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果的成长
和氏之璧,出于璞石;隋氏之珠,产于蜃蛤。
——汉·王符《潜夫论·论荣》
我感恩于我的生活和我走过的路。生活给我最大的恩赐就是一种永不言败的精神。
——于果
十四、“丑小鸭”
1962年7月17日,在江西景德镇市一家医院里,一个叫沈惠芬的孕妇,生下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送饭的丈夫闻知,高兴地搓着手道:“哈哈,我喻官荣有儿子啦!”并为儿子取名为喻永民。
沈惠芬看着乐不可支的丈夫,心里涌上一阵欣慰:也许,他做了父亲以后,能对孩子家庭尽点责任,那么,她的这番苦也算没白吃了。
沈惠芬是江苏无锡人,高中毕业后,来江西支援经济建设。经人介绍,嫁到景德镇,这是个闻名中外的瓷都,丈夫在长途汽车站任站长,她来以后,任汽车站的售票员。
这个江南水乡长大的女子,聪明灵秀,性格也温柔细腻。因第一次离开家乡,在陌生的异地他乡里,丈夫就是她的唯一亲人了。所以,她总渴望丈夫下班后,能在家里多陪陪她。可是,嗜酒如命的丈夫,下了班后,他就邀上几个朋友到酒店去,直到深更半夜,才醉醺醺地晃回家来。
为此,常常不到月底,他的工资就入不敷出。沈惠芬难以忍受他这种恶习,便劝告他:“你不要喝酒啦,既浪费钱又浪费精力,有什么意思?不如多抽点时间学点文化,毕竟是一站之长了,仅有初中的文化是不够的。”
父亲听了,暴跳如雷:“你别仗着自己是高中生,竟教训起我来了?男人不喝酒,还像个男人吗?”
母亲见此,只有忍气吞声。好在永民不仅长得漂亮活泼,而且忒可爱听话,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睁开他那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好奇地张望着,从不哭哭闹闹。母亲疼他爱他,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
然而,不幸的乌云降临到小永民头上,一岁半时,他感冒发烧了,起先,父母也没当回事,本来么,穷人家的孩子命贱,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当回事,吃点阿斯匹林,给点板兰根喝喝,把热退了就行。
没想,小永民吃了药也不管用,仍高烧不退、啼哭不已。没法,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只好咬咬牙,将他背去市医院,几个项目检查下来,宛如晴天霹雳,砸在这个普通母亲的头上,医生冷静地告诉她:“你儿子得了脊髓灰质炎,又叫小儿麻痹症。”
一番抢救后,小永民的左腿还是落下了残疾。
因此,还在襁褓的他,就遭到了父亲的厌恶嫌弃:“混小子,这一辈子我可要被你坑死了!”
妈妈则搂着他,哭得伤心欲绝:“我前世遭了什么孽啊?嫁个老公是酒鬼,生个儿子,又成了拐子……”
从此,父亲不仅爱抽烟喝酒,而且脾气也变得更暴躁了。每每他酗酒回家发酒疯时,就把小永民当发泄的靶子,对他是又打又骂。母亲为了保护他,常常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前,跟父亲扭打成一团。
“畜生!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这么弱小,你还下得狠手去打他,你还是不是人啊?”母亲嘶哑着嗓子骂父亲道。
可醉酒的父亲,则完全失去了理智,恶狠狠地咆哮道:“我不是人?你他妈的更不是玩意,生这么个废物来,以后怎么办?难道要让我养活他一辈子吗?……”
看着父母打架吵骂,小永民吓得在一旁哇哇地大哭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惹父亲这么大的脾气?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妈妈搂着他,哄道:“阿平不哭,妈妈喜欢你,你是妈妈最心爱的宝宝……”
在母亲的抚爱中,小永民停止了哭声。此后,他越来越畏惧父亲,也越来越眷恋母亲。
后来,随着两个妹妹的出世,家庭生活也越来越困窘拮据,可对妻儿、家庭毫无责任感的父亲,不但不把工资拿回来,照常在外面酗酒,回来就拿永民和母亲撒气。
看着母亲日益消瘦憔悴的脸,已渐渐长大懂事的他,心疼极了,边为母亲抹泪,边发誓:“妈妈,等我长大后,我一定不抽烟喝酒,也不打骂老婆孩子,我要做天下最好的爸爸。”
妈妈听了他的话,心都碎了,哭着把他搂得更紧地道:“永民,你是个最聪明最好的孩子,可恨老天不长眼,把你弄成这样,将来你长大了,可怎么办啊?”
不谙世事的他,不知生活的残酷,竭力安慰妈妈说:“不怕,妈妈,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给你用,让你天天吃鱼吃肉。”
妈妈苦笑道:“妈妈不想吃鱼吃肉,只要你能自食其力,妈妈就心满意足了。”
小永民渐渐长大了,可生活给他的痛苦磨难也日益增多。小伙伴们经常欺负他腿瘸,打了他就跑;他去追赶时,这帮小捣蛋就远远地唱骂他:“拐子拐,喝牛奶;跟牛睡,做牛的崽……”
他的性格变得自卑而内向,常常把自己关在家里看连环画,很少出门去找小伙伴玩,要么是在家帮妈妈带妹妹做家务事,小小年纪的他,成了妈妈的得力帮手。妈妈也格外心疼这个内向懂事的儿子,没事时,就讲童话故事给他听,以解除他没伴玩的寂寞。
永民最爱听的,就是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了,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太像那只丑小鸭了,不被同伴喜欢,甚至经常被欺负。后来,那只丑小鸭变得了美丽的大天鹅,我呢,将来会不会也像那只丑小鸭一样,变成一只美丽的大天鹅呢?小永民常常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小手托着两腮,望着蓝蓝的天空遐想着。
十五、5岁的“小老师”
1966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根正苗红的父亲,积极响应领袖的号召,带头起来造走资派的反,并当了造反派的头头。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造反派里两派对立的组织由针锋相对到誓不两立,并因此燃起了武斗的战火。这天,他爸爸被另一派的人当现行反革命抓了起来。
他母亲弄好饭,久久不见丈夫回来,就叫永民到办公楼去叫爸爸回来吃饭。小永民跨进大院,只见爸爸双手被缚地吊在一棵大树下,因吊得太高,他的双脚只能踮起脚尖。因痛苦,他脸上的五官紧皱成一团了。
小永民吓坏了,哭着喊道:“爸爸,你怎么啦?”
爸爸闻声睁开眼一看:是儿子哭兮兮地朝他走来,心里一悸,一改往日的面容,轻声道:“阿平,你去捡两块砖来,给爸爸垫垫脚。”
阿平点点头,一拐一拐地走出去,一会,他小手吃力地抓着两块红砖进来,垫在爸爸的脚下。由于两脚能落地,爸爸的痛苦陡地消失了不少。
他感激地望着小不点的儿子,柔声细语道:“阿平,你回去对妈妈说,城里很乱,让她带你和妹妹去临川乡下。”
为保护永民和妹妹的安全,妈妈听从了爸爸的建议,离开了景德镇和身陷牢笼的爸爸,独自带着兄妹三人来到爸爸的老家。骤降的风暴,使这个平素争吵不断的家庭,在离别的关头,频生了几许凄恻。从小经风受雨,内忧外患,注定要在一块敏感而柔弱的心田里种下点什么,并日渐蕴籍而萌发、吹吸而成长,终至成熟为一棵抗风御雨、亭亭如盖的大树。
老家没人没房,宛如断线的风筝、离水的浮萍,一家四口只好住在一间破庙的侧房里,靠左邻右舍送一些破旧的家具,简单地把家安置了下来。
父亲被打成了反革命,母亲又辞职下放,家里没一点经济来源。加之母亲又是城里人,从没做过农活,自然,在村里,她拿的工分最低,分的粮食也最少。家里常常没米下锅,妈妈就在田头地角扯些荠菜、马齿苋之类的野菜,剁成菜末,和糠面揉在一起,做成糠菜粑粑。这糠粑粑难闻难吃,吃下去又难屙出来。
每次开饭,母亲端出这绿糊糊的粑粑时,妹妹总是摇着小手说:“不,妈妈,我不要吃这个糠菜粑粑,吃了屙屎屁股痛,我要吃饭,我要吃米饭嘛……”
妈妈听了,心都碎了,她流着眼泪道:“乖,听妈妈的话,先吃一点菜粑粑,等队里分了米,妈妈给你们做饭吃。”
一旁,小永民懂事地拿起一个菜粑粑,大口地嚼咬道:“好吃,妈妈做的菜粑粑真好吃。你们再不吃,我就吃完罗!”
见此,妹妹们也不再哭闹了,抓起桌上的菜粑粑,也吃了起来。妈妈呢,则抚摩着小永民的头,眼泪流的更凶了。
附近没学校,村里几十个孩子都没上学。要么帮大人放牛、扯猪草,要么打弹弓、抽陀螺,或四处撒野打架。母亲见此自告奋勇地对队长说,她来办一个学校。社员们非常支持,大家动手,拼凑了一些桌椅板凳,一座简陋的乡村小学就诞生在破庙里。妈妈既当校长,又当老师,而且是唯一的老师。
5岁的小永民也成了妈妈学校的第一个学生。他忒聪明,妈妈教的加减乘除,看图识字,他一听就懂,作业做得又快又对又工整。
妈妈忙不赢了,妈妈嗓子哑了,永民就成了替补老师。
他矮矮的个子,大大的眼睛,还有第一次讲课时怯怯的神情,都惹得同学们嘻嘻发笑。但小永民不气馁,还是常常代妈妈上台讲课,渐渐效果越来越好,那些比他大几岁,个子也高出他一半的同学,都很佩服他,不仅虚心听他上课,遇到问题,也喜欢找他解答。
其中有个叫毛仔的学生,比永民大三岁,他父亲是大队的会计,家里经济状况比较好。可他偏偏不会读书,老师布置的作业,经常做不来,他只好去请教永民。
永民总是很耐心地辅导他。为此,他很感激永民。于是,家里吃饭,他就盛上一大碗白米饭跑出来,偷偷叫道:“阿平,你来一下。”
“什么事?”小永民走出来,跟他到一草垛问。
毛仔将白米饭递过去道:“给,你把他吃了吧!”
小永民忙推辞道:“不,我怎么好吃你家的饭呢?”
毛仔:“没事的,我知道你在家吃糠粑粑,没饭吃。你吃吧,吃完了不够,我再去盛。”
望着那喷香的白米饭,小永民忍不住直咽口水。
多少天,他没吃过一顿白米饭,在睡梦里他还做着遇见一位神仙老人,送给自己一口大锅,里面煮着白花花的大米饭,他和妈妈妹妹敞开肚皮吃,怎么吃也吃不够,怎么吃也吃不光。
梦醒了,他的枕头边淌着一片湿漉漉的口水印,神仙老人不见了,米饭锅没有了,他家的铁锅里,却烙的还是糠菜粑粑。
那时,他觉得世上最幸福的,就是能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现在,这幸福的白米饭就在自己的面前,他却不敢吃,他担心自己吃了,毛仔怎么办?他可要饿肚皮啊。
毛仔听了他的担心,大笑道:“怎么会呢?我家饭多的是,有一大蒸桶呢,我妈就喜欢我多吃饭,她说了,多吃饭,就能身体好。”
听了这话,小永民才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会,一碗饭就风卷残云地落进他的小肚里。毛仔又忙着回家盛一碗来,直吃的小永民肚皮溜圆,他才打着饱嗝回家。
母亲见他,忙从碗橱里端来糠菜粑粑道:“看你,吃饭时还往外跑。吃吧,我和你妹妹都吃过了。”
小永民欲想不吃,可又怕妈妈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他知道妈妈的个性很要强的,如果知道自己贪吃别人家的饭,会很伤心很生气的。
于是,他就拿了一小块糠菜粑粑,放在嘴里慢慢地嚼。
好在母亲事多,也忙得无暇顾及他的饭量和食欲问题。
只是久而久之,她觉得小永民的饭量变得越来越小了。
那天,她和毛仔的母亲聊天时,忧心重重地说:“这个阿平,也不知怎么搞的,人越大,饭量反而越来越小了?”
毛仔的母亲则喜滋滋地道:“我家毛仔的饭量可是越来越大了,一顿要吃几大碗饭呢!看他,长得多结实啊!男孩,就是要多吃,才长得结实!”
妈妈以为是糠菜粑粑难吃,影响了小永民的食欲,对此,她也无能为力。嗨,只要孩子没病没痛,就是福气了。
永民一家人,在农村的这段日子里,虽然物质生活极其匮乏贫困,可在精神上,他们却感到快乐无比。过去,妈妈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整天除了怄气就是吵架,现在各人忙各人的,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母亲在村里当老师,虽然是个拿工分的“民办”老师,经济状况在全村也是最差的,但大家都非常尊重她,学生们也很爱戴她,她在他们尊敬的目光里,她享受到人格被尊重的价值,在酗酒粗鲁的丈夫那里,这些是根本得不到的。
小永民呢,也在乡村孩子憨厚朴实的友情中,摆脱了过去被歧视的阴影。他学习成绩好,又肯帮助辅导别人,同学们都很崇拜喜欢他,并跟他玩在一起,放了学,他们会一起去河边沟里,捕鱼抓虾摸螺蛳。
每每小永民从河沟回来,晒得像个小水猴一样拎着一小篓的“战利品”回家时,母亲总是担心地说:“阿平,明天别去了,当心被水淹着了。”
小永民总是懂事地安慰妈妈道:“不要紧,我们都学会了游泳,淹不着我们的。”
说着,倒出篓子里的小鱼、小虾和螺蛳道:“妈,你拿去煮了给妹妹吃吧。”
妹妹见了,雀跃欢腾道:“啊,过年啦!我们有虾子吃了!我们还有鱼吃……”
妈妈见此,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来:“行,今天我们也改善一下伙食,打打牙祭。”
说着,妈妈卷起袖子来,把篓子里的螺蛳倒在盆里用清水养着,鱼虾洗净,放在锅里红烧。
妹妹呢,也不出去玩了,一个个趴在灶台边,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锅里煮的发红的虾子。
直到母亲把烧好的鱼虾铲出来,妹妹们便迫不及待地拿筷子夹着吃了起来。
妈妈也夹起一条小鱼,放在小永民的碗里道:“阿平,你要多吃一点,才长得高啊。”
永民舍不得吃,又夹给妈妈道:“不,妈妈,你最劳累,你要多吃一点,身体才会好呢!”
望着体贴懂事的儿子,妈妈的眼睛湿润了:“阿平,你在长身体,更需要营养啊,你吃吧。”
说着,妈妈又把那条鱼夹回他的碗里。不由分说,要他把鱼吃掉。
他这才慢慢嚼咬了起来,他吃得是那么的香,那么的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