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沉都是天生的
我向来羡慕头脑睿智思想深刻的人,看到别人写出的文章揭示人生,揭示社会,揭示哲理,击节叫好之余便是万分的崇敬,看到别人为写文章呕心沥血,拈须推敲,痛苦得昏天黑地,更窥出了自己的浅薄。也想学人家,扎了几回势,不行,太生硬、太别扭,便自信深沉都是天生的,无论如何是学不到手也培养不出来的。
浅薄的永远是浅薄的。
2.自我排解
平时不愿爬坡却愿坐车,遇事不想穷追穷想却想简而化之。不高兴也有,不顺心也有,最多出不了半个小时自己就会给自己排解开。例如,某人云,此次长工资没有你。没有就没有,每月少去一回菜市,少买两条带鱼,也是给自己长了一级,更何况我正在减肥,又例如,某人出言不逊,找碴儿吵架,躲是没用的,不如设法给他一个出气的由头,既没让他憋出病来?又显得自己有成人之美。
人活着年头极其有限,别尽自己跟自己、跟别人较劲。
3.自我革命
“文革”时期,到处都在破“四旧”。我们家有铺天盖地的旧字画、旧书籍,哪一件都是“四旧”。与其等人查,不如我们自己查,为此我和四哥偷偷整理了半个月。多少绝版的善本书,多少名人的字画,在我们的院子里化作了庄园之蝶:多少精美的古瓷,多少西洋的工艺品,在台阶上发出了脆亮的绝响。
并没有红卫兵来抄我们的家。
许多“革命。不是来自于外界,而是从我们自己心里产生的。”
4.好酽的一碗茶
1968年我要离开北京到陕西去了,不知前面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我,我的心里空落落的。行程就在早晨。
屋里的地上放着昨天晚上打好的行李,桌子上剃着半杯昨天喝剩的残茶。一夜工夫,茶水似乎变浓、变酽,泛着沉重的暗褐色。
对家的感觉,也像这茶,只一宿的时间,便浓缩得稠了,稠得有些化不开。
5.告别
我背着背包来到母亲床前,母亲在生病,她得了绝症,双目失明,已不能起床。我在她的床前站了许久才说,妈,我走了。母亲动了一下,脸依旧朝墙躺着,没有说话。我想母亲会说——点什么,哪怕一声轻轻的啜泣,对我也是莫大的安慰啊……我等着,等着,母亲没有一点声响,我迟迟迈不动脚步,心几乎碎了。
没有母亲的嘱咐,我如何走出家门,如何迈开人生的第一步……
6.重型炮弹
“文革”中,我被划入异类。
我的经验是,谁也不能相信,谁也不能依靠,往往是前来关心你的人,就是第二天在批斗会上最能打出重型炮弹、最能博得喝彩的人。
这是最让人心寒的局面。
7.不堪重走的日月
前不久,有个朋友问我,再给你三十年的时间,让你倒回去重新活一遍,你干不干?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即便真有时光隧道,我也不愿再见“文革”的岁月。往事不堪回首,磋跎的日月,谁还愿意重走一遍,除非是有病。
8.处女作的发表
同类中有个叫浏阳河的“反动”诗人,“斗批改小组”将他的“反动”诗歌登在大字报专栏上,配以彩色漫画,图文并茂,以便革命群众更加有力地批判。那时的文化生活十分贫乏,能有此“好看”的专栏一时吸引了很多人。
若干年后再见浏阳河,他说,通过那次批判,从此他的诗名大振,有不少诗歌爱好者偷偷来找他,那真是个免费的极好广告。浏阳河认为,他的处女作能有那样很有声势的发表机会,真是很难得,也很独特。后来他在刊物上也发过不少诗,都没有那次影响大。
9.旋风——农场生活(之一)
我被贬到黄河滩上务农。
这里离潼关不远,属于三门峡库队。一到下午就要刮风,刮大旋风。都说旋风和鬼是联在一起的,于是就想到了东面潼关那千古不歇的古战场,想到了“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憔兮,风悲日熏……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那一段悲壮的文字。
黄河滩上粗大的旋风三五个小鬼是驾驭不住的,想必得一个军旅才行。
10.盖鸡窝——农场生活(之二)
领导让我给鸡们盖个窝。
我从没见过鸡窝,不知那窝是平房还是小二楼,门在窝顶开还是座北朝南……画了一个图让领导审批。从业务角度看,我的图设计得很标准,用的是十分之一的比例。领导看也不看就把我的图撕了,说我是:
妈拉个X!
11.出土文物——农场生活(之三)
挖地的时候经常能挖出农民在移民之前的生活用具。陕西是文物大省,任何人都很有文物意识。
某某挖出了一个小盆,拿给浏诗人看,认为是新石器时代的物件也不一定。浏诗人说这样的小盆农村家家都有,是尿盆,1958年黄河移民,老百姓犯不着将尿盆也移走。
于是,那个“文物”当下被某某扔出,碎成几瓣。
二十年后浏诗人当了延安地区文化文物局长,倒也很人尽其才。
12.怕绳子打弯——农场生活(之四)
有段时间我们的任务是拉着石碌碡绕着场院跑压场。一人一条绳子,谁稍不用力,那绳子就弯了,于面子上很不好看。大家都怕自己的绳子弯,就都拼命朝前跑,这样一来,碌碡就转得很有速度。一天下来,人人都腰酸腿疼,直不起腰来。
谁都希望碌碡慢点转,谁都怕自己的绳子打弯。
13.介绍对象——农场生活(之五)
女拖拉机手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介绍人说,对方不嫌弃我的出身,所要求的只要身体健康,脾气好,会做饭,手脚利落,讲究卫生。男方是独子,家里有个瘫痪的母亲,急于娶媳妇进门,料理家务,照顾病人。
我总感觉这不是在找对象,是在找保姆。
就这,也没被人家选上。
14.与猪同学——农场生活(之六)
“梁鸿牧豕于上林苑”,“孙期牧豕于大泽中”,这都是载入史册的猪倌,“叶广芩牧豕于黄河滩”大概是上不了书的。我那时边养猪边偷偷自学日语,会话的对象就是猪,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的猪们可是听了不少外国话。
后来我有了翻译作品的问世,有了出国的留学,有了职称晋升的外语免试……
不知那些作为“伴读”的猪们,外语达到了一种怎样的水平?
15.炊事员——农场生活(之七)
我们的炊事员是部队复员军人,做饭的水平极差。他说他在部队当的是骑兵,草原上的骑兵,还给我们看他骑马的相片。相片上的炊事员又瘦又小,那马又高又大,给我的感觉他不像骑兵,倒像个弼马温。后来才知道,他在部队是喂马的,那职业又叫“驭手”,是赶大车的兼任饲养员的角色。
饲养过马的炊事员来饲养我们,这饭就做得粗糙中有了饲料的水平。
难得。
16.狗拿耗子——农场生活(之八)
鼠洞是堤坝的大害,我们每年在洪水到来之际都要花很大精力堵老鼠洞。这是个艰苦的工作,首先要查清洞的定向,辨明真伪,必要时还要跟一窝耗子作战。我们都带着狗,狗们也很乐意参与这件事。一旦鼠们由窝内惊慌蹿出,那种人呼狗咬的场面是很有意思的。
说狗拿耗子是多管闲事,可我们的狗,个个儿都是拿耗子的好手。
17.说实话的喜茂——农场生活(之九)
农场过了河有个南XX村,村里有个叫喜茂的返乡青年。喜茂是我的朋友,他最爱跟我说的事情是进北京大串联。他说他是“驾着中国第四次核试验成功的东风”进入北京的,他们是毛主席的客人,所以他们在北京吃住行都由毛主席招待,他是11月3日被接见的,毛主席在天安门上向他招手。问题是,毛主席走过来他没看清,走过去还是没看清,只看了个影影儿,但是他的同学们都说看清了,毛主席红光满面,毛主席面带微笑……
我想,喜茂说的是实话。
18.金銮殿关门了——农场生活(之十)
喜茂说他上北京串联除了看毛主席以外还有一个日的,就是看故宫,这是他爷爷的意思。他爷爷说了,金銮殿是皇上待的地方,到皇上待过的地方看看,这不是任何庄稼人都有的机会。喜茂听了他爷爷的话,看完毛主席就看故宫去了。
但是,故宫关了门。
我想有这样思想的爷爷一定不是贫下中农。
喜茂说他爷爷不但是贫农,还是“毛选”学习积极分子,是革命领导小组组长。
19.吹鼓手——农场生活(之十一)
喜茂的爷爷死了,我过河去吊唁。
缺个吹笙的角色,我就“滥竿充了数”。因为吹的都是革命歌曲,也并不怎样困难。笙是喜茂爷爷留下的,是那种老式的十七管十七簧的葫芦笙。端起这管沉甸甸的,因手磨汗浸而紫得发黑的笙,我只觉得是一种缘分,一种与喜茂家、与他的爷爷、与这个小村的缘分。
用死者的笙给死者送葬,这也是天意。
20.老雷在“评法批儒”小组会的发言——农场生活(之十二)
……商鞅是在咱咸阳工作的,成阳是秦国的首都,商鞅毙命住临潼,五间厅玻璃窗上留下了打蒋介石的枪眼儿,虽然跟商鞅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是这块地方历来不是平静的地方。有人说商鞅是被马拉死的,甭管怎么死的,反正商鞅是大变法家。这变法就是变化,大变法家就是大变化家。人变化就是大革命,我们要学习商鞅,学习他的变化。当然,这也不是一下就能学到手的,俗话说“十年的大道走成河,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
说是无知,却有种偷换概念的巧妙,你不服不行。
21.打雁——农场生活(之十三)
天凉了,黄河滩来了很多雁,歇息在芦苇丛里,男人们开始了打雁的营生。枪响了,长河落日,萧萧风声,天地间一片血红。“高城残照下,万里一行飞”,对这样的鸟儿怎能开枪射杀呢!
食堂里天天吃红烧雁肉,老的少的,满嘴流油。
可叹的是那些雁,打了还来,打了还来……我埋怨它们的没记性,细想这也是,一种执著,是一种临乎生死而不惧的气节,一种“伏清白以死直兮”的精神。
我不如雁。
22.羽扇——农场生活(之十四)
我用那些被猎杀的大雁的羽毛做成了一把把扇子,为的是纪念那些在黄河滩上永远不能再飞起的鸟儿。后来回到城市,不少朋友都接受过我馈赠的羽扇,他们为那些羽的美丽而惊叹。
我就给他们讲那些大雁九死而不悔的故事。
23.老万的狗——农场生活(之十七)
老万养了条细狗,腰细毛短个大腿长,说是产自山东梁山,祖先有“皇族”血统。皇族的细狗很有王者风范,永远是一副凡人不理的希特勒模样,但农场的杂种狗们对它却很臣服。有一回,我用紫药水、红药水将细狗的长脸描得山魈般的花哨,于是情景就变得十分微妙:细狗迈着皇族的雍容步伐向它的“臣民”走过去的时候,它的“臣民”们一齐向它狂咬起来。
杂种们把它当成了外星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