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江边,同样的现场,事态仍在恶性发展。
放眼四顾,愁云惨雾,风雪交加,大地一片苍茫。
远远近近,目光所及,全是火光、硝烟,周围的战火愈烧愈烈。
温富和他手下的败兵,面对年轻营长的再三鸣枪示警但却毫无收敛之意,照样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黑压压的难民群中哀声四起,震天撼地。
跃马飞奔而来的年轻营长,发现抢红了眼的士兵完全丧失理智,活像一群没了人性的疯子,而且事态仍在继续恶性膨胀,蔓延扩大。他怒火中烧,翻身跳下马,举枪朝着疯狂的士兵头上连放几枪,跺脚大吼:“混蛋!住手!马上住手!把手里的东西统统放下!谁不放下我就毙了谁!”
军令如山。随着营长一声令下,跟随着他的五六个士兵,齐刷刷地端起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温富一伙。
营长断然决然地从随从手中抓过一支冲锋枪,扣动扳机,“咯咯咯”一串子弹从温富和败兵头上飞过。
热昏了头的温富被枪声惊醒,眨巴眨巴眼睛,发现营长暴跳如雷动了真格,尤为恐怖的是几支冲锋枪的枪口对着自己,他慌慌张张后退几步,趁着现场一片混乱,“哧溜”一下钻进人群,躲在难民身后,再也不敢抛头露面了。
可是,那帮溃不成军的家伙,眼里只认真金白银。莫道此刻来的只是芝麻大小的营长,即便是个师长、军长,此时来了又如何?军衣一脱,大家平起平坐,谁还把这些“光杆司令”放在眼里?他们又能奈我何?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除了阎王老子我最大!这帮无法无天的散兵游勇,旁若无人地照抢不误,为所欲为。
这还了得!光天化日竟敢造反!年轻营长嫉恶如仇,更兼年方三十擦边,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哪能容得下此等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他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揪住为首洗劫的家伙,“啪啪!”左右开弓,出手就是两记脆亮的耳光,声色俱厉地发出最后通牒:“放下!马上放下!”
那个该死的家伙活该倒霉,竟然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硬是软硬都不吃,当营长手中的枪口对准他时,他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使劲抱住一捆细软死活不松手。“这……这……这……”说着,挣脱身子就想跑。
“放下!”营长的肺都气炸了,毅然抬起枪口,指头按着扳机,向他亮出红牌,“马上放下!”
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死到临头毫无悔意,一再误判形势,错把营长的死命令,当做吓唬他的花招,非但不肯松手,反倒一掌推开营长,掉转屁股,拔腿就跑。
“咯咯咯!”一阵尖利的冲锋枪声过去,跟着是一声刺耳的惨叫,那个活得不耐烦的家伙,“咕咚”应声倒地,一动不动了。
晴空霹雳,山摇地动!这一下,原本对年轻营长的再三警告满不在乎的败兵,终于被眼前充满恐怖的结局吓倒了,屁滚尿流,大惊失色。他们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自认倒霉,慌忙扔掉抢来的钱财细软,垂头丧气,木头似的站在一旁。
隐身于难民群中的温富,深谙年轻营长的古怪脾气,此人历来办事认真毫不含糊,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此事,接下来必然会刨根究底、追查责任,自己身为一排之长,带头参与打砸抢,怎么说也难脱干系。想到这一层,他打个冷战,慌慌张张往后退去,眨眼工夫,不知去了何方。
成百上千的难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样的军队两样的士兵,有的天上有的地下,相去十万八千里。思来想去,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些日子,千里大逃亡的途中,见识过多少千奇百怪的事,唯独这样的奇事闻所未闻,有生以来算是头一遭。更何况,人人都说,乱世年头,官匪一家。如今,散兵游勇趁火打劫,比比皆是,家常便饭,见怪不怪。人们目瞪口呆地望着年轻营长,好半天才回过神,不禁热泪盈眶,激动不已,“扑通,扑通”双膝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作揖,齐呼:“老总,老总,救命菩萨,你是救命菩萨啊!”
“快起来!快起来!”年轻营长饱含热泪,面带愧疚之色,抢前两步,双手扶起几位泪流满面、白发苍苍的长者,自责地说,“惭愧!惭愧!我来晚一步,让你们担惊受怕,实在对不起大家,对不起江南江北受苦受难的父老乡亲啊!”说着,声音哽咽,泪花闪烁。
“长官,真作孽!真作孽啊!他们也是中国人,他们也有父母兄弟姐妹啊!怎么能这样对待平民百姓?”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长者怒犹未消,指着跪在地上的士兵,痛心疾首,大骂:“你们心好狠呀!你们下得了手?鬼子在前面开枪,你们在后面捅刀,雪上加霜,不给老百姓留条活路啊!”
“畜牲!不要脸的畜牲!”难民中骂声不绝。
情绪激动的难民冲上去,抡起拳头就打,“畜牲!你们还不如畜牲!”
“他们不是人,是畜牲!”刘阿林恨得牙根痒痒,克制不住愤懑的情绪,跟着人潮挤上前去,抓住一个败兵,举起拳头正要狠狠一击,念头一转,迟疑片刻,慢慢收回手。狠狠啐他一口,“呸!我还怕弄脏了我的拳头呢!”
年轻营长转身怒视着被百姓唾骂得一文不值的士兵,劈头盖脸训斥道:“好!好!你们听听,老百姓骂得太好了!骂得太痛快了!你们这帮混蛋瞎了眼,抢,抢,抢,抢到养育我们的父老乡亲头上来了!打鬼子是孬种,抢百姓倒是英雄,这算什么本事!啊?”他一手叉腰,一手按住枪套,脸色铁青,激动地来回走着。
那伙败兵见营长怒气冲天,知道惹来滔天大祸,只怕不掉脑袋也要扒掉几层皮,纷纷跪地求饶:“营长,营长,弟兄们不敢了!不敢了!”
不远处,接二连三地响起炮弹落地的巨大爆炸声,脚下大地剧烈抖动着,爆豆似的枪声已经清晰可闻。凭经验,大家知道形势正在迅速恶化,鬼子步步逼近了。
营长侧耳听了听,头脑马上冷静下来,严峻的目光逼视着那些被骂得抬不起头的士兵,有力地挥舞着胳膊,声音洪亮地告诫道,“你们听着,眼下,大敌当前,暂时留下你们的脑袋,以后跟你们算账!你们中间有种的,想立功赎罪的,马上跟我打鬼子去!让你们将功折罪!是英雄是孬种,战场上见分晓!”
远方,硝烟滚滚,炮声隆隆;近处,江水拍岸,哀鸿遍野。
年轻营长继续比划着手势,严厉地说:“你们再听着,从现在开始,你们谁敢再动老百姓一个指头,我对他绝不客气,二话不说,当场枪毙!刚才那个见利忘义的畜牲,就是这样的下场!”
“是,是,不敢!再也不敢了!”大家哭丧着脸说。
“我的话听见没有?大声回答!”营长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大声回答!”
“听见了!”士兵们齐声回答。
“起来!统统起来!拿起武器,马上跟我打鬼子去!”年轻营长扫视大家一眼,追问,“你们是哪个连的?”
“三连。”有士兵硬着头皮,怯生生地回答。
“几排?”营长追问。
“二排。”士兵们抢着回答。
“排长呢?”营长厉声诘问。
士兵们扭头四下寻觅,早已不见排长温富的影子,心虚地低下头避开营长咄咄逼人的目光。
“排长人呢?”营长不依不饶,穷追不舍。
“温排长!温排长!”有人四下张望,寻找排长温富。
“三连二排长!三连二排长!”营长压制着满腔怒火,放开喉咙,高声大叫。“温富!温富!”
“到!二排排长温富到!营长,我在这里!”一直躲躲藏藏,隐身于难民中不敢露面的温富,眼看绷紧的弦大大松动,而今营长又指名道姓追查到自己头上,料定想躲想溜都行不通,只好提心吊胆,硬着头皮,畏畏缩缩地从人群后面钻出来,愁眉苦脸辩白道:“营长,我……我是温富,二排……排长……刚才,刚才……”
“我不管你刚才不刚才,”营长继续盘问,“你们连长呢?人到哪去了?”
“连……连长带……带花下……下火线了。”温富结结巴巴解释说。
“连副饶家兴人在哪里?”营长逐个追问。
“他……他……”温富探头探脑到处张望,欲言又止。
“什么他他他?”营长步步紧逼,打破沙锅问到底。“我问你,他人呢?”
温富和手下士兵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嘴巴全贴了封条。
“说呀,怎么不说啊?”营长指着满脸涨红目光躲闪的温富问,“饶家兴人在哪里?”
“他……他……”温富一急,原本就不够伶俐的口齿,越发乱了套,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毫无章法,“他……他不……见了,不不……不见……”
“饶家兴!饶家兴!”营长四顾无人,气呼呼地大叫。
“在那里!饶连副在那里!”突然,有士兵指着人群后面一个左躲右闪不敢露面的人,尖声大叫,“饶连副在那里!”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循着手指方向望去,乱哄哄的人群后面果然有个年纪二十大几的军官,瘦瘦高高,五官端正,稍微小了点的眼睛透出几分阴森与狡黠。看样子他不知刚从哪里弄来一套百姓衫裤,打算扒掉军装开小差,却不料时运不济,先是营长四处寻找,继而又被士兵发现。计划泡汤,打算落空倒是小事,他知道,最最恐怖的是差点暴露原形,一旦栽在营长手中,不掉脑袋才怪呢。如今,想溜是溜不掉的,只好暗暗扔掉便衣,把脸一抹,换了副面孔,泰然自若地大步走出人群,敬个军礼,高声应道:“报告,三连连副饶家兴到!”
营长一看,胸中腾起万丈怒火,手指饶家兴劈头盖脸训斥道,“饶家兴,你当什么连副?连长不在连副当家,你必须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可是,节骨眼上,你扔下队伍去哪里了?”
“他妈的,这个连副也不是好东西,刚才还在抢老百姓的衣服,打算扒掉军装开小差呢。”有难民咬牙切齿地低声狠揭他的老底。
有人跟着冷嘲热讽说,“他呀,鬼子还没来,就吓得躲到老婆裤裆里去了!”
此言一出,引来一阵窃窃嘲笑。
营长怒犹未息,手指饶家兴像训孙子一样地骂道,“饶家兴,你怎么带队伍的?还像不像个连副?他们在你眼皮底下为非作歹,你竟然不闻不问,放任自流?”饶家兴深谙顶头上司的古怪脾气:年纪轻轻,黑白分明,眼里容不得半点灰尘,火气头上六亲不认,什么后果都有可能出现。他不敢强词夺理,只能看着营长的脸色行事。他故作心情沉重地自责道:“是,是!这帮家伙实在不像话!鬼迷心窍,屡教不改!连里出事,连副难辞其咎,我有责任,我有责任。”他偷偷瞅了营长一眼,见他火气发泄得差不多了,紧绷的脸孑L和说话的口气已略显平和,便舌头一卷,手指发呆的士兵,将一盆脏水全泼在士兵头上,骂道,“他妈的,你们这帮混蛋!放着鬼子不打,反过来抢老百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老子恨不得一个个毙了你们!”
鸦雀无声,气氛重新紧张起来。
远方不断传来隆隆的炮声。
“他妈的,饶连副的话,你们听见没有?”站在饶家兴身旁的温富见风使舵,眼看情况出现微妙变化,自己有了台阶可下,顺便还能为饶家兴解围,立马换张面孔,双手叉腰,指着手下士兵连训带骂,把自己洗刷得千干净净。
“听见了。”一张张苦瓜脸的士兵,七嘴八舌应答。
“行,听见就好。”饶家兴接着说,“现在,请营长训话。”
“训话?该说的我说了,该骂的我也骂了,就这些!”年轻营长跨前一步,脸色严肃地说,“我知道,有人心里在想,队伍垮了,人心散了,败局已定,兵不是兵,官不是官,谁还听你指挥呀?谁还买你的账呀?你这个小小营长算老几?说话顶个屁用!现在,我郑重地告诉你们,中国人民打不垮!我们的队伍打不垮!谁胆敢扰乱军心,胆敢不听指挥,胆敢再动百姓一个指头,我这个小小营长说话算数,绝对严惩不贷,军法从事,就地正法!不信的,有胆的,可以站出来试试看!”
“营长说一不二,你们听清楚了吗?”饶家兴知道营长放出此等重话,绝非儿戏,必然说到做到。他赶紧顺着竹竿爬,加重语气说,“大家记住,从现在开始,谁敢再动百姓一个指头,就是挖了我饶家兴的祖坟,我饶家兴对他绝不客气,坚决执行营长命令,就地正法!”
话犹未了,由远而近地连续响起尖利刺耳、令人心惊肉跳的炮弹呼啸声。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营长断定鬼子炮弹即将落在身边,便大手一挥,高声命令:“卧倒!大家卧倒!”
所有的人,包括一动不动、看得发呆的刘阿林和刘满嫂都迅速地就地卧倒。
呼啸着的炮弹,接二连三雨点般地落下,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爆炸。火光、浓烟冲天而起。在凄厉、绝望的惨叫声中,天昏地黑,血肉横飞。
硝烟不曾散尽,年轻营长一跃而起,抹一把脸上的污泥,抖落掉身上的尘土,吐口唾沫,举起望远镜朝炮弹飞来的方向望去。
这时,一个冒着猛烈炮火快步跑来的侦察兵朝营长行个军礼,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说:“报告营长,前面发现敌情!”
营长怔一下,目光转向发现敌情的方向。
“前面发现鬼子坦克。”侦察兵继续报告。
“几辆?”营长表情严肃地问。
“两辆。”侦察兵紧张地补充说,“坦克后面有一个排的鬼子兵。”
“距离多远?”营长问。
“五六百米。”对方答。
“知道了。”营长临危不乱,沉着应对,手指前方,果断命令站在身旁神情紧张的连副饶家兴:“饶家兴,你马上带领二排抢占前面高地,进行警戒,准备好手榴弹,鬼子坦克过来,不惜一切代价,坚决堵击,千方百计炸掉它!”
“是。”乍一听,饶家兴的回答倒也干脆,问题是,细心人稍加琢磨,便会觉出他底气不足,声音不够响亮。
营长转身命令随行的士兵:“你们跟着我,马上进入阵地,掩护难民安全转移。”
“是。”士兵们齐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