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是案板上的肉,鬼子来了宰一刀,中央军来了宰一刀,有什么办法?日子难过天天过!总得过下去呀!怕只怕这个年关过不去,这场劫难门槛太高过不去啊。”说话的人悲从中来,鼻尖发酸,泪水纵横。
“丧气话,揪心话,少说些!我不一样,想得开,活一天算一天,多活一天多赚一天!”有人心灰意冷地自嘲道。“哪天走到尽头,也就一了百了。”
“大嫂,你们母子打算去哪里呀?”有难民见大家心情阴暗到极顶,刻意淡化一下,岔开话题,提问。
“新州。”刘满嫂没精打采地答道。
“投亲靠友去?”有人爱管闲事,插嘴问。
“投亲靠友?有亲有友就好啦!你想想,新州在南边,老家在北边,天南地北,千里迢迢,隔山隔水,外乡人哪来的亲朋好友啊。”刘满嫂有苦难言,愁眉不展。
“既然这样,大嫂,我倒想奉劝你一句,听不听由你。你们无亲无友,何苦翻山涉水去新州?就近找个地方落脚就行了。”有好心人善意相劝。
“大嫂,你大概不懂吧?此去新州,路途还远得很呢。依我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靠你们母子两条腿能走到吗?”也有人进一步质疑。
“这是大实话,路远得很啊!”有人不厌其烦地耐心规劝,断言道,“不妨多想想,一个女人家带着十来岁孩子,身无分文,缺衣少食,远走天涯,谈何容易啊。自古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你们光靠一双脚板,走不到的。”
“这我知道。难啊,是难啊。”刘满嫂心情一点不轻松,执拗地说,“可是,这年头,除了汉奸、卖国贼,谁能活得轻松?说难大家都难啊!去哪里都难啊!”
“这话倒也是,”有人持不同见解,鼓励刘满嫂说,“谁也没有天生的铁脚板,靠的是练,苦练出来的!只要狠下心来,走!路总有尽头,新州不是走不到的!”
“对!我们就是这个想法!走!狠狠心!豁出去!走不动就爬!爬也要爬到新州去!”刘阿林瞪大眼睛听了半天,忍不住冒出这句话。
小小少年,语惊四座。
“好,说得好!有出息!”有人拍着大腿,翘起拇指,赞不绝口。“人,要有点志气!天大的困难也难不倒!”
刘满嫂用求助的目光望着大家,探问:“大哥,大叔,不知道这条路怎么个走法啊?走到哪年哪月才是头啊?”
“路,远得很。记住,往南,一直往南。”有人好心指点说。“依我看,一路上顺风顺水的话,没有个把月,怕是到不了的。”
“个把月?你开什么玩笑,没那回事!”有人看了看刘满嫂母子,振振有词地反驳说,“光靠两条腿,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一年半载,否则到不了的。”
“五个月就五个月,一年不就三百六十天?不管有多少路,我们会走下去。走一程算一程,离新州就近了一些。只要我们母子没有倒下,绝不会打退堂鼓,绝不会走回头路。”刘满嫂口气坚决。
“好,有道理。”有人好心地问刘满嫂:“大嫂,你孩子多大啦?”
“过了年,吃十五的饭呢。”刘满嫂亲昵地拉着刘阿林说。“多灾多难,生不逢时,孩子命苦啊。”
“是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有人认同说,“荣辱兴衰,生离死别,都是老天给的,命中注定的。”
“不对,不是天,不是命,是国家有难,谁想躲也躲不掉,谁想逃也逃不脱。”有人指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刘阿林,关爱地说,“孩子,你冷,快坐近点,这里有火呢。宁为太平狗,莫做乱世人,这话不过分。换了太平盛世,十五岁的孩子,哪个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哪个不念书呢?”
“没错,”刘满嫂一阵心酸,怜惜地抚摸着刘阿林冻僵的红肿的手,不断呵着热气,“阿林,你冷?饿了?”
刘阿林摇头,反问:“妈,你不冷?你不饿?”
刘满嫂强作笑颜,硬着头皮不认账,“妈不饿!真的,一点不饿!”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米糠掺杂粮的窝窝头,打算放在火堆上烤热了给刘阿林吃。刘阿林惊讶地问:“妈,窝窝头?哪来的窝窝头?”
“不要多问,热了就吃吧!”一句话,勾起刘满嫂满腹伤心事,心如刀绞,欲哭无泪。
刘阿林隐约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勾起刘满嫂的痛苦记忆,握住她冰冷的手,动容地说,“妈,你吃,我不饿,一点不饿……”
刘满嫂二话不说,将窝窝头放在火堆上烤了烤热,递给刘阿林,连声催促:“吃吧,吃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不,妈,你吃吧。”刘阿林嘴巴硬得厉害,用力推开她的手。
刘满嫂不由分说,硬将窝窝头塞在刘阿林手中,板着脸孔生气说,“阿林,听话!你不吃,妈生气了!”
刘阿林见刘满嫂口气坚决,知道拗她不过,双手捧着窝窝头,心头一热,泪水溢满眼眶,生怕被她看见,慌忙低下了头。
“吃吧!阿林,吃吧!”刘满嫂望着饿慌了的刘阿林,眼圈泛红了。
刘阿林慢慢抬起头,看着被苦难折磨得骨瘦如柴的刘满嫂,不假思索地将窝窝头掰成两半,将大的一半塞给刘满嫂,真心诚意地恳求道,“妈,你也吃,你不吃,我就不吃了。”
“你这个犟脾气,妈拗你不过!好好好,妈吃,妈吃!”刘满嫂凄然一笑。但是,她没有吃,悄悄收起,揣回怀中,极为珍惜地留了下来。
刘阿林饥肠辘辘,双手捧着微温的窝窝头,大口大口,狼吞虎咽,嚼得津津有味,让大家看得高兴也看得心酸,两汪泪水在眼窝里打转转。
庙门外雪花飞舞,庙门内火焰跳跃。
无意间,刘阿林和刘满嫂抬头发现他们对面木木地站着一个看似八九岁、黄瘦的小脸透出几分伶俐秀气的小女孩。她倚着庙门,睁着一双大眼睛,紧盯着刘阿林吃得又香又甜“吧嗒,吧嗒”作响的嘴巴。
刘满嫂像触电似的浑身一震,断然决然地摸出怀中余温尚存的半块窝窝头,亲切地朝小女孩招招手,示意她走过来。
小女孩茫然不知所措,站着一动不动。
刘满嫂脸上堆起笑容,朝她招着手,柔声叫道:“孩子,来,过来!快过来!”
一直保持沉默的小女孩缓过神,理解了刘满嫂的意思,什么话也没说,掉头往外就跑,跑得飞快。
刘满嫂揣着半块窝窝头,三步两脚追上去,把她挡在庙门附近,用力拽住她不放,连声说道,“孩子,不要走!不要走!”
小女孩哭了,拼命挣扎着要往外跑。
“不要走!”刘满嫂动情地将她一把紧搂在怀中,轻轻搓着她冻得发僵的小手,心疼地问:“孩子,你不要傻了,外边天寒地冻,周围没有人家,你孤单一人,能走到哪里去?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妹。”小女孩抬起脸久久凝视着她那张和蔼可亲的脸孔,紧张的心情稍许放松了些,多少还有点拘谨地回答。
“小妹,听话,看你冻成这样,饿成这样!走,跟我们一块烤烤火,吃点东西去。”刘满嫂用慈母般的关怀对她说。
“不,不,我要走,我要走……”小妹拼命摇头,态度坚决。
“一碗饭,大家匀着吃!有我一口就少不了你一口!”刘满嫂将手中半块窝窝头塞在她手里。“小妹,你饿坏了,吃吧,快吃吧!还热呢!看样子,你也是饿了好几天……”
饿怕了的小妹倔强地推开她的手,回绝说:“不,不,我不饿,一点不饿……”说罢,挣脱她的手,掩脸大哭,掉头往外就跑。
“不要傻了,孩子,快吃吧。”刘满嫂抢上去,一把攥住她,硬将窝窝头往她嘴里塞过去。“小妹,嘴皮子再硬,也硬不过肚皮啊!”
小妹拗她不过,只好接过窝窝头,略微迟疑一下,强忍泪水,看了看目光中充满怜悯与慈爱的刘满嫂,再看了看追赶上来的同病相怜的刘阿林,突然朝着刘满嫂深深一鞠躬,不吭一声,双手捂住脸孔,一个急转身,一边大哭一边飞也似的跑了。一阵狂风过处,她单薄瘦弱的身影须臾消失在漫漫的大风雪中……
人们望着她瘦小单薄的背影,心情无比沉重,谁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人们面前的篝火痛苦地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难民们默默凝望着可怜的小妹消失的方向,百感交集,心绪难平,恨不得放声痛哭一场。
突然透过呼啸的风声,传来小妹悲痛欲绝的哭声,一声声,-声声,天崩地裂,凄凄惨惨,令人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出事了!出大事了!刹那间,小庙里的人们大为震惊,不约而同地跳起,顶着寒风,奔出庙门,循着哭声的方向飞奔过去。
那是一座荒废多年、破败不堪的小茅草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小土坡上。屋檐下曾经点燃过一堆小小的篝火,柴草烧尽,无有火苗,只留得余温尚在。借着遍地微弱的雪光,人们清晰地看见篝火旁边躺着一个刚刚停止呼吸的中年女子,乌黑的嘴里塞着一把野菜,可怜的女人来不及把它咽下,便带着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扔下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可怜巴交的女儿,匆匆忙忙,撒手人寰,走上了不归路。谁也说不清楚,这样的结局,就她而言,是别无选择的解脱?抑或是无法承载的痛苦?
刺骨寒风从遥远的北方吹来,卷起地上的灰烬与沙土,搅得四周灰蒙蒙,一片混沌。
刘满嫂流着泪,动作利索地抱起中年妇女,使劲抠出她死死咬在嘴里的野菜,伸手试探一下,发现她已经停止呼吸,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哗哗”直流。
小妹“扑通”双膝跪下,慌忙把半块窝窝头塞进中年女子嘴里,哭哭啼啼哀号着:“妈,妈,你醒醒,你再看看我,小妹拿窝窝头来了,这是你最爱吃的!妈,你怎么不吃呢?你怎么不说话呢?妈,妈,你说话呀,你说话呀……”
可怜的女人再也听不见女儿揪心的呼唤,紧闭双目,噙着泪水离开了这方灾难深重的土地。她走得是如此的匆忙,走得是如此的沉重!
刘小妹痛不欲生,扑倒在亲娘身上,呼天抢地,号啕痛哭。
天昏地黑,风雪交加。
荒村野外,远远近近闪烁着三两难民点燃的篝火,哀声四起,无比凄凉。
围观的难民越聚越多,大家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刘满嫂死命搂住捶胸顿脚、哭得像泪人般的小妹,苦口婆心劝道:“小妹,哭吧,大声哭吧,哭完了心里会好受些,我们还要赶路呢。孩子,好日子歹日子都得过下去啊!”
人们抹着泪,耐心劝说:“听听大婶的话,哭吧,哭完了还要逃命去啊。”
小妹先是抬起迷惘的泪眼,看了看刘满嫂和刘阿林,继而惶恐不安地环顾四周,大地茫茫不知何处是家?她不禁想起自己的凄凉身世,顿感山穷水尽、生不如死,一下猛扑在死去的亲娘身上,发疯似的捶打着冰雪覆盖的黄土地,“妈,妈,你好狠心,你好狠心呀!你怎么舍得丢下小妹,你再也不要小妹了?妈,你醒来,你醒来吧!小妹一定听你的话,再不让你生气,你回来带着我逃难吧……”
不远的大路上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和哭叫声。
人们急忙扭头循着传来脚步声的方向望去,只见浓重的暮色中,一群群来自山坡那边的难民,呼爹唤娘,蜂拥而至,沿路大喊大叫,“乡亲们,快跑呀,快跑呀,鬼子兵来啦!”
“出事了?”有人神情紧张地问,“鬼子兵打来了?”
“怎么?你们没听见炮声?”有人反问。
大家紧张地竖起耳朵听了听,果然沉闷的炮声隐约可闻。
“炮声越来越近,那边的败兵像潮水一样退下来,鬼子兵说来就来了。”有人喘着粗气说,“老乡,不要多问,快跑吧!逃命要紧!那帮没人性的畜牲,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火海,就是屠场!他们杀人不眨眼,不用刀砍,而是用机枪扫,一扫一大片,到处是死人堆,连收尸的人也找不到。”难民仍像潮水般涌来,行色惊慌,狼狈至极。
有人拦住他们继续追问:“老乡,前方的中央军呢?去哪里了?”
“别提了!鬼子兵的影子他们都没看见,几千人马就不放一枪,掉转屁股没命地跑,‘哗啦啦’像潮水一样退下来。”有人如是说。
“快跑吧,废话少说,迟了你想逃也逃不了!”有人好心劝说。
人们惊恐万状,一窝蜂地逃去。
刘满嫂和刘阿林木木地站在路旁一座草草垒起的新坟前面。
哭成泪人般的小妹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拼命拍打着结冰的雪地,哭得凄凄惨惨,震天撼地。
黑沉沉的天际闪过一道道光亮,跟着便是隆隆的炮声。
“跑啊,快跑啊,”不少人边跑边喊。
“快跑!听得见枪声了!”也有人跟着叫。
大难临头,形势危急,眼看战火烧到了面前。刘满嫂不敢耽搁,急忙拉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妹,好劝歹说,连拽带拖地拉着她就跑:“小妹,哭够了就跟我们走吧!从今以后,不管日子多艰难,你就是我女儿,阿林就是你亲哥,我们母子有口饭吃,就少不了你小妹这一口。”
好心的过路人磨破嘴皮苦劝道,“小妹,大嫂是大好人,快跟大嫂走吧!来日方长,要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啊。”
“对,对,快叫一声妈吧。”跟着有人附和。“患难见人心,大嫂是好人,快叫一声妈吧。”
小妹寻思半晌,别无选择,回头抱住刘满嫂,刚叫一声“妈”,便放声大哭。
炮声隆隆,火光闪闪。
一发炮弹挟着尖叫声飞来,在不远的干涸的稻田里爆炸,腾起一股浓浓的黑烟。
“孩子,走吧,跟着妈和哥走肥。”刘满嫂心疼地轻轻抹掉小妹脸上的泪痕,一把拖着她,转身就跑。
突然,小妹猛地挣脱刘满嫂的手,一个急转身,双膝“扑通”跪在新坟前,连磕三个响头,捧起坟前她亲娘留下的那把野菜,泪如雨下,哭喊着:“妈,小妹走了!妈,你受的苦太多了,你留在这里,好好歇息吧!等将来打败鬼子.小妹一定回来找你,跟你一块回老家去!妈,你听见没有?我们一块回老家去呀……”
逃亡的人群没命地涌向南方,涌向南方……
刘满嫂硬拽着小妹随大流地向南奔去。
“妈,妈,你等着,你等着,我们一块回老家,一块儿回老家吧……”小妹捧着野菜,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回头,一路哭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