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以为到了北极村就到了中国的最北端,不愿再向北走了,那你就错了,你就失去了一睹黑龙江源头的机会。虽然北极村的风光也美得令人心颤,她坐落在江水的上游,像所有江河的上游一样,清澈的水流滋润着肥沃的土地,而土地伸延出的一片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由于稀少的人烟而未遭污染破坏,使得那一切看上去如同创世之初一般不可思议。从你一出生就笼罩着你的工业文明瞬时踪影全无,你的记忆被纯净清新的绿色填满了,时间消失在一片空灵之中,你欣喜地与这个史前世界相互打量,她用带着露珠的草叶拂弄你,用浓浓的林木气息烘围你。于是,你就彻底地丢失在她的怀抱里,成了她的婴儿,或者是她尚未出世的胎儿,吸着她提供的养料正一点点地形成骨骼和血液。
北极村就是这样令人炫目迷恋,到了这儿的人往往不想再朝前走了。这里既有令人神往的大自然,又有一个文明人离不开的舒适的住所、商店、市场、银行、医院什么的,第一次到北极村,我便是这样驻足不前。
那是个深秋,黑龙江两岸被那些行将凋零的植物打染成姹紫嫣红的五花山,人之将死,蜡黄衰朽,惨不忍睹,而植物死前却绽放出热腾腾的美丽来。我在公社的小招待所里住着,吃着食堂出售的白米饭和炒青椒,到了夜晚,外面的气温几乎接近零摄氏度,我被冻得难以成眠,就爬起来到小柴火房里抱来木桦子,笨手笨脚地烧火墙,火墙没有烧好,倒把自己给熏个半死,捂着嘴咳得天昏地暗。两个住隔壁房间的边防军跑出来了,人家麻利地点火续柴,不一会儿,火墙红彤彤地烧热了,我也同两人相熟了,他们坐在我的房间里,喝着浓茶,一口口抽着老旱烟,递给我一穗热乎乎金灿灿的老玉米让我磨着牙,两人都生着一张黑黑的憨厚朴实的脸,简直像一对分不出彼此的双胞胎。两人说他们是驻守洛古河的边防连战士,问我既然到了这里,为什么不再往北去洛古河看看,坐咱边防艇队的快艇走水路,三小时就到了。望着我惊讶的目光,他们就明白原来我压根还不知道他们那地方,于是两人谈兴大增,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洛古河就是黑龙江源头,边防军说出两个优美大河的名字:石勒坷和额尔古纳,这两条著名的河流在东经XXX度,北纬XX度一个叫洛古河的地方交汇形成黑龙江。看着黑龙江宽阔湍急的水域,再去想象那两条大河奔腾着相拥的那一刻,该是何等荡人心魄,那儿的自然更加道劲和野性十足,原始老林在莽山与嶙峋的河滩间滚荡着粗粝的歌子,神秘古怪的山妖在月下舞蹈,暴躁的黑小子们在林中最黑暗处晃动……边防军的用词很有趣,黑熊在他们的口中就是黑小子,亲切得很,仿佛在叫自家的兄弟。
其实,在那里,人和自然就是兄弟,假使你憎恶或成为自然的死敌,就有你好瞧的,自然会用北方最严峻的禀性让你俯首帖耳。在那里,你要是认为动物们都是蠢笨的低等生物,你就蠢笨,得顽冥不化,其实动物全是鬼精灵,狐狸有一套与猛兽捉迷藏与小兽套近乎的手段;家母猪有本事自个儿招郎君;猫狗蹲在人类的屋檐下,佯装一无所知,其实却把人类的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而军犬忠于职守,严肃的样子一如最优秀的士兵。在洛古河边防连,军人与动物就像生活在一个家庭,如果说边防连是一个大家庭的话。
我遇到的这两个边防军战士是奉连长之命来北极村迎接从哈尔滨驯犬基地刚毕业的军犬,连长说,驯犬基地相当于咱们军队的大学,从里面出来的军犬相当于咱们的大学生、人尖子,到部队就是干部,有学历有文化的干部。那时候部队的各级干部还不完全是院校培养出来的,很多士兵仅仅因为工作出色,就直接从战士提为干部。边防连的连排长们没有一个是科班出身,那会子科班出身的都是宝,早让如狼似虎的野战军抢光了,哪里有这个地图最北端公鸡冠子尖上的边防连的份儿。再说,有本事的人谁窝在这儿,洛古村只有十几户人家,一年到头看不到一张新面孔,干部到这里,婚姻问题谁给解决?就算你在家乡有位情意绵绵的女友,往来一封信差不多要一个多月,哪个姑娘受得了这么漫长难熬的等待?就连有学历的军犬也很少有分往洛古河的,他们也是宝,甚至刚一出生就被各个边防连队预定下了,连队派去自己的驯犬员,与犬们一起训练,建立一份特殊的情感,待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牵回各自的部队。
洛古河太偏远,到了严冬,大江封冻,气温降到零下五十摄氏度,厚雪没到腰际,远行十分困难,与驯犬基地难以通上信息,自然无法派去人。连队用的军犬黄左是兄弟连赠送的,严格地说,黄左不能算军犬,他只是军犬的儿子,他父亲拥有军犬显赫的学历,母亲却是一只家养的看门狗,形体肥胖难看,耳朵耷拉着,尾巴在人前永远讨好地夹着,黄左的面貌继承父亲的威武强悍,双耳笔直耸立,目光冷峻明亮,甚至鼻子的敏锐瘦也一点不逊于父亲,秉性也一如军犬一般严于律己,只是形体比军犬矮小,这是母系家族留给他的痕迹。按衡量军犬的标准,这真是最大的缺陷,个儿矮,腿自然也短,他便难以获得一只军犬所必须具有的力量和速度。于是他就被当做等外品送给了洛古河的连队。
黄左在这里没有固定的驯犬员,没有人整日训练他,做军犬那些纷繁复杂的课目。主要是无人擅长此道,驯犬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事,那很专业,你必须到基地接受长时间的培养。但是,一只出色的犬,骨子里有一种至纯至真的忠诚,他必定要奉献一个值得奉献的人,如果你不挑选一个人给他,那么他就会用自己的眼睛去挑选寻找,然后坚定不移地跟定他。黄左选择的是指导员罗青波,忠心耿耿地跟着他,执行他的指令,只吃他喂给的馒头。“你看,他就像真正的军犬!”罗青波对连长唐豹说,“只有军犬才具有这样纯粹的禀性,我敢说咱们的黄左一点不比驯犬基地的军犬差。”
黄左立过很多功,十冬腊月,在暴风雪中救过迷路的新战士,抓捕过偷越国境者和盗猎贼,可是,不管黄左有多么大的功劳,由于他不在编,上级机关就不能给他立功嘉奖,通常军犬也有奖章证书外加一箱肉罐头,而黄左得到的只是罗指导员的爱抚和一个肉包子,黄左对此就很满足了。
这次,边防连要来一只有学历的军犬,连长兴师动众地派人去迎接,连队养的动物们就开始议论起来。
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些动物:猎犬八蛋、小女猪胖花、女猫泼娘、男猫阿舅、女鸭美妮儿,另有一只野猫提篓因为短暂地做过泼娘的情人儿,就赖在边防连不走了,跟在泼娘阿舅的后面,浑水摸鱼地蹭些饭食,然后,用舌头把自己舔得干干净净,夜晚悄悄溜上大炕,挤进某个睡得死沉的战士的被窝。所以,他也应该算是连队的成员。
猎犬八蛋开口:“嘿,黄左,我猜你这心里的滋味一定像吃了生葡萄一样,酸得要死,哈哈!”八蛋笑得摇头摆尾。谁都知道八蛋对黄左十分嫉妒,在黄左没来之前,八蛋一直是连队的当家犬,虽说他没有军犬的本事,可担当着军犬的职责,随同战士们巡逻、跟随连干部查哨和执行各种紧急任务。八蛋也知道自己干得气喘吁吁,很多时候是力不从心,但八蛋却固执地把持着军犬的位置不愿撒手,就像我们的某些人类一样,明知自己不行,硬赖着官位不下。黄左上任后,八蛋不下也得下,因为军人们再也不带他出行了,他整日在洛古村游荡,不是同老百姓的公狗打架,就是去挑逗人家的母狗,或是给自个儿踅摸点好吃的慰劳一下那张馋嘴,活脱儿的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这时,女猫泼娘接着八蛋的茬儿说道:“人家黄左才不吃葡萄哩,人家肚子里本来就有一坛酸醋,一下被打破了,哗地流了满肚的酸水。”泼娘两爪掐着圆胖的腰身,前仰后合地笑着。泼娘一如她的名字,泼劲十足,在她做姑娘时就从未有过姑娘的样儿,羞羞怯怯娇娇俏俏的,泼娘从来都张牙舞爪,大叫或大闹,连队的动物们除了黄左能用威严的断喝镇住她,其他的对她毫无办法,这也是她此时幸灾乐祸的缘故。
男猫阿舅走到黄左面前,站立起来,用两只前爪轻拍黄左冷峻的脸:“别难过,我相信那些有学历的家伙谁也比不上你,你的行动早就证明了你是世上最出色的军犬。”阿舅与泼娘刚好相反,性情善良温柔,他原本与泼娘是一对儿,也就是说,他俩从小是娃娃亲,由回家乡休假的唐豹连长抱回连队,那时他俩的名字分别是宝宝和贝贝,照理,宝宝贝贝长大后应该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诞育小猫。谁知宝宝却单方面撕毁婚约,翻脸不认夫君,跑出去同提篓这样的野猫幽会,这使她获得了“泼娘”的名称。她怀孕生下小猫后,照样风流成性,夜夜野在外面,小猫们就由贝贝看护,阿舅的名字便是这样得来的。做不成小猫的父亲,他心甘情愿地做小猫的舅舅,对一窝小外甥尽职尽责,同时对情敌提篓等雄野猫也极尽友好之情。
“他一定是早年得了脑膜炎后遗症,要么怎的这样犯傻。”八蛋说。女鸭美妮儿迈着扭扭搭搭的鸭步走到黄左身边,用她的扁嘴巴碰碰黄左的腿:“葡萄也好,醋也好,我劝你还是别喝那么多吧,学学人家八蛋,人家退休后活得多自在,谈情说爱的,多浪漫多美妙!你干吗不给自己也找点乐子?”她神秘地眨眨眼睛,压低嗓音:“告诉你,村里的女狗都眼巴巴地等着你向她们求爱哩,那只最美丽的黄姑娘甚至还为你害起了相思病,嘻嘻。啊嘎嘎!”她发出一声大叫,身子仰面跌倒,原来是被愤怒的八蛋踢了一脚:“你这捕风捉影的鸭娘子,黄姑娘明明恋的是我嘛!我才是村中女狗的白马王子!黄左压根儿不懂爱情,他除了军事行动之外,这世上再没有他感兴趣的事情,那些多情的女狗谁会去思恋一根木头?他会去讨好她们吗?为她们献殷勤?这里面学问可多呢,爱情决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美妮儿从地上爬起来,抖着身上的泥土:“瞧你把我漂亮的绒羽都弄脏了!你这粗野的猎犬,竟然这样对待一位优雅的小姐,我才不相信你是什么白马王子呢,你见鬼去吧!”她跳到黄左身后躲藏起来。
女猪胖花迈着一种十分优美的俏步来到大家面前。也许你要问,猪的四条小短腿支撑着难看的大肚子,在泥水里沉重地拱爬,加上猪嘴里吐出的呼哧气喘声,如何谈得上美?但胖花的确是一只出人意料的猪,军人们没有把她关进满是泥水的猪圈里。也就是说,没有把她当成猪来养,而是将她看成宠物,地位同猫差不多,常有人给她洗澡,使她黑缎子一般的毛皮溜光水滑,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一双漂亮的左顾右盼的大眼睛,双眼皮,身材肥圆可爱。当她迈着圆润的四蹄走路时,整个腰身韵味十足地起伏扭摆,似乎通过这步态告诉你:我是个尚未婚配的少女哩,你不觉着你该向我射出爱情的金箭吗?她陶醉在自己的美妙步态里,等到村子里那些满脸横肉满身肥膘的肮脏公猪为她神魂颠倒,相互大打出手时,她就一蹬后蹄,一路小跑地回到连队,谁理那帮傻瓜!她撇着嘴儿:本姑娘压根儿没有看上他们。这会子,她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瞟着黄左:“别泄气,小伙子,要说学历,我们谁都没有,包括连长和指导员,可这不妨碍他俩是好军人,你是好军犬,阿舅是好猫,美妮儿是美鸭娘子,我她顿了一下,眨眨长睫,扭扭腰,是美猪姑娘哩。”“汪!”八蛋跳起来,“我不是好猎犬吗?你这黑娘们儿!”“喵!”泼娘气势汹汹地卡着腰,“我不是美猫吗?蠢猪婆!”胖花可不怕这一猫一狗,她的形体叫她底气很足,俩家伙胆敢挑衅?她甚至不屑劳动她的花拳绣腿,肥实的身子就地打个滚,就像一座倾轧过来的大山。果然,一猫一狗只会虚张声势,并不真放肆。
现在惟有野猫提篓没有发表见解了,见大家的目光转向自己,他讨好地干笑着:“嘿嘿,我一个野东西,没有发言权,我有自知之明,嘿嘿。”他掉身跑去,快速刨动着四爪,夹着那根猫尾巴。
再说那只有学历的军犬,他决没有想到连队的动物们对他的到来各怀心腹事。他与驯犬员搭乘的民船在北极村靠了岸,船已到终点,再不会往前走了,他们将在此地坐上艇队的巡逻艇继续逆流而上去洛古河。迎接他们的两名战士一见船上走下的威风凛凛的军犬,不由得叫起来:“好家伙!他可真够劲儿!这才叫犬哪!不比不知道,跟他一比,咱们那条杂交的黄左就差了一截子。”
“当然喽,”一旁的驯犬员得意洋洋地说,“正宗的德国牧羊犬,有家谱呢,就像咱人的家谱一样,姓氏啦头衔啦祖先的战绩啦什么的,显赫着呢,这些都在他的档案里,厚厚一大本,属机密级,基地领导要我亲手交给连首长。”
“啊!”两个战士听得目瞪口呆。“巴特尔!”驯犬员喊道。
军犬应声而立,像一位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士兵。“巴特尔?”两个战士问。
“这是他的名字,蒙语,意思是勇士,基地的大队长给起的,他说咱这地方与内蒙接壤,早先也是游牧部族的聚居地,他希望这个蒙古族的响亮名字能让咱的军犬一下子就被这块土地接受,真正成为北极的勇士。”
“巴特尔,勇士!勇士,巴特尔!”俩战士品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