妈还能扛得动,小车不倒只管推,推到哪天算哪天,你们放心好了。”刘满嫂一声叹息,倔强地说。“说句心里话,妈只有一个心愿,我不单要把你们兄妹拉扯大,把你们抚养成人,还要送你们去上学念书,眼下再苦再累有妈在,天塌不下来。妈是这样想的,迟早有一天仗会打完,鬼子兵会滚回去,那时候,我们都要各回各的老家,妈要对得起你们的亲人,妈要把两个文武齐全的孩子亲手交还他们啊。现在,你们年纪太轻,前面的路还好长好长,肚里没些墨水怎么行啊?妈没福气生你们,但你们叫了我一声‘妈’,妈肩上就挑起了千斤重担,妈不能耽误你们一辈子的前程啊。一句话,除了打鬼子,眼下对你们来说,读书就是头等大事了。”
刘阿林心头热烘烘,激动地说,“妈,那时候我们哪里也不去,跟着你一辈子,你走到哪里,我们跟你走到哪里。”
“妈,你真好,我们不会离开你,打断我的腿也不走,要跟着你。”小妹聚精会神地拔着刘满嫂头上的白发,听了她这番话,扑在她肩头,声音哽咽了。“妈,你就是我的亲妈,小妹我一辈子跟着你。从今以后,小妹一定听你的话,一定不让你生气……”
“好,小妹真乖!真听话!明天你哪里也不要去,好好看着这个家,等着妈回来。”刘满嫂爱抚地梳理着小妹蓬散的乌黑头发。
小妹点头应道:“妈,知道了。”
小巷深处飞来流浪艺人忧伤的二胡声。伴随着二胡琴声的,还有听来令人揪心的女孩凄凉的民间小调: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年年遭灾殃,从前军阀争田地,如今日寇动刀枪。
沙场死去男儿汉,冷场。长时间的冷场。一家人被歌声表达的悲情打动,勾起千愁万绪,没有言语,没有笑声,只有难耐的沉默。
“妈,我走了。”好久好久,刘阿林打破沉寂,起身往外就走。“我去买些柴米回来。”
刘满嫂默默地送他走到门口,拉开大门,往外一瞧,淡淡的薄暮中,有一白发苍苍的老人领着小孙女,缓步走来,沿着巷子,挨家挨户卖唱乞讨。小女孩长相不俗,一张娃娃脸,大大的黑眼睛,举手投足显得十分机灵、乖巧和得体。他们冒着凛冽的寒风,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刘满嫂忍不住一阵酸楚,眼泪往外直流。
刘阿林抬腿跨出大门,听见刘满嫂在身后大声叫住他:“阿林,不要走,回来!你回来!”
刘阿林无端被她叫住,愣怔一下,收住脚步,一头雾水地望着刘满嫂。
“回来!”刘满嫂毫不犹豫地问,“钱呢?”
刘阿林莫名其妙地掏出三枚银毫交还刘满嫂。刘满嫂不作任何解释,拿回其中的一枚,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默默塞在小女孩手里,沉重地长叹一声。
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小女孩脸上滚落下来,朝着她深深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