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为唱戏而拿大顶——有关戏曲(之四)
50年代中国戏曲学校招生,我要去报名。母亲不答应,一气之下我在墙边拿大顶抗议,声称不答应就决不下来。母亲不睬我,也不让家里的人睬我,人们从我身边走来走去,任我倒悬于西墙,竟没有一个为我说话的,使我深有人情薄于纸的感慨。我下不来台,开始寻事,点着老七的小名开骂。老七过来,揪着我的两条腿把我掼在砖地上,使我的一颗牙脱落(那时我正处在换牙的尾声)。我扯着老七让赔牙,老七竟大打出手……母亲哭了,说我们忒不懂事。
我在母亲的眼泪中绝了进戏曲学校的念头,这一念之差,是否使中国的京剧界失了一个角,也未可知。
13.包办婚姻
父亲在解放前是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教师,对美术和陶瓷的造诣颇深,他与徐悲鸿、齐白石是朋友。我的母亲是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她爱看小人书,也欣赏墙上拙劣庸俗的大美入画,还唱些“小老妈儿在上房打扫尘土”,一类的不能登堂的小调。我至今不明门,父亲和母亲是如何协调关系、在一起过日子,并生下一大帮儿女的。
我不能说我的父母没有爱情,我也不能说他们的婚姻不叫婚姻。
总之,让人迷惑。
14.狼相实足
在大宅门里长大,与其相入相化而不觉,小心眼儿里竟然也有了嫌贫爱富的心思。每次随母亲回朝阳门外南营房的姥姥家都嫌那个地方太破,气味不好闻,嫌那一帮表兄弟没有规矩,是野孩子……母亲为此而伤心,姥姥指着我和我的哥哥们骂我们是一群狼崽子。
狼崽子们在姥姥的骂声中面面相视,呲牙咧嘴,狼相实足。
“文革”时因为出身而挨斗,真是太应该了。
15.难为情
舅舅家的孩子多,有七八个,所以姥姥和舅妈常带着那帮小表兄弟们来,来了都是悄悄儿的。见了我父亲,姥姥和舅妈便阢陧不安地陪着笑,那帮表兄弟们都大气不敢出地往后缩。他们来多是为了向母亲要些钱,所以老直不起腰,眼皮也不敢往上抬。我很为他们难为情:
倘若当时我知道,40年后,改革开放,这一帮表兄弟纷纷成龙成虎,每一位都成了比我强百倍的人物,恐怕我会为自己难为情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16.拉洋片的
姥姥家附近的坛口有游艺市场,那是一个平民化的,百业云集的热闹所在。唱大鼓的,说相声的,说评书的,变戏法的,有不少真艺术家在其中。我最喜欢看的是拉洋片。拉洋片的手脚并用,锣鼓齐鸣,那张嘴也不闲着,但那唱词和匣子里的画片根本对不上号。我喜欢拉洋片的那诙谐通俗的唱词,爱看他那怪诞夸张的扮相,嬉笑怒骂,眉飞色舞,令人闻之观之,听得过瘾,野得牙碜。
现在拉洋片的都改了行,似乎搞了电影。
17.虫子铺
去姥姥家必须穿过游艺市场,进游艺市场必须经过一个虫子铺,许多从人身体里打下来的虫子被泡在人玻璃瓶子里,蛔虫跟蛔虫住一起,绦虫跟绦虫在一起,看着很腻味。母亲每次走到那个虫子铺前都要跟掌柜的说到我肚里的虫子,依着掌柜的观点,我肚里虫子的数量好象绝不会少于瓶子里的数量,如果不吃他的药,肚里的虫子就会把我给吃了。
真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18.关于游艺市场
游艺市场的各种杂耍玩艺儿令我着迷,它给予我的是另一个生活侧面,是小百姓的柴米油盐,是小门小户的喜怒哀乐,是高雅之外的平常,是阳春白雪们所不屑的下里巴人,这无形中成了我生命的另一个组成部分。
艺术感受力或由此而生,艺术表现力或由此而培养,小得而知。
19.高跟鞋
母亲有一双漂亮的高跟鞋,常被我趿拉在脚上,扭扭捏捏地在院里蹿来蹿去,这屋进那屋出,以博人们一笑。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想这鞋若是把跟锯了,变成平底鞋岂不也很好。就亲自找锯,锯了鞋后跟。
漂亮的高跟鞋锯了跟以后依然很漂亮,只是我再也没穿过,没了跟的高跟鞋,鞋尖是朝天的。
母亲生气地问我:你的坏主意都是从哪儿来的?
老七在旁边添油加醋说:她的邪恶天才就是坏主意无穷无尽的源泉。
20.我该埋在哪儿
清明节跟着父亲出东直门去上坟,父亲指着一个个土堆说,这是你的大哥和三个姐姐,不用磕头了,你给他们添锹土吧。我不知道叶家的孩子们为什么早早地就来这里集中了,我也不知道父亲看了这些坟堆会有什么感受。我问父亲,我死了以后是不是也要变个小土堆挤在他们中间。父亲说,你是应该埋在别人地里的。
我说,别人的地在哪儿呢?
21.因噎废食
小时吃饭不知饥饱,有一回一下吃了三盘煮白肉,撑得直发楞。母亲的治疗方法很直接,她让我喝了三大碗起子(苏打)水,她认为这样那些肉就会像面一样地发起来。
煮熟了的肉大概不会发酵。
其结果是以后我拒绝吃任何肉,也拒绝喝起子水。
22.破坏婚姻
大姐到了出嫁年龄,我却不愿让她嫁出去。
未来的姐夫到家里来,趁无人,我拿出大姐学生时的数学作业,指着那些不及格的作业说,这样糊涂的人你也要娶么?
未来的姐夫笑而不答。
事后,他还是娶了那个糊涂的人。
23.牛上轭了
我就要当小学生了。开学前夕,兄长们似乎都有着说不出的兴奋,我觉着他们都好像有点儿幸灾乐祸的不正常。他们对我母亲说,这回牛上轭了。我不知道我上学和“牛上轭”有什么关系,我当然更不是牛,我是人。
以后我知道,人最舒坦的时光就是还没上学的时候。
24.平常的诀别
父亲离家去外地,我和母亲将他送到大门外,当时母亲怀里还抱着不会走路的小妹妹。父亲回身对我们说,回去吧。母亲就回去了,我却像受了什么驱使,追上父亲陪着他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将他送到去前门火车站的有轨电车上。父亲站在车尾向我挥手,示意我赶快回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在我那颗没经过任何世事的心里竟然充满了悲哀。
那一别,竟成了生死的诀别。我是父亲的孩子们当中最后见到他的一个。
25.人的长大是突然间的事
父亲突发心脏病,卒于河北,噩耗传来,全家皆惊、惟独瞒着体弱多病的母亲。母亲是个毫无主见的家庭妇女。弱息孤儿,所恃以为活者,惟指父亲,今生机已绝,待哺何来?我欲哭不敢哭,欲言不能言,含酸自咽,仰望中天,一轮月依旧是朗朗地照着,让人不解。
人的长大是突然间的事。
26.一年级
在父亲去世那一年,我戴着一身孝走进了北京方家胡同小学。老师问我给谁戴的孝,我说给父亲。老师什么也没说,她把我揽在怀里。我想掉眼泪,但是我不愿意别人看见,就强忍着,喉咙里像堵了一块棉花,只是抽搐、发哽。老师轻轻用手拍着我的背,我知道只要一张嘴,我就会哇地一声哭出来。老师再没问什么,老师很理解我。
老师叫马玉琴,是位美丽的女性。
27.虚荣的谎言
年终,学校有联欢会,我回家对母亲说我在其中是主要角色,有跳舞更有朗诵,还扮演了一只受伤的小燕子。母亲一边缝衣服一边听我说,脸色很平静,把我搞得也没了热情。
其实我只是台底下最后排的一个普通观众。
28.“水牛儿”音乐的摇篮——关于音乐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所以幼时所唱的歌都是民谣。印象最深刻者是那首“对于水牛儿的呼唤”。唱时必须先挑选一硕大而美丽的水牛儿(蜗牛),捏在手里,先是轻柔地吟唱,有如小夜曲般的细腻:水牛儿水牛儿/先出来犄角后出头哎/你妈你爹给你买了烧肝烧羊肉哎/你不吃,喂猫吃/猫不吃,喂狗吃/狗不吃,还是给你吃……歌曲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唱至最后。青筋高暴,已近声嘶力竭,完全进入了英雄交响曲的悲怆状态。
那个小水牛儿终于羞怯怯地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