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横亘晋冀二省七县范围直抵京畿的1000公里内长城关防线上,河北境内有紫荆、倒马、居庸三关,称“内三关”;山西境内有雁门、宁武、偏头三关,称“外三关”。我从长大以后就和我们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一直在过关,过的便是外三关中的宁武关和雁门关。
这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住在关外之地,亦即塞外——晋北的原雁北地区,今朔州市;而管辖我们的省会,则是关内的太原。我们要办理自己的人生事项,我们要服务公家的各项事务,都不得不作过关行。就拿我来说吧,羽毛未丰那会儿,写一个三两千字稿子寄到省报省刊,人坐在家里期盼着,那梦魂也就伴同了邮政,七盘八绕,翻山越岭,在过关了。
不管是做一篇稿子还是办什么事,上省级就等于过了一个关,而过了关也就等于上了省。久而久之,宁武关,雁门关,也便是我们每件事上的关,我们心理上的关。
(一)
在我而言,我的脚步未曾过关的幼弱时候,就在读书中努力过着这个大关了。
我上小学后,读过父亲复员带回家的一本书,没了前后封皮,我至今不知道它的书名,但书中的故事却刻在我的记忆中,是杨家将雁门关抗辽,金沙滩死战。雁门关在哪儿?它远吗?母亲说,好远好远,隔着一个县,大南面呢;父亲说,不远不远,到省会路过,也就是眼皮子底下……
这好远好远而又不远不远的雁门关啊,你是多么神秘的一个所在!
就在这个神秘的所在,演绎过那么壮怀激烈的忠君爱国,那么浪漫美丽的杨穆爱情,那么颟顸腐朽的朝廷……而到后来,岁月的风尘淹没了书中的大多数情节;刻在记忆里的惟有——杨家一门,无分男女,战则战矣,死则死矣,他们浴血又必蒙冤。
——雁门关,你是怎样一个神秘而冷硬的关啊!
幸矣夫,不幸矣夫。我的阅读能力和阅读选择,我的文化启蒙,就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开始,肇始。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不知道读了多少书,而刻下的第二个阅读记忆,还是宋朝,变法的——或曰改革的——王安石。我坚定地认为:即使孔子研道、文王创易,秦皇统一、贞观极盛……任何政治文明、科学文明都应以变法(改革)文明为核心。到近代,孙中山先生摧封建之崇阿而浚民主之先河,却如万顷海潮中的一叶扁舟,辛苦颠簸于前前后后的新老复辟浪涛中。变法,你是过关的文明。改革,你是过关的政治。王安石这人大概没到过雁门关,他穿一身不怎么洗补的衣服,坐在房间里打仗,他的个人命运却比蒙冤的杨家将更悲凉。到了历史长河,杨家将获得肯定的定评,而王安石先生却还多了可怕的三个字:有争议。
我积结了沉重的难以释怀:民族精英必然为民族命运而担当而牺牲而蒙冤。改革与牺牲,一个英雄的正反两面;民主与文化,两个兄弟的内在同一。民族的精神需要过关,而文化人,便是这过关的呐喊者。
雁门关,你就这样灯火一般,神秘地等在我的前路,等我呐喊,等我过关。
(二)
我在宁武关上和雁门关下,过来过去,办过多少过关之事;每件事情上都有一座可描可状,可圈可点的宁武关或雁门关。直到一件事情的出现,我加倍努力,却至今不敢确认,我是否已经过了这关;我这件事情上的宁武关和雁门关,看似不远,却又好远……它是个什么轮廓?
这便是本书的选题。
2003年二月末,我和我的弟弟王树国在朔州火车站候车,他告诉我他读了一本新书:《长治,长治——一个市委书记的自述》。他讲述大家如何争阅如何激动,我接口道,作者吕日周是我们朔州的首任市长!
1989年元月,朔州市成立,吕日周到任。
朔州市辖区位在内外长城之间,杀虎口扼于其后,宁武关与雁门关屏于其前。往昔,南北民族在这里打了二千多年的仗;今天,国际投资在这里开采露天煤矿。这里,探明煤炭储量近500亿吨。华北最大的火力发电厂和中美合资安太堡露天煤矿,在原雁北地区的朔县、平鲁县区域内先后建成。朔州市应运而生,朔县、平鲁,两个区中之县划入为市中之区,同时划山阴县归朔州管辖。
服务新型企业,设立新型建制,配备新型干部——沿着一个正确逻辑,在山西省综合改革试点县原平县,以成功的改革实践而轰动全国的著名“社会主义改革书记”吕日周,担任了朔州的市政府筹备组长、首任市长。
但是,逻辑有时就会紊乱,高票当选朔州首任市长的吕日周,在投身紧张的建市工作仅14个月(他正式当选市长才仅8个月)之际,就被突然免职调离。这一罕见的政坛悬念,被称为“雁门悬念”——一个关于吕日周的重大记忆,关于朔州的重大记忆,关于政治的特别符号,关于文化的特别问号。
火车到站,我托王树国代买《长治,长治——一个市委书记的自述》50本。这一天,我的火车在格外激烈的铿锵声中穿过宁武关。
我怀着好奇之心,把这50本书送给我的那些“土”朋友们。早春三月,广袤的土地躺在一冬一春充足的雨水中,被冷风吹醒。冬雪春冰,满路泥泞。我走进朔州市蒋家坪村后、少家堡村前的湾里与人拉呱。我和别的走在泥里的人们既相同又不同,和别的走在水泥街道上的人们既相同又不同。我是内地社会少有的交民间友、记民间事、作民间文的文化职业者。我一不开国家工资,二不领采访补助,三不受御制题目之限——我是体制外的“自由人”。我和老百姓互无功利之需,他们从来不哄我(他们讲的故事虽然有时不准,但却大多真实)。多年来,我就是仰仗了这样的自由,而获得丰富的真实,成就着我的一个个专题。我以自己独特的视角来观察、描摹这个社会缓慢的变革过程,众多为人们惊喜而又熟悉的人物涌来笔端。谁也不是救世主。谁也不能宣称什么。我和我笔下的每个主人公如果能做到问心无愧,我以为我和他们就接近神了。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回避或忽略其中每一个人物。我也不能用众人所熟悉的那些文字面孔来涂抹他们。
进了少家堡村前的河湾,我的双脚陷在泥中,抽出双脚,却又把袜子陷进去。这条辽远而泥泞的路,是朔州市首任市长吕日周走过。目今,我正在循着民间的传颂,沿着吕日周当年的足迹再走一回。我动笔了,但我不敢当调墨兑彩的画像家,我只做了调光对焦的照相师:百姓和官员们是如何讲述故事的,是如何表达他们的倾向的,我就如何去转述,“非所谓作也”。
我多么希望能够还原曾经发生的那些鲜活的感人的细节,用真实细节来告诉读者一个更生动更清晰的吕日周。但是,岁月的风烟既没有为我网开一面,我又不敢对读者擅作想像代理。所以,望读者能够用你的阅读经验来补偿我的采写不足。
(三)
选题一开始,我无论坐火车还是汽车,过的是宁武关。
据《新置宁武关记》,山西濒塞要害之关有三,偏头为极边,雁门为冲要,而宁武介二关之中,控扼内边之首,为万里长城上的重要关隘,地势险要,素有“北屏大同,南扼太原,西应偏关,东援雁门”的战略地位。
雁门与偏关各有高山与黄河为天险;惟宁武关,胸前是现属朔州的季节性河流恢河,恢河河谷可容“十骑并进”,所以自汉以降,迄于抗日,一直是争战频繁之关。
过这样的关,谁能心情平静呢?吕日周当年主政原平结束,启始朔州改革,他过关时,心潮激荡,曾赋有诗作。一年之后再过关,竟是别样情形,书难尽言。
我带着吕日周的选题过宁武关,老百姓看见了我身上的吕日周符号,人间是非便如海水向我涌来。我颤抖地看到,百姓的心,就像开在满山坡的花,碎小而又广大,纯净而又茫然。他们见一股小风吹来就当作希望之神降临,我竭力用笑容掩盖眼泪——
2003年春,关外某县一位农民困惑地向我发问:
“你既是采访吕日周的故事,你给我们解释一下:‘三个代表’代表不代表我们一家一户小农民?”
该农民的问题出自他的故事:他受了村中恶霸的欺压,向县公安局报案,没想到恶霸和局里的治安大队通同一气,治安大队欺良压善,代表恶霸把他全家再次残暴殴打。农民气愤难平,找到公安局长反映,局长说“我管的是全县大事,顾不了你这小事事!”遂将农民逐出门外。农民又向县分管领导反映,问:“‘三个代表’头一个代表就是代表人民哩,公安局长为什么不管我的事?”县分管领导念着“三个代表”的原文,解释道:
“‘三个代表’头一条代表的是‘最广大’的人民,你说说你一家一户有多‘广大’?”农民被问得理屈词穷,县分管领导随之也以“忙着‘最广大’的大事”的理由,把他赶出门外。但是,该农民越想越不通:我不算“最广大”,那我算是哪部分?我不是“最广大”,那“最广大”在哪里?
2004年春,我无处躲藏地又撞到这种带故事的问题——
某县在20年前下文件招聘一批人员,从未办任何解聘、增招手续,其在册人员却在后来的某个时候悄然改变,有的没了,没的有了。问题反映到分管的副县长那里,副县长马上引用“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中央精神,答复说:
“我不给你这些个人小问题当秘书!”
“三个代表”和“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理论就像伟大的城堡,住在城堡里的不少人却在城堡下挖通暗道,运用暗道,“从心所欲,不逾矩”地逃逸。
2005年8月,十里之长的雁门关隧道通车了,我带着这个深厚而漫长的选题,又开始过雁门关。
雁门关位于朔州市东南,山西省代县城西以北约20公里的勾注山上,又名“西陉关”。“天下九塞,雁门为首。”这里,群峰挺拔、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外壮大同之藩卫,内固太原之锁钥,根抵三关,咽喉全晋”。相传每年春来,南雁北飞,口衔芦叶,飞到雁门盘旋半晌,直到叶落方可过关。《山海经》云“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从战国时期的赵武灵王起,直到宋朝杨家将,再到抗日救国,雁门关,从来都是重要的战略要地。2001年6月25日,雁门关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
这时候起,关内外陆续已见“构建和谐×××”的大标牌,而涌向我的“海水”更加汹涌。我的一位在正规大学毕业已有几年的表弟问我:“你研究吕日周,我就要问你了,多少昨天还在摆街摊的文盲,今天忽然间就成了政府办公人员。咱这个不到20万人口的县,财政供养人员据说好几万了,为什么多少年多少年,就轮不到我……”大学生表弟希望我能在“和谐”的意思上,解一解他山一样的困惑。
——宁武关啊!雁门关啊!你们看似不远不远,却又好远好远……你们是怎样一个神秘的关啊!
群众的发问是难以逾越的雁门关和宁武关,我望关兴叹的同时,奉献了两只忠实的耳朵。2005年白雪纷飞的时候,我过关南下,到太原向吕日周同志核实本书情节,趁机把关外百姓的困惑问出来。
对于“头一个代表里面包含不包含一家一户小农民”的问题,吕日周坐在他的政协办公室,重复了一遍他早已提出的10字主张:
“立党为公众,执政为公民。”
对于表弟的困惑,吕日周先生搬出他在北京大学演讲中算过的一笔皇粮帐:汉朝1:7943,唐朝1:3927,明朝1:2299,清朝1:911,1990年代初的咱这个省1:37,1995年1:28,之后,我省吃皇粮人数每年每县还在以新增300人的速度在发展,有的县平均年财政收入的60%用于发工资……
“这样深的积弊,不改革行吗?”算帐毕,吕日周以问代答。
表弟,你的结论有了——你此时花上20多万黑钱进去了,没几天被人家改革一动,裁出来了,净贴不赚的事,你干吗?
而那位受了公安局治安大队蹂躏的农民,对于你的问题,我权以吕日周先生的10字主张作答于上。
谈话毕,吕日周把他的《在北京大学的演讲》赠送给我,我看到里面还有这样一句话:“汽车前进的代价是汽油、柴油,而历史前进的代价是血水、泪水和汗水。虽然改革的序幕已拉开,但搬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
………看来,此时,我拿什么作答都太过勉强。我的关,我们的关,该怎样过?
——宁武关啊!雁门关啊!近在眼皮子底下的关啊,遥远得不可捉摸的关啊,你们是怎样一个神秘的关!
2010-8-24,雁门关下,七里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