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他们母子依依的泪别中,徐徐开动了,站台上,一个瘦弱孤单的身影,被昏黄的路灯拉的细长细长……
十八、“小画家”
母亲走后,永民就搬到弋阳中学的学生宿舍去寄宿。
学校有一位数学老师,叫许鸿厥,说起来他还是美术大师徐悲鸿的弟子,因为所谓历史问题,下放到弋阳当老师。
许老师很有才华,美术、数学课都能上。他在黑板上随便画一个圆,就像是圆规画出来的一样;信手弹出一支粉笔头,就是一个优美的抛物线。他上课也很风趣,同学们都很喜欢上他的课。
永民呢,更是崇敬羡慕他的才华。放了学,他就到许老师屋里,看他画画。
许老师挥毫泼墨,在一张白纸上,寥寥勾上几笔,一匹昂首嘶鸣的骏马,便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
永民不由惊叹地喊道:“许老师,你简直是神笔马良啊,画得就像真的一样。”
许鸿厥看着这个聪明伶俐、腿有残疾的学生,顿生怜悯之心,问:“永民,你喜欢画画吗?”
永民使命地点头道:“喜欢,太喜欢了!”
“行,那你就跟我学吧。喏,你上街,把毛笔纸墨先买回来吧。”许鸿厥说着,告诉他买什么样的纸笔。
永民窘迫地看了老师一眼,呢喃道:“可是……我……我……算了,我还是不学画画了……”说完,他眼里已储满了泪水。
“永民,你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就对我说吧。”
“我……我没钱买这些东西……”永民难以启齿地告诉许老师,舅舅每月寄给他的钱,仅够他吃饭。而他妈妈因辞职回老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没收入,他实在是不好开口再向妈妈要钱了。
许老师闻此,摸摸他的头道:“不要紧,你就拿我的用好了。”
“可是,许老师,这……这不太好吧……”永民惶然了,拜师不交学费不说,还要老师破费,给他贴纸墨钱,太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许老师一眼明了永民的心思,他调侃道:“这样吧,你把习作都留在我这里抵帐,等哪天你成了大画家了,我可要发大财了!到时,你可别后悔哟。”
一席话逗得愁容满面的永民乐了,一时,他除了满心的感激外,竟想不出用什么语言来感谢这位待他如兄如父的老师。
打这以后,他的课余时间,几乎都跟着许鸿厥,外出写生,练习素描,一切从最基本的东西学起。
永民学得是那么得专心致志、那么入迷刻苦。许鸿厥呢,越来越喜欢这个聪明机灵的学生,把自己从徐悲鸿那儿学到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教授给永民了。
很快,永民就掌握了绘画的技巧和基本功。一次,班上要出一期学雷锋的专栏,需要画一幅雷锋的头像。永民大胆请战,因班上没其他学生会画,老师便答应让永民来画。
永民是第一次临摹人物肖像画,他心里即惊喜又紧张。惊喜的是,他得到了一次锻炼自己的机会,紧张的是,这是一次政治任务,要是画不好,可会惹来麻烦的。
为了临摹得不走样,永民把画报上的雷锋像画上一条条的格子,然后细细照着上面的样子临摹,待画作出来后,老师和同学们都惊呆了:那幅雷锋像,画得几乎和画报上的雷锋一样,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许鸿厥老师看了,也满意地说:“永民,你已经画得不错了。”
尔后,学校和其他单位要画毛主席和华国锋像,都去叫永民,初生牛犊不怕虎,拿起笔就画,其中几幅画得神情毕肖,还被放进橱窗里展览呢。一时,永民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小画家。
十九、继父
一个女作家在她的小说里,曾这样“概括”十年“文革”:“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了。”这可真是干脆利落,欲说还休,一切尽在不言中。
“文革”既然对20世纪下半页的中国是一场浩劫式的大灾难,它就不可能不巨细无遗地殃及到每一个家庭。如果说,永民在偷吃邻居家孩子送来的米饭时,尚不懂得思索是什么原因使得农民的经济这般困窘;那么在求学教育之途中也屡见挫折,多少令他纳罕:为什么好学校那么少?为什么好老师那么少?更为什么好学生不像“文革”前那样可以从从容容、大大方方上大学呢?
他当然没有料到,成长的道路对于他而言,比别人更难。
当“文革”的硝烟散尽,大学的门扉敞开如昔,“哥德巴赫猜想”般的科学殿堂诱发学子人头如涌,长虹贯日般的教育前景激励万千家长豪情若潮,永民不可能置身度外。他虽然未必“头悬梁、锥刺骨”加班加点地复习赶考,但凭着日常的用心积累加临战前的奋力一搏,1978年,他终于以高出录取分数线40余分的佳绩高悬成绩榜中!
或许因为看到太多村民缺医少药的艰窘,或许因病致残的自卑萌生出悬壶济世的决心,他的第一志愿是江西医学院。古人云:“不为良相,即为良医。”永民欲用自己将来大学所学的一技之长,为普天下的病患之家送去温暖,驱除阴霾!
但他的美好愿望很快被榜上无名的现实之锤击得粉碎,大学的扇扇大门,无情地对一个有志有才却跛足的青年关上了。
望着其他同学高高兴兴地去上大学时,他难过地流下了眼泪。要知道,上大学,一直是他的梦寐以求。
当他情绪异常伤心沮丧时,改嫁后的母亲,把他接到她南昌的新家,继父李孝春是江西赣剧团的老艺人。
继父见永民绘画不错,建议他去考赣剧院的美工。考试完后,赣剧院的领导很欣赏永民的才华,便向省文化局递交录用报告。
谁知,省文化局在审批时,得知永民的左腿残疾,迟迟落不下笔,不同意招他为美工,让剧团另选他人。求才若渴的剧团领导,一次次地跑到文化局,向主管的领导说,喻永民的绘画才能出众,腿虽然有些残疾,但干活和正常人一样,一点也不影响工作。
最后,文化局的几个头儿便亲自到剧团来目测他,他们看完他的绘画后,又看他走路跑步,直到看他登高爬脚手架和旁人没什么两样,这才批准他为赣剧院的美工。这年,他刚满17岁。
二十、上海师傅
在中国文学史上,明代汤显祖的《四梦》,是戏剧文学的一个高峰,江西省赣剧院根据《四梦》改编的赣剧《牡丹亭》,拍过电影,享誉海内外,周总理曾亲临观摩,并接见过潘凤霞等主要演职人员。文化大革命中,这些才子佳人的旧戏自然也难逃江青的魔爪,遭到被批判、被禁演的命运。
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国的舞台上,百花齐放,莺歌燕舞。江西省赣剧院也决定将这几部好戏重新搬上舞台。可麻烦的是,这些戏的所有服装道具,都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小将当“封资修”的东西,给烧毁了。
一般服装道具还好办,或采买或仿制,可那荧光烁烁的头盔,因制作工艺精细复杂,江西还没一个人会做,剧团只好花几千元月薪聘请上海的一个老师傅来做。
他自恃艺高,无人能取代他,不仅架子大,脾气还忒丑,顿顿需要好酒好菜侍侯他。
剧团领导便派永民和另一个美工小杨做他的徒弟,希望他们把老师傅的技术学到手,以此取代他。
老师傅便也留了个心眼,每次做到技术关键部位,他就找个茬儿把他们支出去,然后,锁上门,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捣鼓,任一拨徒子徒孙在屋外抓耳桡腮干着急。平素徒弟们谦虚谨慎到了十分,端茶倒水,洒扫庭院,一口一个师傅叫得倒了蜜罐。可师傅就是一尊泥塑的金刚,满面含威,惜言如金。也难怪,家传祖授的吃饭技艺,岂是可以轻易示人的?技艺场中,青出于蓝胜于蓝,徒弟摇身一变成师傅,把“摇钱树”挪走了的事情,师傅可是见多了!
小杨气馁地说:“这样下去,我们什么也学不到啊。”
是啊,怎么办呢?
永民面对这种情况,也急的没办法,望望窗户,被他用窗帘遮的严严实实,想从窗外偷看,是根本不可能。
学手艺跟读书一样,要跟上老师的进度,不能不懂装懂。师傅保守不教,自己一定要想办法突破重点和难点。
于是,晚上在家里,他便细细地边揣摩边制作,关键部位没看清的,一次次做实验,加以改进,直到复制成功。
因老师傅制作的头盔采用传统工艺,虽然结实耐用,但很笨重,演员们戴在头上,觉得又重又累。
永民便改进制作工艺,造型上,他也利用自己的美术知识和舞台效果,进行大胆的设计和改造。头盔做好后,喷上漆,银光闪闪的,既轻便美观,又结实牢固。剧团演员戴上后,嘿,不偏不歪,满脑瓜子轻松。
只有上海老师傅的脸,拉得又黑又长。平日的骄横霸气没了,取代的是嫉恨和惶然。
他不解的是,这个才十几岁、身有残疾的毛头小子,凭什么才三个月就把他几十年的手艺学了去,而且,制作得比他的还好?这样的话,他这份高薪的饭碗,还端得久吗?
果然,半年后,上海老师傅给剧团辞退了,看着他黯然神伤离去的背影,永民心里陡然生出一丝莫名的伤感,他也头次看到生活竞争的残酷,优胜劣汰,这是市场规律给他上的第一课。
或许是自那时起,他就有一种生存危机感,觉得一个人,还是要多学点本事在身才好,这样才有竞争力,否则,就会被淘汰出局。
于是,他除了画布景做道具外,又迷上了服装。除了学习制作舞台上的长袍马褂戏服外,还学做时装。为了多积累实践经验,他就先免费给团里的演员做时装。因他干活细心认真,做出来的衣服,比街上卖的式样还好。
有天,团里有个男演员小侯要结婚了,可街上没有西服卖。小侯找到永民问,能不能帮他做一套?
永民当时听了,心里有点犯怵:西服,是所有服装中,最难做的。学了三年徒的人,也未必敢接,就是老师傅,也未必做的好。更何况,他一个半路出家的自学者。
但转念又一想,你还没做,怎么就断定自己干不好呢?
于是,他对小侯说:“行,只要你把样子借来,我就帮你做。”
小侯便上街扯了一块藏青毛料,并向朋友借了一套日本买的高档西服,一起送到永民的工作间。
当时,南昌会做西服的师傅不多,书店做西服的裁剪的资料也少,永民只好自己做自己的老师。看不懂的地方,他就大胆地将那套打样的西服拆开,细细地研究琢磨。然后,比着样子打版、下衬、裁剪。
足足一个星期,当他将做好的西服给小侯穿上婚礼时,大大出了一番风头。众宾客见小侯的西服笔挺合体,且做工精细,纷纷打听,他的西服是在哪家商店买的?是什么牌子的?
小侯得意地告诉众人说,是他们剧团的小美工做的。
顿时,剧团小美工会做西服的消息在南昌城不胫而走,许多人慕名找他做,官员们出国访问,因体形特异,买不到合身的西服,也呈上布料,站直肥硕的身躯等永民量体裁衣。永民不但不把这当成负担,相反,倒觉得是锻炼自己手艺的机会。对此,他来者不拒,并都是免费制作。
由于他手艺精湛、为人朴实厚道,很快,就赢得众人的喜欢。艺高招人喜,他也交上了各方面的朋友,为他日后下海经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自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