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前面那座楼就是我们报社,你们自己去吧,”蓝平平遥指大街尽头一座极不起眼的两层小楼说,“我还有任务,要抓紧时间卖报,再见!”
“谢谢!再见!”他们分手了。
刘满嫂他们满怀希望地来到二楼报社编辑部。看门的老传达人挺热情,见刘满嫂细说缘由后,不无遗憾地告诉他们:“你们不走运,来得太不巧,宋小姐刚回来两天,听说前方战事突变,马不停蹄地又赶去了,只怕一时三刻回不来。”
“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刘满嫂心有不甘,希望有个明确答案。
“难说,难说,”老传达摇摇头,同情地说,“她是头号大忙人,一身多职,既是县抗敌救亡协会秘书长,又是走红半个中国的战地记者,最近还当上我们《抗敌报》副社长,来来去去,忙得像走马灯一样,谁也说不准她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让我猜的话,我看,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两三个月,说不准的,要看那边的战事而定。”
看门的老传达人的话,犹如给满嫂他们兜头浇下一瓢冷水,让他们大失所望。
突然,刘满嫂想起刘向阳,顺便又开始打听:“大叔,顺便问问,你知道她先生刘老师,刘向阳老师,眼下人在不在新州啊?”
“刘老师?我熟!熟得很!”老传达摊开双手,带着歉意地说,“好些日子不见他的面,估计十有八九还没有回到新州。”
一瓢又一瓢冷水浇下来,着实让刘满嫂一家人从头凉到脚,唯一的希望落了空,心头空荡荡的,心灰意冷,无比扫兴。想想来到新州转眼两个月,前景渺茫,苦日子不见尽头,不由得满嫂鼻尖发酸,一把辛酸泪夺眶而出。他们谁也不愿说话,拖着沉重的双腿,毫无目的地往回走。走了一程,刘满嫂抬头看看天,日近中天。眼前,虽然只是初夏,酷热难当的日子还没来到,可是那些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西瓜、凉粉的小贩以及摇着拨浪鼓附带卖些消暑草药的货郎担并不少见。路边榕树枝头,三三两两的知了若断若续地叫着,听来甚是苍凉、悲怆。喧闹纷扰的大街变得有些落寞了。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了大街走小巷,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曲曲弯弯的、石板路铺就的小巷口。巷口处有座十分抢眼的石牌坊,上端工艺精湛的雕龙画凤的石匾上刻着“彩云巷”三字。
小巷尽头,有一处大户人家。红漆剥落的排钉大门两侧,耸立着一对雄风犹存的巨型石狮,门楣上高挂着“肖府”字样的横匾,遗憾的是围墙拐角处出现多处坍塌,几株桂树和玉兰树绿油油的枝叶悄悄伸出墙外,在无风的阳光下,纹丝不动。透过这一切,依稀可寻旧时这户人家门第荣耀兴旺的痕迹,同时也给人以家道式微的印象。
刘满嫂见小妹一脸倦容,没精打采,两腿像灌铅一样有千斤重,心疼地牵着她的手,指着“肖府”大门屋檐下的石阶,对她说:“小妹,你累坏了,坐下来,歇会儿吧。”
他们坐在屋檐下面太阳照射不到的台阶上。
刘满嫂四下打探一眼,小巷空荡荡、冷清清的,不见半个人影。她小心翼翼地从腰间掏出一只小布钱袋,袋里有几枚银毫和两块大洋,她一遍遍地数了好几回,最后取出一枚银毫,郑重其事地交给刘阿林,感叹道:“多亏刘老师心地好,算了不少工钱给我们,要不然,这些日子怎么能熬过来啊。阿林,你去街上买两块烧饼回来,小妹饿得不行,该吃点东西了。”
“好!”刘阿林为了营造良好的氛围,装出一份好心情,笑嘻嘻地朝小妹扮个怪脸,苦中作乐,蓄意逗她开开心,“小妹,快拿镜子照照你这张苦瓜脸,怪吓人的,嘴巴翘得能挂只油瓶了。”
一句话逗得小妹“扑哧”笑出声来。
“去去去,你做哥哥的不像哥哥,光拿小妹寻开心,快去买吃的,快去快回,小妹饿坏了。”刘满嫂笑着催促俏皮的刘阿林,转脸安慰满脸愁容的小妹说,“今天无论如何要找个地方住下,哪怕是间破房子破草棚也好,有总比没有的好,我们没有别的指望,能够遮风挡雨就行了。”
没想到,话刚说出口,天空忽然响起“呜呜”的空袭警报的汽笛声。
“警报!”刘阿林警觉地站起,拉着小妹,对刘满嫂说:“妈,警报!鬼子飞机快来了,走吧,找个地方躲躲吧!”
他们匆匆收拾一下,挑起担子正要离去,忽听得巷口方向响起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跟着出现一个身着军装,带着“纠察”袖章,一副凶神恶煞模样,长得又矮又胖的家伙。此人领着两个狗腿——“县自卫总队”队员,气急败坏地跑进巷来。此人见了刘满嫂一家,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骂道:“他妈的,你们是木头人?警报,警报,飞机来了!还不快跑,你们不要命啦?”
刘满嫂无端招来一顿臭骂,满肚子的不痛快,却又不能发作,不满地扭过脸去,不理不睬,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牵着小妹就走。刘阿林黑下脸,挑起担子跟着走了。
当然,他们压根儿没想到,原来冤家路窄,这个又矮又胖、像猪一样的家伙,不是别人,偏偏又是逃亡路上多次打过交道的逃兵排长温富。温富见刘满嫂一家人反应冷漠,根本不把他这个“大队长”放在眼里,一把攥住刘阿林,挥舞着拳头,恶声恶气地吼着:“他妈的,你们是干什么的?说,快说!老子一眼就看出来,你们不是好东西!”
老实厚道的刘阿林,眼里容不得一粒小沙子。他一听,火了。回头再想想,觉得此人口音有点耳熟,细看之下,发现站在眼前的偏偏又是老冤家老死对头温富。上回,多亏新四军先遣队的意外出现,才把这帮见不得阳光的家伙吓得落荒而逃。刘阿林肚皮快气炸了,暗暗捏紧拳头,准备应对一切突发事件。
刘满嫂同样认出了温富,意识到对方不怀好意,生怕刘阿林少不更事,一时冲动惹出麻烦,连忙向他使个眼色,示意他沉着冷静,“阿林,少说两句,我们走吧!”
“站住!”温富尽管没有认出刘满嫂一家人,但不想放过他们,张开双臂拦住去路,咄咄逼人地盯住刘阿林,唾沫横飞,口出恶言,“他妈的,不许走!我看,你们不是好东西!”
“我们是难民。”刘阿林不吃他那一套,生硬地顶了回去,“难民不是好人谁是好人?”
“他妈的,你嘴巴好硬啊!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谁!”温富腆着大肚子,盛气凌人,手指刘阿林威胁道,“告诉你,老子是县自卫总队的人,想查谁就查谁!”
“你小子瞎眼啦?他是我们的温大队长。”温富身后的队员,大声诈唬道,“你小子识相点,不要活得不耐烦啦!”
“阿林,官大压死人,谁会跟你讲理?少讲两句不行?”刘满嫂带刺的嘲讽,傻瓜也能听出来。
“他妈的,好大胆!你敢咒骂温大队长?你这个臭女人,活得不耐烦啦?”自卫队员指着刘满嫂大骂。
“你出口骂人?嘴巴干净点!”刘阿林气不过,狠狠地甩掉肩上担子,跨前一步,挺身责问。“我不管你们是哪个庙里的菩萨,我们没有犯法,谁也不怕!”
温富碰了一鼻子灰,恼羞成怒,挥舞拳头,有意要借故发作。刘满嫂抢先一步,用身子护着刘阿林。果然,温富心狠手辣,出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刘满嫂跌跌撞撞,嘴巴流血,连打几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温富看也不看,鼻子里哼哼几声,洋洋得意,带领两个狗腿扭头就走。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当口,形势突然生变:只听得“当当”两声响,刘满嫂腰间的小钱袋不慎掉落地上,两枚银元满地乱滚。这一下,糟透了!祸从天降,捅出了大纰漏!
刘满嫂霎时惊呆了,方寸大乱,慌了手脚。
没等她回过神来,刚走两步的温富,忽然听见清脆诱人的银元落地声,急忙收住脚步回过头来,贪婪的眼睛发出绿幽幽的光。他手下的队员更是十足的马屁精,见钱眼开,动作麻利地抢先一步抓在手里,满脸阴笑地把银元放在嘴边吹吹,再放在耳边听听,确认是两枚货真价实的银元之后,喜笑颜开,讨好地双手交给温富:“大队长,光洋!光洋大大的有!还不少呢!”
温富鼻子里冷笑两声,恶狠狠地倒打一耙,冲着刘满嫂乱吼乱叫:“他妈的,穷叫花子,银元是哪里来的?说!快说!老子一眼就认定你们不是好东西,不是大偷也是小偷,不折不扣的小偷!”说着,转身一挥手,命令手下队员:“他妈的,你们还愣着?快,把她抓起来!”
自卫队员穷凶极恶地朝刘满嫂飞起一脚,刘满嫂疏于提防,身子站不稳,“叭”地一头栽倒地上。
“你们仗势欺人,还让不让百姓活下去!”刘阿林被他们的粗暴行径深深激怒,猛扑上去,一把夺回银元,出手就是一记重拳,打得那家伙晕头转向,嗷嗷直叫。胖得像猪一样的温富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只好后退一步,气急败坏地跳脚呺叫。
刘满嫂咬咬牙,一骨碌站起,忍着疼痛,扑上前去,拳打脚踢,出手相助。
小妹跟着冲上去,拼命朝自卫队员乱踢乱咬一气。
形势急转直下,厮打愈演愈烈。两个自卫队员仗着年轻力气大,几个回合下来便占据上风,事态不容乐观。这时,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跟着便是飞机沉闷的轰鸣声以及远方闷雷般的爆炸声。一群群扶老携幼、提着包袱细软的难民来不及钻进人满为患的防空洞,一窝蜂涌进彩云巷来了。
真是谢天谢地!人群中,奇迹般地出现了卖报队的小头头蓝平平,还有他带领的八九个小报童。他们稀里糊涂地随着人流涌进彩云巷,听见嘈杂的叫嚷声,驻足一看,见温富一伙仗势欺人,将刘阿林一家团团围住,拼命往死里打。朗朗乾坤,无法无天,这还了得!蓝平平义愤填膺,双眼圆瞪,恨得咬牙切齿,来不及多想,指头放在嘴边,“啾啾”打声呼哨,众报童心领神会,不事声张,火速散开,打算出手救人。
嫉恶如仇、爱打不平的众报童.个个藏身隐蔽处,掏出一把把用小树权自制的弹弓,装上小石子,不约而同地瞄准温富和穷凶极恶的狗腿子,单等蓝平平一声号令,该出手时就出手。
蓝平平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富一伙,瞅准机会,口中念念有词:“伙计们,准备好,一、二、三,打!狠狠地打!”
顷刻间,雨点般的石弹“嗖嗖”飞去。报童们久经锻炼人人堪称神弹手,弹无虚发,不偏不倚,纷纷击中温富一伙。顿时,温富一伙的脸上、鼻子上、眼睛边,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痛得他们捂住脸孔,“嗷嗷”哀号,抱头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