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不能认为文化气息仅是小说的风情习俗的添设和创造,固然它们作为艺术魅力的一个方面,有着重要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渗透在人物心理层面上去开掘人生的生存之道。风情习俗是影响人生的外在文化条件,人生内涵的深沉,更是心理品格上的文化(道德、修养、伦理等)精神的发展和弘扬。所以,我们视当代小说人生意识的这一层面为“文化心理”的,即从文化视角去剖析人生的心态性情,包括重铸和锻造民族灵魂,发掘民族精华等,也包括对民族文化的积习流弊的针砭。但有些小说过分看重文化的负价值。寻根文学的文化精华的开掘疏于文化积习的批判,文化风貌的展示淹滞对文化性格的营建。所以它的发展渐趋滞缓和“浅化”,除了因文学潮头形成有一定的阶段性原因外,这也许是一个原因。
在现代化历史进程逐步深入时,文化心理的揭示和创建,是人生一个现实而有意义的课题。小说中的这一层面更趋发展,除了从历史文化中寻找新的表现角度外,更多的是在展示人生对现代化事业的适应与不适应、矛盾与和谐的依存关系中,发掘文化心理性格的作用和意义。从历史的氛围走向现实的意蕴,寻找历史文化的参照而又重塑现代人文化的心理品格,都是基于民族生力和活力的发展,民族和人生生生不息向前发展的因素。
文化制约着人类,文化又发展了人生。而人生创造的灿烂历史又是巍峨的文化宫殿的基石。所以,当代小说的文化心理层面是探寻人生之谜的钥匙,又是引导人生进入辉煌历史大厦的灯光。
三
如果说社会历史层面标举了人生的群体联系,文化心理层面是表现人生的质地品位,那么生命自然的层面则是开掘人生的原动力。新时期小说以前所未有的音调奏响着繁复的生命浩歌,扩大和充实了对于人生意识的探求和表现的领域。
很难确定哪篇小说为发轫之作。当挣脱了“左”的思潮下文化对于人生的禁锢,思想解放,主体精神舒放,自由心境确认,于是小说呼唤着对人的尊重,对人生的尊重,对人的基本精神的物质的需求尊重。不过这些都是在抽象的层面上,把对于人生灵与肉方面的生命意识同激愤于那梦魇般历史的批判反思结合起来,一股寻找、呼唤、忿怼等思索、辨析历史同人生的关系的文学大潮应运而生,对于生命的褒扬和表现是较理性的,也是隐层的。
伴随着思想解放和理论窗口的洞开,在开放改革的大潮中,涌来了各种西方陌生的庞杂的并非时新的哲学思潮,尤其是叔本华生存意志、柏格森的生命冲动以及存在主义哲学等重新被我国当代作家们青睐;同时作家们从对社会历史反思到关注人本身的生存状态的人生意识确立,表现人生的生命自然层面的小说逐渐兴盛,而呈多元视角,形成了1985年以来不大不小的热潮。
作为人生意识的基本归趋和凝结,生命的存在,生存状态的境况,反映了人生的基本面貌。生命作为人生的动力,是文学观照人生的必然内容。诚然,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但人的自然本性和生理现象,又是人生的基本前提。因此,马克思又认为人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人是肉体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带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人有现实的、感性的对象作为自己本质即自己生命表现的对象”。当前小说在表现生命的自然性方面恰是从生的感觉、欲望和对自然的对应状态中表现人生,表现作为自然之物的生命同作为社会之物的人生种种不同生存状态(灵魂与肉体的冲突、社会与自然的搏斗)的联系由此深化了这一题旨。
读洪峰的《生命之流》的篇名,就可以引起对于作品内涵暗示的联想。小说表现了对生命真谛的热烈追寻。深山老林的冰雪荒野中(是否暗喻了摆脱社会负累的“人之初”氛围),男主人公猎狼的生活作为承续生命的衣食之源和性爱的求索(这是另一“生命之流”,虽然是畸形的),作为人生两种基本需要,描绘出一幅人生特殊的生命的画图,涌动着特定的生命现象和求生的欲望(有人的生命与狼的生命)。小说讴歌生命意志的冲动,也许是野性的原始生命力呈现,却毫不遮掩地暴露了人生的本能欲望和在自然状态的原始初质下的一种生命意识,虽然作品描绘的生命自然形态是一种“痛苦的欢娱”(作为自然来说是得到满足,作为人生来说有着伦理道德的违逆)。小说显然受西方生命本体哲学的影响,不乏有性与爱的措置,但它对生命的自然性描绘是开拓了当今小说人生对于生命之谜的认识的。不同于此的《迷人的海》、《泥淖中的头颅》、《命若琴弦》等小说,把生命的自然性同社会特定的制约与钳制交织起来,生命活力流淌在历史的河床中,屡经撞击,愈益放射光彩。近期的中篇小说《灵旗》和长篇小说《金牧场》,更以深沉博大的笔调,唱着生命的赞歌。它们不是从自然本体上对生命的活力进行文学的观照,而是从哲学视角上观照人生的生命意识,把生命的崇高、伟岸同物质文明创获、精神境界的完善等结合起来,也许这具有浪漫主义的理想色彩,但它却在更高层次上把生命同延续一个民族的活力、一个历史的主体精神联系起来。有时,也可能描绘壮烈的悲剧,或从审视一个民族历史的心态出发,但又着眼于人生某特殊情态的描绘和剖析(比如《灵旗》),同样开掘的是“生命之流”。
因此,从人生意识中认知人作为生命个体的“自然存在物”,既有对其绵延恒久的繁衍种族的生命冲动情状的开掘,甚至从动物、大自然的对应中观照人生的生命感觉、欲望等,又有从一定历史阶段和社会情状对于自然生命的审视,是符合现时人生意识的生命观的。当前小说的读者似乎比作者对前项的表现显得冷漠,因为这种自然生存状态的人生情状并非对于社会生活重负困扰的生民们都能够有(或希望有)的感受,对真诚的读者大众来说,更多的是从自己身边看取人生的“生命之流”如何卷走了青春岁月,如何在各种烦恼的人生中寻找精神的寄怀,如何使有限的生命得到充实和事半功倍的效果……
小说描绘的生命自然层面之于丰富多彩的人生,是一个多视角的“散点透视”:历史展示的不同生活侧面只要作家是真诚的就应有真诚的表现。现代文明创造了伟大的业绩,但又不可避免地有着与生俱来的人生困扰:城市工业化文明病,种种,现代化机器生产又丧失了人生情感的交流等等。限制和影响生命的健康发展的诸多因素,已经在不少小说中都有表现。但另一方面,表现生命的情状却又缺少更深层的哲学观照,不仅仅是借用某些西方哲学来诠释和阐发。当代小说的人生意识从本质上说是交融于生命与社会的联系,即从个体生命同群体人生中肯定生命价值对于人类文明对于民族历史的意义。既尊重作为单质的人生主体意识的生命的健康发展而又依凭于文明的规范使生命的活力在自由境界中走向完善。因而,偏废哪一方都不行。强调前者容易以原生态为生命之本,是对文明历史的漠视,强调后者则又导致一种模式化的类型化的人生(丧失了个体欲望的人生是虚伪的人生)。
当代小说在描绘人生意识方面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突破了禁区的文学,进入了人生的各个层次。人生的政治的文化的自然的三方面,构成了它的基本面貌。小说家的笔是一支魔杖,在小说作品中这三个层面也不是截然分开的,这里粗疏地梳理了当代小说人生意识的基本走向,也是为了论述方便才有所倚重。就创作实际来说,重要的是作家对于人生意识的哲学观照,有对于民族历史和人生的史家眼光和胆识。面对灿烂而复杂的人生,惟其如此,小说家才不负生命的赤忱。
一九八八年《创作评坛》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