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在北极村见到了巴特尔。像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看见这么一条出色的犬,自然忍不住要上前去亲近。但巴特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他盯视我的目光严肃而警觉,若不是我穿一身绿军装,他肯定会扑咬我。(军犬不咬军人)我忽然想跟这个有学历的“干部”搞点恶作剧,我拿着一块巧克力好像逗邻家的宠物一样笑嘻嘻地逗弄他,我要看看这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大学生”怎样用意志力克服动物性。我知道对于杂食类动物,巧克力的香甜气味实在难以抵挡,但巴特尔竟然抵挡住了,他一口地吞咽着水,强迫自己的眼睛注视别处,我能看出他内心在进行着怎样激烈的搏斗,理智与本能、军纪与兽性。
我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我感到自己真是干了一件最不该干的事,我让这条还未上任的军犬陷入了最痛苦的境地。最后,我请求驯犬员准许他吃下巧克力,可驯犬员硬着嗓子说不行,军犬不能养成从别人手里吃东西的习惯,否则,他就会在执行任务中吃掉敌人扔给他的有毒食物。我收起巧克力,心中感叹着军犬从事的职业,这甚至比我们人类要严酷得多。
我与他们在北极村呆了三天,他们等候下游的艇队派来快艇。我则犹豫着是不是要随他们去洛古河。三个边防军极力邀请,我却考虑自己的出差日期快结束了,作为军人,不按时归队,利用公出滞留外地,游山玩水,我内心竞也一如巴特尔在进行激烈的斗争。最终,理智与军纪得胜了,我带着极大的遗憾向他们告别。
巴特尔看我的眸子温和了,他已明白我是边防军的友人,不必严加防范。这时,他对我表现出的是一份深沉的友谊,一份诚挚的关注,他凝望我,允许我抚摸他的头。抚摸他背部墨染一般的黑色条纹。我蹲下来,与他对视,他目光有一种感动人的东西,尽管那时我还不满l8岁,人生经历简单顺畅,属于那种幸福透血统也不纯,属于一只不负责任的军犬拈花惹草之后的私生子。像巴特尔这样的科班出身的军犬顶瞧不起杂种狗和看的土狗,犬类的聪明被他们演化成投机取巧、阳谀奉承,全邵的心硼一思就是怎样讨好人类,给自己弄点好吃喝,一根尾巴小分故找地“喔!嘿!”军人惊喜地赞叹着他们看到的军犬,简直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这宝贝儿,没挑了!绝了!盖了!”
驯犬员小刘从基地还带了五麻袋军犬的膨化食品,就像城里超市出售的狗粮一样,那也是基地专门为军犬配制的食粮。
“这东西松松脆脆的,饼干不是饼干,面包不是面包,这不就是小孩子磨牙的那种零食?”连长唐豹拿出一条填进口里,“这玩意儿能养壮军犬的骨肉吗?甜不甜,咸不咸的,扯淡!”
“连长,”小刘解释道,“这是基地指定的军犬惟一的食物,别小瞧这玩意儿,这里面有军犬需要的全部营养,维生素、矿物质、碳水化合物、氨基酸、脂肪、葡萄糖、蛋白质等等,是经过专家们科学调配的。”“嗬嗬!你小子进了基地也出落成个文化人儿,咬文嚼字儿起来,什么专家科学的,犬不吃肉啃骨头养壮?来两个人,把这五袋子膨化玩意儿给我扔到江里去喂鱼,咱的巴特尔从今以后要吃肉!咱这森林里有的是山鸡野兔!”
“连长!不成!扔不得!”小刘惊叫,“一只吃肉的军犬就会变成肥胖的肉食狗,就是餐馆里宰杀的那种,做成狗酱狗排狗肉火锅,咱的巴特尔可就彻底废了!路也不能跑,山也不能爬。”“老唐,”指导员罗青波替驯犬员解围,“咱们还是尊重专家和科学,我相信伺弄军犬是一门学问。”
“别听那帮大学问吓唬人,喂成肥墩墩的肉食狗,鬼才相信,咱的黄左也没喂成那熊样儿,咱不是照样把他当军犬使?”连长嘟嘟囔囔。连队的动物们也早早地跑出来迎接他们这位有学历的同伴。八蛋欢天喜地地迎上去,把自己变成一只可爱极了的小狗,以笨拙的小狗步撒着欢儿,打着滚儿,把毛绒绒的脑袋拱进巴特尔的肩窝里。犬类中有条千百年遗传下来的规矩,假如一只成年狗在比他更强壮的同类面前做天真的小狗态,就表明他已彻底地向你献降,你不能再揍他喝骂他。这就好比我们人类对待自己的战俘,对于已经举手投降的人,你不该再把他们视做对手。巴特尔没有驱赶八蛋,也没向他表示亲近,没用舌头舔他,这倒不是军犬故做高傲,而是因为他是一名战士,他必须随时保持战士的端正和严肃。美妮儿也来向军犬问好,她窈窈窕窕地走到巴特尔面前,用一种故意捏细的鸭声说:“你好啊,雄赳赳的先生,你帅死了,有女犬对你这样说过吗?”
“没有,鸭小姐。”军犬彬彬有礼地回答。
“瞧呀!”美妮儿回头道,“听听人家,就是有学问哩,管我叫小姐!不像你,八蛋,一张就是鸭娘猪娘们儿的,跟人家学吧,野狗!”“这位新来的巴特尔先生是位地道的绅士!”胖花迈着她的俏步走来,扭着她圆胖的身段,举起一只圆圆的小蹄子,“先生,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的芳名叫胖花,芳龄一岁,尚未婚嫁。”“咦?”众动物惊讶,“瞧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位大家闺秀哩。”八蛋大喊:“这搔首弄姿的猪娘日说得还挺押韵哩,巴特尔,我来揭露她,她其实有两岁半了,虽然还没到挨宰的年龄,可她从不是一位安分的闺秀,老去村里招摇,勾引人家公猪。”“八蛋说得不错,我证明!”泼娘猫步跳来,“这黑娘,常常忘乎所以,她不仅勾引公猪,连别的种类的雄性也要打主意哩,巴特尔,小心你被这个黑娘,一看到英俊的雄犬,那娘们儿就忘记自己是猪,她有妄想症,哈哈!”泼娘放声大笑,八蛋也笑得满地打滚儿,把胖花气得漂亮的大眼睛里流出几滴泪水。
巴特尔面对这些动物的打打闹闹,无动于衷,他没兴趣参与,他是有军籍在身的军犬,岂能搅和这些无知小兽的是是非非?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睛,心想:那条被冒充军犬的杂种狗呢?吓跑了?不敢见我了?或许,他很有自知之明。
巴特尔被带到精心搭盖的犬房里,红砖青瓦,宽大敞亮,有卧室、餐室、活动室,甚至还有厕所和沐浴间,这是边防连队能够给予他的最高礼遇了,巴特尔心中一阵感动。
这时,就听罗指导员对驯犬员说:“让黄左跟巴特尔一同住在这里,黄左的训练也由你一并负责。”
“不成啊,指导员,两只雄性军犬是万万不能同居一室的!”小刘进一步解释,“我们都知道动物把自己住的地方视作占据的地盘,熊和虎的地盘差不多要方圆百里,犬虽说生活在人类的屋檐下,动物的习性却不会改变,如果黄左和巴特尔是兄弟,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这样安排是可行的,问题是他俩现在完全陌生,在犬的社会中,种类相同的雄性犬,先来者为王,位居老大,黄左来得早,按说应该是头领,可黄左却不是纯种的德国牧羊犬,形体比巴特尔足足小了一圈,所以咱们这位正宗的家伙肯定不服气,把他俩关在一个房子里,一场恶战是难免的。”
唐连长瞪大眼睛:“还有这么多说道?真见鬼!我们盖这犬房的目的就是想把两条军犬放在一起,现在怎么办?难道我们再另给黄左盖一套吗?连里再也拿不出钱了。”
指导员说:“小刘的话有道理,怪我们考虑不周全,这样吧,黄左还睡在我的屋子里,再说,他已习惯了跟我住,就是另给他盖一间气派的犬房,他还是要回到我这儿。”
连长:“你老兄简直把他宠成了儿子,别忘T4,雪还要来度蜜月,你那小屋要变成新房的,到时候,你带着狗儿子娶媳妇呀?”
罗指导员脸红了:“老唐,早着呢,小雪要等到明年才能来呢。”连长眼一瞪:“我就不信邪,两只犬怎么就不能放在一块儿养?咱老家的庄稼院里,谁家不是猫一窝狗一群的,亲戚问互相送条狗,抱个猫的,俩陌生的狗冷不丁一照面,最多龇牙吠几声,一会儿就在一块滚闹戏耍了。黄左在哪里?黄左!”连长直着喉咙喊起来。
小刘说:“连长,你找不到他,这会儿,他就是听到你的喊声也不会出来。”驯犬员一副满有把握的样子。
连长:“为什么?”
小刘得意地拍拍巴特尔的头:“因为大王在这里,黄左有自知之明。”
“刘一丁!”这回,轮到指导员罗青波发怒了,“有了巴特尔,你就歧视起黄左,告诉你,咱们的黄左是条响当当的军犬,我敢肯定,新来的巴特尔未必赶上他,好多方面,巴特尔还要向他学习呢!”指导员气呼呼地转过身,高喊:“黄左,出来!黄左——”“指导员,”小刘小声说,“我估计黄左要等到半夜才能现身,他真的躲起来了,如果你一定要找他,巴特尔可以为你办到。”“黄左!”指导员不依不饶地喊着,心里开始生气黄左,“你还真被大王吓唬住了吗?”
“巴特尔!”小刘命令,“去找黄左!”
巴特尔腾开四腿向林中奔去。
在军人说话的时候,巴特尔那优秀牧羊犬无与伦比的嗅觉捕捉到了黄左的气息,那家伙就藏在林子里,我要把你赶出来,你这冒牌货,如果你不敢拿出军犬的姿态与我对视,那就像八蛋一样摇着尾巴向我献降吧!巴特尔胸中奔涌着一阵阵激烈的情绪,罗指导员的那番话着实惹怒了他,我马上就会让你知道谁该向谁学习,谁是真正的犬中之王!
他冲进林地,嗅着黄左的气息,一路飞奔。可突然,黄左的气息消失了,一股浓烈的臊臭扑面而来。巴特尔猛地站住了,他从未嗅过这种气味,可仿佛是本能,他浑身的硬毛一下子竖起来,似乎遭遇到极大的危险。他张着嘴巴急促地喘息着,一边用眼睛四处搜寻,他望见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家伙,是雌性,她身旁还跟两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小家伙。巴特尔不知这是什么动物,但他敢肯定这是猛兽,倒不是因为黑家伙的形体高大,马和牛的形体也远远大于犬类,犬却从不把牛马放在眼里。“你……你是个什么怪物?”巴特尔觉出自己的声音从没这么战栗过。
“臭狗!”黑家伙怒骂,音调粗鲁,毫无雌性的柔和纤细,“非法闯入者!这里是我的地盘,你却来质问我是什么怪物,你是不是活到头了?想来找死?”
黑家伙粗野凶暴的目光如同一股劲风一样在狠狠抽打巴特尔的脸,潜藏于他血液深处的某种记忆复苏了,似乎很多个世纪前,他们曾经遭遇过搏斗过,他躺在她的脚下流血、呻吟直至痛苦地死去……她的巨掌撕裂开他的胸膛,她的布满尖钩的长舌头把他的脸舔得血肉模糊……巴特尔开始狂吠起来,这吠声不是向黑家伙挑战,而是给自己壮胆,他的心被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抓住了。
黑家伙慢慢直立起来,她以为巴特尔要袭击她的仔儿。带着小仔儿的母兽常常格外敏感多疑,她认定你的行为威胁到她的小兽,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同你拼命。果然,黑家伙一声暴吼,北方森林恍若颤了三颤,只见她双臂抱住一棵碗口粗的松树,用力一拔,树被连根拔了下来,又被朝上扔到半空,松树在空中飞行了十几米,轰的一声砸在林子里。巴特尔还未从惊异中回过神儿,第二棵、第三棵松树接连飞上了天,一时间,林中山呼海啸,树木横飞。当第五棵小松树砸落后,黑家伙开始扑向巴特尔,军犬的身体也将像小树一样被抛上半空。
巴特尔没有逃,他被这家伙吓呆了,他忘记了自己是一名战士,要么进攻,要么撤退,可不能这么傻呆呆地等死,在军事上这叫做“无谓的牺牲”。
“哈哈!臭狗!”黑家伙的巨掌已经触到巴特尔的身子,口中的恶臭喷到他脸上。可突然,黑家伙停住了,她听到了她的仔兽的呼叫,回头望去,只见另一只雄犬杀气腾腾地逼住了她的孩子。
“黑寡妇!放开我的朋友巴特尔!”那雄犬的嗓音中有股不容置疑的首领的威严和沉着。
没有比挟持孩子更能击败一个母亲的心了,黑家伙马上跳离巴特尔:“恶狗!别碰我的宝贝!”她跑向她的仔兽。
那雄犬也不想与她多纠缠,离开她的小仔儿,用教训的口吻对她道:“黑寡妇,你一个拖儿带女的妇道人家,我劝你还是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不要四处招惹是非。”
“哼!恶狗!”黑寡妇狠狠地说,“若不是我有一双小儿女,我早就把你们两条恶狗拍死了!等着瞧吧,会收拾你们的!我们家族的食谱上是有狗肉大餐的!”她带看一对小仔儿消失在林木后面。
雄犬快步来到巴特尔身边,而巴特尔发觉自己的身子仍在抖个不停。
“没关系,巴特尔,你一定是第一次见到熊,这家伙虽然力大无比,气焰嚣张,却远不如咱们犬类机智,奔跑的速度更不能同咱们比,下次,你再遭遇熊,尽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跟他兜圈子。”这一定就是黄左!巴特尔心想。但他再也不能摆出那副傲然的姿态去降服人家了,他的性命是人家用智慧和果敢救下的,按照动物法则,该献降的是巴特尔,他永远也不能凌驾于黄左之上,在这座神秘莫测的北方森林面前,他不过是一个稚嫩的新手,他对这里一无所知,要学的内容多着呢,他该乖乖地做黄左谦逊的学生。
追来的边防军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高大的巴特尔朝矮小的黄左低垂下高傲的头,口里发出类似一种小狗的呜咽,并且伸出舌头去舔黄左的面颊。
这是彻头彻尾的献降!
驯犬员,支不由大叫:“巴特尔!你在干什么?”
唐豹和罗青波相互看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指导员:“巴特尔在拜师呢。”
连长:“刘一丁,这回,我看你还狡辩出什么道道?”
他提高嗓音:“现在,两只犬同居一室,一起训练,一起吃那个什么膨化食品。”
“连长……”小刘还想说什么。被连长一声断喝打断:“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