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刘满嫂母子二人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近于盲目地跟随着乱哄哄的人潮,马不停蹄地逃向南方,逃向南方……
说不清熬过多少个颠沛流离的日夜,说不清走过多少冰天雪地、血泪斑斑的逃亡路,他们耳边的枪炮声终于沉寂了下去,看样子,烽火连天的战场,远远地被他们甩在身后了。
从惊恐中缓过神来的难民,总算大大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好歹拣回了一条小命。这时,只有这时,大家方才感到精疲力竭,体力透支到极限,浑身像散架似的动弹不得,两条腿灌了铅似的足有千百斤重,纷纷丢下包袱和铺盖,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刘阿林和刘满嫂坐在路边被废弃的、破败不堪的水碓旁。他们愁容满面地凝望着烟雾迷蒙的来时路,甜酸苦辣,百感交集,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事情就是这样,曾经在惊涛骇浪中拼搏过来的人,当他静下心来,蓦然回首的时候,那些震撼过心灵的往事,总是历历如在眼前,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直至永远。这几天,营长的身影老是出现在他们眼前,伸手就能抓住,像真的一样。“妈,营长是个好人,难得的大好人啊。”刘阿林声音低沉地对刘满嫂说,“大难当头,九死一生,不知道他能不能跨过那道坎啊?”
“但愿他平平安安。”刘满嫂嗓音沙哑,带着哭腔说,“唉,这是什么世道啊!老天不公,不长眼睛,不长眼睛啊!”
刘阿林心绪难平地说:“是啊,恶人不死,好人遭殃,老天不公啊!营长怕是和鬼子的坦克同归于尽,已经不在了!”
刘满嫂眼圈红红地说,“说真话,妈不信!好人不会死的,他还活着!他还在打鬼子!”出于善良的愿望,刘满嫂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一口咬定说。“如今,当兵的像他这样的有几个?豁出命去打鬼子的有几个?少得可怜啊!”
“当然,当兵的也有好人,营长和他们就大不一样!”刘阿林感叹道,“倘若当兵的全像营长那样忧国忧民,出生人死,毫不畏惧,中国就有希望了。”
“说得对,是这样,”刘满嫂似有所思地问:“营长的家信呢?”
经刘满嫂提醒,刘阿林摸了摸贴身衣袋,说,“妈,信在这里,收拾得好好的,你放心吧。”
“阿林,你能识不少字吧?”刘满嫂关切地问,“妈不行,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从小是泥巴里滚大的!”
“我老家也在乡下,老妈也是种田人,老爸是县城学校老师,日子虽说过得挺艰难,老爸老妈还是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牙缝里省下几个钱,送我上县城念书,一直念到初中毕业。”提起伤心往事,刘阿林鼻尖发酸,心里难过地说,“没想到初中刚毕业,鬼子兵打来了,学校关门,老师学生各奔东西,逃生去了。”
“你能识字就好,阿林,你把营长的信念给妈听听,看他是怎么说的。”刘满嫂见他旧事重提动了真情,生怕引起他的伤感,连忙把话头打住,换个口气,回归正题。
刘阿林取出营长的家书,见染血的信纸上,写着短短几行看似潦草,却是挥洒自如的草书,先让激动的感情恢复了平静,然后一字一顿地念给她听。信是这样写的:
双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自八月淞沪会战以来,儿一直忙于战事,分身无术,疏于问候,务请双亲大人多加谅解。
眼下,前方战事暂时失利,日寇步步紧逼。但是,儿坚信不疑的是,只要全国同胞团结一致,同仇敌忾,共赴国难,四万万同胞用血肉筑成一道钢铁长城,中华民族是不可战胜的。
前线战事紧张,但儿身健如常,请两位大人放心。唯一令儿不安的是,母亲大人多年来身体欠安,秋冬之交尤甚,不知近日情况如何……
信写到这里便打住,没有了下文。可想而知,这是因了前方风云突变,战事再起,行笔至此,不得不中途搁笔。想必此后战事频仍,风声一日紧似一日,再没有机会续写下去了。
“就这些,念完了?”刘满嫂心酸地问,“信上有没有提到他家还有别的什么人?光是老爸老妈?譬如说,有没有兄弟姐妹?有没有成亲?有没有子女?”
“没有。”刘阿林失望地摇头说。“看不出来。”
刘满嫂叹息道,“照这样看来,说不准还是独生子呢!真是这样的话,他可是爹娘的心头肉啊!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太惨啊!人家都说,人生最怕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两位老人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怎么支撑下去啊?”
“是啊。”刘阿林情绪低落,愁肠百结,“信很短,只写这么几行,许多话刚起了个头,仗一打响就没有时间写下去!照信上的内容看,除了报个平安外,最叫他牵肠挂肚的是老妈久病缠身,实在放心不下。一看便知,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孝子啊!”
“孝子,有良心的大孝子!”刘满嫂再次动了感情,眼圈又一次红起来。“信上有没有他家的地址?”
“没有。”刘阿林失望地摇头说,“难就难在没姓没名没地址,一起无头公案,叫我们怎么去找人呢?”
刘满嫂不安地问:“你看仔细了?再看看吧,也许可以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看仔细了,”刘阿林苦恼地说,“妈,没有,都没有。”
“他老爸老妈做什么事的,知道吗?”刘满嫂心有不甘,东一句西一句,急切地追问。
“没有!一笔糊涂账!一句话,除了口头上说了‘新州’两个字,什么也没有留下!”刘阿林苦恼地回答。“对了,我还知道他是带兵的,当营长的。”
刘满嫂望着烦恼透顶的刘阿林说:“是啊,这样的信往哪里送呢?收不到儿子的信,久病卧床的老妈,天天悬着一颗心,茶饭不思,这样的苦日子能熬几天?”
“营长刚说出‘新州’二字,战斗就打响了。”刘阿林说。
“单单‘新州’两个字,好比大海捞针,难上难啊。”刘满嫂问,“阿林,说了半天,新州到底在哪里呀?”
刘阿林蹙着眉头说,“不知道,听人家说路还长着呢。”
母子俩心事重重,没精打采,冷场好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好一阵子,刘满嫂打破难耐的沉寂说,“阿林,既然知道是新州,总比不知道的好,走一步看一步,我们下决心往新州去吧!无论如何,跑断两条腿也要爬到新州去!一定要找到营长的家,找到他可怜的老爸老妈!”
“是。问题是,我们是外乡人,人生地不熟,两眼抹黑,连东南西北也闹不清,此去新州路有多远?要走多少日子?”刘阿林苦恼地再添一句,“明天,我们脚下的路,该怎么个走法呢?”
“怕什么!这种事难不倒人!摸着石头过河,走一程就近了一程,天下的路挂在嘴巴上,不懂就问,多问勤问路就有了!”刘满嫂若有所思,声音不高,口气却是不容置疑,“阿林,不管此去新州路有多远,也不管要走多少日子,再苦再累再艰难,也要挺住!硬着头皮挺住!一定要亲手把信送到他的亲人手里,这样才对得起营长,对得起营长的爹妈,也好了却营长最后的一份心愿,最后的一点孝心……”
北风劲吹,漫天大雪无休无止地飘个不停,好像永远不会有尽头一样。
纵横的河网,光秃的树林,荒凉的旷野,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中。极目远眺,但见千村寥落,万户萧疏,一派灰蒙蒙的悲惨、凄凉景象。
凛冽的寒风中,曲曲弯弯的乡间泥泞路上,缓缓流动着一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杂乱无序的难民部落。这支长长的队伍,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神经麻木了的人群没有泪水,没有哭声,没有呻吟,甚至连轻轻的叹息也没有了。
惨烈的战斗虽然被远远地抛到身后去了,从九死一生中拣回小命的人们,依然心有余悸,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惊恐之色犹存,怎么也无法从战争阴影里走出来。连续数月的大逃亡,人们不单是身边少得可怜的行囊细软丢了个精光,尤为严重的是,经过多番折腾,个个累得半死,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情绪低落得一塌糊涂。即便如此,身陷绝境的人们仍旧一如既往地默默走着,充分展示着生命的顽强,展示着求生的渴望。一路走来,谁也说不清有多少年老体弱的、久病不愈的、饥寒交迫的,一个接着一个,“咕咚,咕咚”,一个跟斗栽倒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从此长眠在这方冰冷的苦难的江南大地上。但是,大逃亡的人们没有就此止步,草草埋葬了死难的亲人后,抹干眼泪,你搀我扶,又继续往前赶路了。
随着身后响起的马达轰鸣声和喇叭号叫声,一辆车尾挂着一人多高的木炭炉的“老爷车”隆隆驶过,笨重的车子过处,泥浆四溅,惹来两旁众多愤怒的目光。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即便是这类经过改装、极不起眼的“老爷车”,也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这类车子,大抵都是身价不凡的高官富贾的专用车辆。在民众眼中,他们无一不是昧着良心趁着国难狠捞一把大发横财的暴发户。人们侧目而视投去愤懑的目光也就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
刘满嫂和刘阿林跟随缓慢行进的难民潮,拖着几近麻木的双腿,艰难跋涉在穷乡僻壤的漫漫逃亡路上。人们跨出的每一步,都消耗着生命中来日无多的有限时光,都消耗着生命中所剩无几的残余精力。
再往前走,透过风声,依稀听见悲声四起。循声望去,这里那里,全是一堆堆香烟缭绕、冥钱飞舞的新坟。当然,还有更多的连一座新坟一片竹席也没有,无遮无拦,抛尸旷野的孤魂野鬼。
路边,有两个衣服破成碎片、冻得浑身颤抖的卖艺者,白发苍苍的老父拉着二胡,面黄肌瘦的女儿唱着带着凄凉哭腔的民间小调《凤阳歌》,一边唱一边伸手乞讨,迷茫、失神与祈求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乘坐竹轿或是乘坐屁股挂着木炭炉的汽车、路过此地的达官贵人。然而,世态炎凉,等来的却是冷漠的目光与不屑一顾的傲慢。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从前军阀争田地,如今日寇动刀枪。
沙场死去男儿汉,村庄留下女和娘,奴家走遍千万里,到处饥寒到处荒。
刘阿林和刘满嫂心揪得紧紧,很难受地看了他们~眼,一声长叹,继续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南走去。
刘阿林冻伤的脚后跟,不断沁出一丝丝鲜红的血水。饥寒交迫,加上创口疼痛难当,步子越走越慢,越走越沉重,愁眉苦脸地对刘满嫂说:“妈,坐一坐,我们歇口气再走吧。”
“不行!坐不得!”刘满嫂无奈地叹息道:“天寒地冻,满地冰雪,前不着村后不落店,地上万万坐不得,坐下去就起不来了!咬咬牙,要挺过去!孩子,要坐也得找个能够挡风遮雨有火堆的地方才行!”
就这样,他们继续艰难地跋涉在逃亡的路上。
走了一程又一程。所幸的是,老天有眼,他们走不多远,前方密匝匝的竹林后面,奇迹般地露出一座破败不堪的关帝庙。昔日冷落、荒凉的小庙,如今却是人气旺盛,右边无风的角落里,聚集着一群狼狈透顶的难民,围着“噼噼啪啪”爆出无数火星的小小篝火取暖。
对刘满嫂和刘阿林来说,眼前诱人的景象,无疑是雪中送炭绝处逢生,自然惊喜万分,脸色由阴转晴,赶紧加快步子直奔关帝庙去了。
坐在庙里烤火取暖的难民们,发现有冻得瑟瑟发抖、可怜兮兮的母子朝这边走来,主动挪动一下身子,腾出一小块地盘,热情地挥手招呼他们过来:“老乡,老乡,来来来,这里有火烤一烤,暖暖身子再走,路还长,有得走呢。”
有人上下打量他们母子一番,手指刘阿林,对刘满嫂说:“可怜,可怜,寒冬腊月,一路风雪,你的孩子遭罪受苦了。”
刘满嫂和刘阿林顾不得跟他们讲客套,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坐下。刘满嫂不紧不慢地环顾一周,听大家口音,清一色是江北过来的逃难人,不觉同病相怜,感慨不已:
“唉,这年头,不单我们,人命不值钱,哪个不是活受罪!”
“是啊,”有人附和说,“国破家亡,生不如死啊。”
“大嫂,不怨天不怨地,要怨就怨日本鬼子。”有人好心劝道。“深仇大恨,不共戴天呀!”
“看样子,你们逃鬼子逃了不少时间啊。”有人用同情的口吻问。
“我们前面逃,鬼子后面追,从秋到冬,好几个月,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啊!”刘满嫂端详着对方,回问:“大叔大婶,你们呢?看样子,也出来不少时间了吧?”
“差不多!草鞋磨破好几双了!唉,中国人命苦,东藏西躲,天天跟鬼子捉迷藏,越逃越跑离家越远,一年半载是少不了的。”对方嘴角掠过一丝凄凉的苦笑。
北风呼啸,大雪漫天。不远的村子里,响起零零落落的鞭炮声。
人们心头一跳,对视一眼,似有所悟。
“放鞭炮?”有人脱口而出,探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想得起来吗?”
有人掐指算了一算,幡然醒悟,一拍大腿,无限感慨地说:“哎呀,越过越糊涂,今天是大年三十啊!唉,这辈子过了几十个大年三十,只有这个大年三十过得最窝囊最凄惨!这日子哪是人过的啊!听听,冷冷清清,有几户人家放鞭炮?有几户人家敲锣鼓?有几户人家有笑声?没有!再看看,一路上大火烧得光光的村子有多少?路边横一个竖一个活活饿死冻死的难民有多少?你们说惨不惨?惨!够惨了!”
有人侧耳听听,唉声叹气说:“是啊,就一两户人家放鞭炮!”
“鞭炮声后面有多少哭声啊?这哪是过年,是过劫难,是过刀山,过火海啊。”有人痛心疾首,抱怨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