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书记没好气地说,咋办,猪死了,还能咋办?马跃进忽然问,您这头种猪,一年能有多少收人?刘书记想了想,没回答。刘书记当然不愿将这个具体数字说出来。马跃进一笑说,我替您算过了,咱们刘庄总共有一百五十多头育龄母猪,如果按配种一次三元钱,每年二百猪次计算,那就应是六百元,至少也不会低于四百五十元,对吧?刘书记点点头,对马跃进的计算方法表示同意。我能让您再把这笔钱挣回来。马跃进突然说。刘书记一愣,你说……能挣回来?能挣回来。咋……咋挣?
马跃进笑笑,忽然问,在您家后院,是不是有一口棺材?刘书记点点头,是啊?
刘书记家的后院确实有一口棺材。这棺材是用上等柏木制作,用当地话说叫“摔”,刘书记家的这口上好柏木棺材是他专为母亲摔的。六十年代末讲“破四旧、立四新”,村里下来一批“老三届”知青,也就是所谓的“前知青”,这些“前知青”精力充沛热情高涨,一到村里就掀起一股移风易俗砸棺材的风潮,连说服带动员,将贫下中农家里存放的棺材统统搬到街上用斧头砸得稀烂。那时火葬还刚刚兴起,这一带也建起一座火化场,据说里面也是苍松翠柏绿荫肃穆,而且焚化炉和骨灰存放处一应俱全。但火化场建起一段时间,却并没有人去,火化工人,天就只好守着冷炉子闲在那里。那些“前知青”了解到这个情况,就决定搞一次“破旧立新、倡导火葬”的大型宣传活动,他们先找了一个正办丧事的贫协代表,让他将自己家的亡者尸体抬去火化场火化,又组织广大贫下中农前去观看,说是接受一下“新生事物”。这些“前知青”为贫下中农讲解,说火化是最科学也最讲卫生的一种殡葬方式,尸体烧出来的骨灰都是雪白颜色,捧在手里轻飘飘的,还会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气。但那一次火化并不成功,大概是焚化炉里的温度不够,那具尸体并没烧成轻飘飘的雪內,而是烧成了一只冒着烟的糊麻雀。可以想象,人的尸体被那样一烧,又没有烧透,样子一定非常难看。人们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火化过的尸体一拉出来立刻就都怀着美好的心情围上去,最前面的立刻被一股难闻的气味熏得蹲在地上呕起来,跟着后面的人也都哗地朝后退去。那个贫协代表一见自己的亲人被烧成这样,顿时痛不欲生,也不顾身分就嚎啕大哭起来。这时前来参观的贫下中农才意识到,自己辛苦多年积攒下来的棺材被砸烂,现在又被弄来这里看这种恶心可怕的场面,归根结底都是这伙知青豁腾出的烂事,于是一下就将满腔怒气朝他们发泄过来。贫下中农历来有着优良的愤怒传统,他们一旦愤怒起来,自然是非常凶猛而且势不可挡的,知青们立刻被追打得落花流水像一群老鼠四处逃窜,有的被打瘸了腿,还有的被打得头破血流,后来终于逃出火化场,在一个精明知青的带领下径直朝公社办公所在地逃去。那些愤怒的贫下中农哪里肯放过他们,一路穷追不舍地跟过来,就将公社的办公大院团团围起来。公社领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闻声出来一看,立刻大吃一惊,待问清事情原由就训斥那些知青,说他们来到农村不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净弄这些闲事。
那一次事情确实闹得很大,据说影响也很坏。后来由公社领导出面调停,才将贫下中农们愤怒的情绪勉强平息下去。那伙子“前知青”自然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他们已被宣布是不受欢迎的人,所以没过多久,也就都被安排去了别的公社。
刘书记家的这口柏木棺材是做了“丘子”丘在后院。所谓“丘子”,就是用秫秸将棺材包裹起来,外面再抹了泥巴。这样一来就使棺材的轮廓特征模糊起来,表面看去更像是一堆垛起来的土坯。而且,那时刘书记已是刘庄的大队副书记,在村里说话占有一定分量,所以这口丘起来的棺材才没被那伙子知青扒出来。这时刘书记一听马跃进提到那口棺材,不知他要干什么,就说,这几天他刚好将那口棺材扒出来,正停在后院晾晒,一来过过风,二来也怕生虫子。刘书记问马跃进,你问这棺材,干啥?马跃进说,装猪。
刘书记一下蹦起来,说这棺材是装俺娘的,你要装猪?!马跃进连忙上前一步,凑近刘书记的耳边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刘书记听了大吃一惊,立刻瞪起眼问,这样干……能行?马跃进一笑,点点头。不会,出啥事?放心,出不了事。
刘书记又想想,说,咱可先说下,真出事,我可不给你兜着。马跃进嗯一声说,只要您同意,别的事我去干。第二天一早,刘书记家的这口棺材就被抬上卫星公路。卫星公路并不很宽,仅够两辆卡车相向而过,这口红漆大棺材在路中央这样一横,马跃进再在旁边一坐,整条路就被堵严了。出罢早工回来吃饭的贫下中农们远远看见,都觉得奇怪,不知马跃进又要搞什么名堂。有人就朝公路上问,马跃进,你那是要干啥?
也有人说,当心汽车把你撞死!
立刻就有人接上一句说,是啊,那你可就也成了猪咧!贫下中农们一片哄笑。马跃迸并不回答,也冲大家笑了笑。
这时就有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开过来。马跃进看清了,这辆车挂的是河南牌照。河南司机不知公路上出了什么事,远远地停车跳下来,待走到近前一看,立刻被这场面吓了一跳。他瞥一眼那口横在路中央的红漆大棺材,又看看马跃进。然后,凑过来小心地问,这是……咋回事?马跃进端坐在路中央,抬头看看他,说车祸。车祸?
车祸,头骨都撞碎了。
马跃进的声音很平静,但并不说明被撞碎头骨的究竟是人还是什么牲畜,这也就使他的语气和腔调更显理直气壮,甚至还有了一股血腥气味。马跃进从河南司机脸上的神情看出一丝将信将疑,于是,又不慌不忙地说,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死者在棺材里,你可以打开看一看。河南司机看看那口棺材,立刻本能地朝后退一步。多年的开车经验告诉他,被撞死的人是无法看的。他沉了一下,又试探着问,你这是……要干啥?收钱。马跃进说。收钱?收钱。凭、凭啥?就凭这起车祸。谁撞的,你该去找谁。车已开跑了,你让我去哪找?可俺又没撞人。
你从这里经过,来往车辆无论谁,只要从这里过,就得交钱。河南司机明白了。他冲着马跃进把头歪过来,又歪过去,哼了哼没说出话来。
马跃进忽然笑了,朝河南司机挥挥手说,你不想交钱也可以,把车开回去,绕别的路走,往东十六里,走青龙河大桥,那边没有人收费。河南司机回头朝身后看了看,他知道,青龙河大桥已经断行,至少在目前,要去山海关外只有这一条路。他用力喘出一口气,问,多少钱?
不多,三元。
马跃进在收费问题上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收得太少不划算,也不值得,而如果收得太多又要费口舌,甚至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最后才决定按这头种猪生前交配一次的价格计算,每辆车收三元,这样不多不少,一般司机图省事也会认账。这时,河南司机忽然咧嘴笑了,说,俺要是,硬不给呢?你过不去。马跃进面无表情地说。俺要是,硬过呢?你试一试。
河南司机无意中朝公路下面瞥一眼,发现了那些正站在村口看热闹的人。他这时才意识到,公路下面就是一个村落,面前的这个人以及这口棺材显然都是这个村的,倘若自己硬来,村口的那些人一拥而上砸了自己的车再抢了货物,然后一哄而散,自己又上哪里去找?河南司机胆怯了,使劲咽了口唾沫,掏出两张钞票拍在棺材盖上,说给你!
那棺材立刻发出砰的一声,把河南司机吓了一跳。他立刻瞪起眼问,你这棺材……是空的?!你自己打开看一看。马跃进不紧不慢地说。河南司机看看这口红漆大棺材。此时,棺材盖还错开一条缝,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内容。河南司机迟疑了一下,又迟疑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过去。他哼一声,转身走回到自己车前跳上去,轰地一声开起来走了。马跃进看看远去的汽车,用手一划,将那三元钞票划拉进棺材里。这时两边已压了一些车辆,司机们将刚才的事都已看在眼里,也就不再费口舌,都乖乖交了钱就将车徐徐地开过去。马跃进则像一个交警,不停地朝两边挥手示意,将交通秩序指挥得井井有条。就在这时,一辆小轿车停在马跃进面前。
轿车司机伸出头,朝马跃进大模大样地看了看说,这个钱,不能交。
马跃进已认出来,这种车型是苏联产的“华沙牌”,按当时国家规定,坐这种款型轿车的干部最高不过处级,于是,他告诉这个华沙司机,不要说“华沙”,就是坐“上海”的局级干部经过这里也要照样交钱。华沙司机说不是处级不处级的事,他这种小车别说撞人,就是撞上一口猪也不可能再开了,更不要说肇事逃逸。华沙司机说,也就是说,那辆逃逸的汽车只会是一辆卡车而不可能是小轿车,所以,让他交钱没有道理。
马跃进是很讲道理的。他认真想一下,觉得华沙司机说的话确实符合逻辑,于是倒退一步,做了一个允许通行的手式。这辆“华沙牌”小轿车就免费开过去了。
当天傍晚,刘书记来到公路上。这时公路上的车辆已渐稀少,马跃进正倚着棺材斜坐在公路上。他看见刘书记,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刘书记说,这一天辛苦了。马跃进笑了笑,示意刘书记帮他将棺材盖搬开。棺材盖是拱形,约有半尺厚,两人费力地搬起来错动开,立刻发出轰地一响。刘书记伸头朝里一看,立刻惊得愣住了,那头猪仍然笑眯眯地躺在里而,身上盖满一层一元或两元的钞票,看上去像长了一身的鳞片。
刘书记抬起头,眨眨眼问,这……有多少?马跃进把手伸进棺材,将那些钞票一张一张捡起来捋在手里,做完这一切,又很认真地数了一遍,不多不少,刚好是六百六十六元。他将钞票递给刘书记,说您再数一数。
刘书记没想到竟会收这样多的钱,吓得倒退了一步。
这……这么多?!
马跃进一笑,把钱塞给刘书记。
刘书记的两眼倏地一下亮起来,转身就朝公路下面走。马跃进问,您去干什么?
刘书记说,回村,搬铺盖!娘的今儿黑夜你甭回去了,就住在这公路上!
马跃进连忙叫住刘书记。马跃进并不打算连夜干,这样太危险,跑长途的司机夜里行车都开得风快,他硬不给钱你也没办法,要碰上个愣头青不管不顾地撞过来,那可就真要出车祸了。但他并没这样对刘书记说,他只是告诉刘书记,夜里车少,天太黑,也看不见。刘书记抬头看了看,天色将黑,公路两边的树木确实都已看不清了,于是将那叠厚厚的钞票在手心里摔一下,悻悻地说,好吧,那就明天,明天一早你过来。
第二天,马跃进有了经验。他找来一块木板,在上面写明开车肇事,司机逃逸,然后又用大字注明,过往车辆,一律收费三元。这样他将这块木板立在棺材跟前,自己只要坐到旁边监督过往司机交钱就是了。快到中午时,忽然有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当时马跃进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这种车型不收费。但这辆吉普车并没有开过去,而是吱地一声在马跃进跟前停下来,然后就从车上下来一个披着军大衣的中年人。马跃进当然不知道,这个人是县里的一位领导。县领导走到棺材跟前,皱着眉看了看那块木牌子,回头问马跃进,这是怎么回事?
马跃进有些不耐烦,说那上面都已写得很清楚了,还用再问么。然后又挥手催促,说快过去,赶快把车开过去,要不后面的车就堵住了。马跃进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破烂,衣襟缅起来腰间还扎了一根麻绳,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一个知青。县领导上下看看他,问,你是哪村的知青?马跃进回头朝公路下面挑了挑下巴,说就这村的。县领导知道,这公路下面是刘庄。他指了指那口棺材,又问,这撞的,是什么人?马跃进说,是什么人跟你没关系,我已说过了,你这种车型不收费,赶快开过去。
县领导盯着马跃进,没说话。
这时马跃进才觉出来,此人有些气度不凡,于是想了一下,说好吧,你要非想知道,就自己去打开看看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说,不过小心点,别吓着。
县领导朝身后摆摆手,跟在后面的两个人就走过去,将棺材盖轰地挪开。县领导来到棺材跟前,伸头朝里一看,竟是一头肥猪笑眯眯地躺在里面,登时气得脸色铁青。他朝棺材里的猪和钞票看了看,又抬起头看看马跃进,说了一声,简直是胡闹!就摔门上车走了。
当天下午,这辆吉普车又开回来。车停在棺材跟前,从车上下来的却是县知青办的人。那时在县一级还设有“知识青年工作办公室”,简称“知青办”,专门负责处理一些有关知青的事务。县知青办的人告诉马跃进,上午经过这里的是县革委会的一位副主任,副主任对此事非常生气,一回到县里立刻责成县知青办处理此事。县知青办的人最后又警告马跃进,说最近已开始有选调任务,不要再闹什么事,否则会产生不利影响。
马跃进一听县知青办的人这样说,才赶紧将东西收起来。当天晚上,马跃进将白天收的五百八十元交给刘书记。刘书记已听说了白天的事,接过钱不无遗憾地说,真该多干几天,要不是碰上县里的人……唉,收了就收了吧。刘书记说罢,又回头看了看棺材里的那头死猪,哼一声说,只是这畜牲,还不知咋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