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长面红耳赤,大汗淋漓,无比焦躁地寻找散落在地上的子弹夹。谢天谢地,天遂人愿,关键时刻他精神一振,有救了!离他不远的草丛中,散落着许多未曾使用过的机枪弹夹,应付一两架将要油干弹尽的敌机绰绰有余。然而,尽管他使出浑身的解数,三番五次挣扎着往前爬去,无奈受伤的右腿不听使唤,动弹不得。他心急如焚,环顾左右,身边士兵死的死、伤的伤,谁也帮不了他的忙。
敌机继续疯狂扫射,一次又一次……
营长攥紧拳头猛击双腿,仰天长叹,充满绝望的双眼潸然泪下。
愈来愈多的难民应到声倒下,殷红的鲜血染红大地。
“三连副,三连副!”营长情急之下,想起还没走远的三连副饶家兴,焦急的目光四下搜寻着,“三连副,饶家兴!饶家兴!你在哪里?”
这时,温富已经扒下两个死者的衣衫,回到了饶家兴身边,这两个正想开小差的家伙,听见营长大喊大叫,打个冷战,脖子一缩,钻进草丛不敢吭声。
“饶家兴!饶家兴!”营长声嘶力竭,喉咙都喊哑了,“温富,你在哪里?”
饶家兴和温富脸孔煞白,慌慌张张换上便衣,猫着腰,悄悄往后退去。
气焰嚣张的敌机继续俯冲扫射。
没料到,一跃而起打算开小差的饶家兴,右肩被重物狠狠一击,打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温富见状,二话没说,腆着肚皮,冒着雨点般飞来的子弹,连拖带拽地拉着饶家兴就跑。
所有这些,并没有逃出刘阿林锐利的目光,他目瞪口呆、无比震惊,咬牙切齿骂道:“胆小鬼!逃兵!可耻!可耻!”
刘满嫂厌恶地狠狠“呸”一声。
“三连副!三连副!”营长发现炮火烧光的灌木林中,有两条眼熟的黑影一晃便不见了。他恍然明白过来,怒火中烧,挥舞双臂,吼叫着,“饶家兴,饶家兴,回来!马上回来!”
当然,饶家兴和温富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营长在叫他们。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是好是歹,只能豁出去,一条斜路走到底,一切认命了。他们充耳不闻,连头也不回,更不计后果,没命地撒腿疯跑。
营长拔出手枪,对准饶家兴,正要扣动扳机,念头一转,稍稍抬高枪口,朝着他们头上连放几枪“砰砰砰!”
饶家兴和温富浑然不察,加快步子,落荒而逃。
营长孤立无援,陷入绝境,一拳砸在地上,手背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刘阿林忍不住,一蹦跳起,打算冲上去帮营长一把,却被刘满嫂使劲拽住。刘阿林声音发颤,苦苦哀求:“妈,你不能拉着我,让我去,让我去……”
刘满嫂眼里噙满泪水,硬是不松手。
敌机不断轮番扫射,处处都是浓烟、火光和哭声。
“子弹……子弹……”情绪失控的营长挥舞拳头,仰天长叹,大声呐喊。
疯狂的敌机继续扫射,一个个难民倒在血泊中。
此时,年轻营长不光是负伤的右腿血流不止,更严重的问题在于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张大嘴巴艰难地喘着粗气,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但是,他没有就此罢手,咬紧牙关,竭力挣扎,义无反顾地往前爬,往散落着弹夹的地方爬……
刘阿林不忍心看下去,双手掩面,抱头痛哭。
敌机仍在疯狂扫射。
营长体力消耗到极限,竭尽全力,寸步难行,绝望地昏迷了过去。
刘阿林恳求地望着刘满嫂,痛苦地叫了声:“妈,你放手,你放手……”
刘满嫂两眼饱含泪水,不知不觉松开了抓住刘阿林的双手。
刘阿林心领神会,一跃跳出弹坑,冒着弹雨,狂奔过去,捡起几只弹夹,冲到营长身边,使出浑身解数,扶起营长高大魁梧的身躯,流着泪叫道,“长官,长官,你醒醒,你快醒醒……”
营长苏醒过来,睁眼见身边站着一个陌生少年,眼睛倏忽发光,精神一振,激动地拍着刘阿林冻僵的双手,苍白的嘴唇颤抖几下,想说又没有说出话来。
这时,敌机重新掉头飞来。
营长脸色严峻,在刘阿林搀扶下,果断地抬起手中的机枪,朝着低空飞来的敌机,扣动扳机,一长串复仇的火焰直冲云霄。短短几个回合过去,敌机中弹,拖着一条长长的尾烟,仓皇逃去。
顷刻间,四周沉寂下来。
营长再回首时,两三百米外的土坡上,已经出现一辆鬼子坦克,正在加快速度朝这边冲来,他浑身一震,不假思索地抓起散落地上的几枚手榴弹,紧绷脸孔,神情严肃地大声命令刘阿林:“鬼子坦克来了,你们马上离开!走!再迟来不及了!”
刘阿林紧握着营长冰凉的双手,“哇”地失声大哭,一叠声说:“不不不,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营长用力推开刘阿林,斩钉截铁地吼道:“快走!这是命令,我的命令!”
“不,你……”刘阿林一动不动,固执地坚持说:“我不能丢下你,要走一起走,我背着你走!”
“不行!这样,谁也走不了!”营长发火了。
刘阿林执意不肯,抓住营长的手不放,硬要背着他一块撤退。
“咯咯咯,咯咯咯”随着一阵密集的机枪声,鬼子坦克迅速逼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营长再次推开刘阿林,怒吼道,“走!快走呀!”
刘阿林无助又无奈,束手无策。
营长心软了,一把抱住刘阿林,噙着泪水,换了平和的口气,动情地对他说,“小兄弟,听话!你不走你妈不会走!你快带着你妈走吧!走一个算一个!世界上就多一个杀不尽的中国人!”
“阿林!阿林,快回来呀!”藏身于弹坑中的刘满嫂,带着哭腔大声叫喊着,“阿林!快回来!鬼子来啦!鬼子来啦!”
刘阿林无奈地站起,刚转过身去,年轻营长猛然记起一事,大声叫住他:“慢!小兄弟,回来!你回来!”
刘阿林大惑不解地回过头去,俯身问道:“营长,你想通了?改变主意了?”
营长摇摇头,吃力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封沾满鲜血的家书,双手剧烈颤抖地交给刘阿林,动容地抓住他的手说:“小兄弟,这是我的一封家……家信,还……还没有写……写完,怕是不……不能写……写下去了。请……请你带……带走,寄出去。我老爸老……老妈,一定……一定想……想我……”
刘阿林双手接过家信,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
“不哭!小兄弟,中国人不……不哭!擦干眼泪站……站起来!拜……拜托你了!多多拜……拜托了!”营长失血过多,体力过度透支,说话有气无力,时断时续。他苍白的脸上没有泪水,没有痛苦,只有仇恨,除了仇恨还是仇恨!
刘阿林抹把泪水,瞥见空白的信封上没有一个字,茫然地问:“这信没头没尾,要寄给谁?没有姓名地址,叫我往哪里寄呀?”
营长来不及回应。密集的机枪子弹雨点般溅落在身边。鬼子坦克笨重的影子,已经出现在五六十米外的小树林中,后面跟着一群乱嚎乱叫的鬼子兵。营长浑身热血沸腾,又一次推开刘阿林,命令道:“来不及了!走哇,快走哇!”
“你,你家在哪里呀?”刘阿林心急火燎地问。
营长嘴唇颤动几下,话还没有说出口,顿感天旋地转,两眼发黑,虚弱的身子瘫软地靠在被鲜血染红的树干上,昏迷了过去。
刘阿林扶住他,紧张地叫着,“营长,营长……”
营长微睁双眼,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新……新……新……新州……记住……新……”
“新州?”刘阿林急切地问。“新州,没错吧?”
“新……新……新州……”营长重新闭上眼,胸部剧烈起伏,艰难地喘息着。
刘阿林悲痛欲绝,不忍离去。
营长闭上双眼,有一声没一声地说:“快……快……往南……往南……”
一发炮弹落在他们的身旁爆炸开来,腾起遮天蔽日的浓烟烈火。
火光中,营长倔强的身子重重地倒在被炮火烧焦的苦难的土地上。
“阿林,阿林……”身后传来刘满嫂带哭的喊叫声。
刘阿林一怔,回头看了看近于绝望的刘满嫂。
“阿林!快回来!快回来呀!”藏在弹坑中的刘满嫂发出揪心的哀号。
刘阿林咬住嘴唇,强忍泪水,扭身往回跑。
日军坦克疯狂地冲来,战斗愈演愈烈,硝烟弥漫,枪声大作。
刘阿林拖着慌了神的刘满嫂,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向着没有枪炮声的南边跑去,跑去……
猛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他们身后传来,脚下的大地剧烈颤抖着。
刘阿林和刘满嫂惊回首,只见年轻营长坚持战斗的那片炮火烧焦的树林中,腾起一股巨大的黑烟,红红的火焰冲天而起。顷刻间,鬼子坦克吞没在一片浓烟烈火由……
刘阿林心往下沉,泪水溢满眼眶,痛苦地垂下头去。
刘满嫂掩面痛哭,两行泪水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下去。
低空乌云翻滚,巨大的爆炸声回荡不息。
刘阿林流着泪,双手捧着年轻营长留下的那封沾着鲜血的家书,朝浓烟升起的地方,低下头去,默默致哀。
刘满嫂跟着低下头,哽哽咽咽,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