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学变脸
川剧有一绝:曰变脸,就是演员根据剧情人物的变化,将各色脸谱快速转变,红黄蓝白黑,喜怒哀乐,变幻无穷。它名扬海内外,也是川剧的“绝活”,不能外传的。
1983年,赣剧院准备排演一场古装戏,其中有个情节,一魔鬼要变幻出各种人物来迷惑一美少女,怎么构想都难以出彩,导演觉得如能把川剧的“变脸”移植到戏中,定能使此戏生色不少。
于是,院领导派永民到四川去学“变脸”。但遭到对方的拒绝。永民苦苦磨了10多天,仍一无所获。就这么两手空空的打道回府?永民又实在不甘心。他的脾气是,若想干什么,就一定要把这事干好。
既然正门关闭,我就走偏门,偏门不行,我翻围墙也得接近“变脸”,直至把这绝招学到手。于是,他打听到“变脸”演员的家,一次次去登门拜访,态度极为诚恳迫切。
但演员碍于剧团的规定,不敢把其底细告诉他,但又奈何不得永民,便答应在自家的客厅里,演一段变脸的戏给他看一看。
永民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双手和“亮相”,几张脸变过去后之后,他终于看出了机关秘密所在。永民欲向这位名演员进一步请教,他连连拱手道:“到此为止,到此为止,我可不敢泄露一丝底细呀。”
见此,永民只好回到旅馆里,凭着印象与推理,他做好颇有难度的“变脸”机关,面罩便用柔滑细腻的丝绸做成。完工后,他试了试,其它都很好,就是面罩不贴肉,没有川剧“变脸”的逼真效果。
毛病到底出在哪里呢?永民又带着自己的作品,再次登门求教。
一则,名演员被永民锲而不舍的精神所打动;二来,他看了永民制作的“变脸”道具后,很是吃惊和佩服。
没想到,自己随便表演一下,几乎所有的机关秘密便让他破解了。此人真是聪明绝顶啊。在当时“变脸”之机密,不亚于“闲人禁入”的军事要塞,不像后来改革开放,“变脸”之秘,也漂洋过海,大白于外国人眼皮底下。同是地方戏曲,犹不可不防。任“赣人”娓娓陈情,“蜀人”城门高悬,始终未肯让宾客尽窥其奥。
永民左思右想,始终不得要领。这天吃罢早点,他就在集市上闲逛,鸡飞鸭叫、杀牛宰猪,好不热闹。看着看着,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这种东西又薄又滑又贴肉又有弹性,大可一试!
永民赶紧买来XXX精心制作成面罩,一试,效果非常逼真,永民终于完成了领导交给的学习“变脸”任务。后因某种原因,这部戏没上演,永民偷学来的绝技“变脸”也没派上用场,但领导对他的聪明机智很是欣赏,并派了一个更艰巨的任务给他。
团里准备排演古装戏《邯郸梦》,有场卢生梦中骑驴的戏,按传统的戏法,演员只需用一柄个鞭子虚晃几下就行了。可导演为了戏里能出新意,便决定由演员来演小毛驴。
于是,能让演员穿戴的驴头和驴身任务,就交给了永民。
永民是第一次接受这种任务,问其他的老师傅,他们也摇头说:“没做过,也没见过。”
怎么办?
从不服输的永民并不气馁,他自己动手设计,用泥巴捏、石膏倒,再用纸模做,几道工序下来,那头小驴做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当他套着这头驴给导演看时,颇为挑剔讲究的导演连声叫妙,并突发灵感,专门给这头驴子加了许多戏!
《邯郸梦》里还有场戏,是吕洞宾送了个瓷枕给卢生,他睡着,做了一场黄粱美梦。
为了演出梦幻仙境的效果,永民动脑筋琢磨着,用什么材料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于是,他巧妙地采用白色有机玻璃,把它做成拱型,表面画上古色古香的青花瓷图案,里头两端放上能闪出各种颜色的频闪灯,可以在卢生做梦时,根据音乐的频率一闪一闪,再配合旁边喷出的缕缕青烟,真是能进入连吕洞宾也大跌眼镜的梦境。
这两个创新的道具设计,给这部戏增色不少。在江西省举办的首届戏剧节上,不仅那位扮演通人性的驴子的演员获了奖,永民也获得该节唯一的道具设计奖。
后来,他的这个“瓷枕”,还因为含有科技含量,获得江西省科技进步奖。
二十二、“田螺姑娘”
小时候,永民最爱听的故事是《田螺姑娘》:有个勤劳善良的孤儿,因家穷娶不起媳妇,有次从田里劳动回来,他顺手拾了些田螺带回家养着,待日后炒着吃。
可这以后,他家就出了怪事,每次他劳动回来,家里已有一桌香气扑鼻的饭菜等着他。是谁给他烧得呢?
后来他才发现,每当他出去劳动,水缸里的一只田螺便蜕壳,变成一个非常美丽贤慧的姑娘,为他烧饭补衣。
年青的孤儿感动极了,忙央求田螺姑娘做他的妻子。田螺姑娘亦喜青年儿郎的忠厚,他们就生活在一起,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永民和小伙伴到田里摸到田螺后,也常放在家里养着,下意识里也期盼里面也有只田螺蜕壳,变成一个非常美丽贤慧的姑娘,为他烧饭补衣。
直到长大后,他才明白,这只是一个美丽的梦想,一个难以企及的梦想。
因为残疾,从小到大,他遭遇过不可胜数的白眼、轻蔑、辱骂及恶作剧,当然也有怜悯的目光、同情的叹息以及暗地里的援助之手。
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也是一个残疾人大国,各类残疾人有五、六千万之巨!这样庞大的一个特殊群体是可与一个中等国家的人口相匹。试想,领土面积为997万平方公里的第二世界大国加拿大,96年人口普查才为2880万,我国的残疾人总量,竟是这样一个堂堂大国的倍数,能不让人膛目结舌之余,来深深思索他们的衣食住行,他们的受教育程度,他们的婚嫁生育,还有他们的就业生存!
不错,我们有从上到下的残疾组织——残疾人联合会,我们还有相关部分残疾人的学校、机关及福利工厂(场)。但是,以这个群体之大,加上难以克服的偏见意识,残疾人若想人人获取与正常人无异的精神与物质生活,真是遥点远点。中国残疾人联合会主席邓朴方80年代初出国考察,曾感慨于西方的某些人道主义,其实是很深刻的。那是他身为残疾人又荣膺残疾人领袖重任,对比而后的双重感受。
就是永民日后去香港、赴欧美考察,也深感境外它邦,在厕所、商场、车站、机场等公共服务场所给残疾人留有的通道与便利,让人感念和深味。
当一栋建筑、一条道路、一片商场,在它的兴建之初就眼中有了残疾人,这个城市的生存底线,就不可能不涂抹是浓浓的人道主义色彩。
囿于经济基础,也囿于人文关怀的长久缺失,无庸讳言,我国的残疾人注定要比发达国家的残疾人生存得更其艰难。
在物质与精神双重窘迫中生长的永民,非但没有将感觉磨钝,心灵磨粗,反倒更加温润、绵和,爱心如山泉,常流不断;同时又好强、认真与执拗。这种自卑让叠加的自尊、自傲,大致决定了他今后为人处世的态度和坚韧的人生志向。
然而眼前的永民,尽管聪明、善良,已为团里男女公认,在他的“社交”圈里,仍然只见男孩,不见女孩。
少男少女,哪个不善怀春?何况,永民又是个感情极为细腻丰富的人,心里特别渴望得到异性的爱抚温暖。可在美女靓崽如云的剧团,他就像个丑小鸭一样,那么卑微渺小。
他从不敢奢望,能得到那一个个像天鹅一般美丽优雅的女演员的青睐。
所以,他除了在自己的工作间埋头做事外,几乎很少和剧团的女演员来往,更别说像其他男演员一样,和她们嘻嘻哈哈、打情骂俏了。
童年时的田螺姑娘的梦想。早在世俗的歧视冷眼中泯灭了。直到喻小梅的出现,他田螺姑娘降临人间的梦想,又在心中复活。
刚到剧团不久,他在看团里加工资的公榜表,在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名中,他盯住了一个与自己同姓的人:喻小梅。
正好,她也过来看榜了,永民搭腔道:“小梅,你也姓喻啊,剧团里就咱俩同姓。”
“是吗,你……你叫什么名字……”
永民指了指自己的名字道:“我叫喻永民。”
“今年多大了?”她笑问道。
“今年17岁。”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哟,比我小两岁呢,我做你姐姐吧,怎样?”小梅扑闪着两只秀气水灵的大眼睛,玩笑道。
永民望着像仙女一样美的姑娘,不敢相信这话是出自她的口。
小梅见他满脸通红,只是窘迫地看着自己一言不发,扑哧一笑道:“怎么?我不配做你的姐姐吗?”
“不……不,是……是我不配……”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小梅见此,又嫣然一笑,逗道:“谁说你不配?小手都巧过上海师傅了。来,叫我声姐姐吧。”
小梅嫣然的三笑,弄得永民心猿意马,他又羞又喜地垂下了头,蚊子似地哼哼道:“姐姐……”
“好,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姐姐了,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姐姐会帮你的。”小梅说完,便翩然而去,留着永民呆立在那,久久回味她那美丽难忘的三笑。
1960年出生在一个南昌普通的工人家庭里的喻小梅,有兄妹四人,她排行老二,虽然是寻常百姓家,但父母感情极好,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11岁,能歌善舞、长相俊俏的她,就被招进省赣剧院。
由于她天赋好,加之练功能吃苦,很快就成了团里重要培养的苗子,并师从赣剧著名演员潘凤霞。
小梅演的是刀马旦,得时常练棒弄枪的,每每枪棒弄坏了,她就得找永民修理。他总是随叫随到、随叫随修,不厌其烦。
她渐渐地喜欢上这个心灵手巧、踏实能干的男孩。特别是得知他一岁半患小儿麻痹残疾、十四岁父母离异,他独身一人,历经坎坷,更是生出几分同情。
与永民比较熟悉以后,看见团里有人不叫他的名字,直呼拐子,她特别气愤,就像是自己的亲弟弟被人侮辱了一般,她对永民说:“以后别人这样叫你,你就别理他们!”
永民望了她一眼,黯然神伤道:“我从小就被人这样呼叫,已经习惯了。”
小梅听了,心都在发疼,可她也没什么好办法,来阻止这些人这么叫唤他。她始终叫他永民,从不叫他的绰号。
她对他的尊重和怜爱,使永民自小缺乏滋润的心灵,渐渐产生出浓郁的向往与依恋。
自卑的他,根本不敢向她表白,她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善良,身后的追求者,个个都比他高大英俊有出息,小梅都婉言谢绝了。
自己一个瘸子,家庭又贫困又不健全,她凭什么会看上我呢?永民痛苦地想着。
晚饭后,他常常踽踽独步来到赣江边,这是唐朝诗人王勃为报答徐孺子盛情款待,吟诗作赋的地方。千载之下,人去楼空,留一江瑟瑟秋水,半天沉沉落霞。他把这无望的相思之情,撒落在堤岸上,埋藏在心田里。
单纯的小梅,对身边正上演的一幕,浑然不觉。那时,她只想演好戏,不想过早地恋爱,所以,她一直躲避着团里其他男演员的追求。甚至很少跟他们交往,因为剧团是个容易出绯闻的是非之地,她怕惹出什么家长里短来,让人背后嚼舌头。
跟永民在一起,她就没有这个顾虑了,不仅因为一是演员一是美工,外人看来似乎位置悬殊;更主要的,女大男小,自己和别人,都不容易往这方面去。
所以,她还像以往一样,没事就到永民工作间来聊聊天,跟他学学制作道具。
那时,他们是演古装剧,穿的都是高帮皂鞋。有人为了图省事,脱了鞋就乱扔。
永民总是毫无怨言,一双双地拣回来,这些鞋子整理起来特别费事,用完之后都得一双一双拍去灰尘,刷上白粉。
有时,小梅看永民忙不过来,她就会帮着他整理,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笑她自掉身价,去干提鞋刷粉的事情,永民很感动。觉得只有眼前这个朴实可爱的姑娘,对他最亲。
那时,他拿学徒工资,每月只有16元,除去吃饭零用,根本没钱存。小梅工龄长,每月工资有36元,加之父母也有工作,她完全可以“独立核算”、自收自支。
所以,相对永民来说,她可算个小富姐了。
小梅住在父母家,离剧团有段路,她攒钱买了一辆凤凰牌女式自行车,在当时,自行车的珍贵,可不亚于现在的私家车。
永民是制作道具的,经常要上街买东西,每次,都是瘸着腿步行去的。小梅看见,总是主动借车给他。
起先,永民还感到不好意思,毕竟,这么贵重的东西,老去借用很不好。曾萌发了去借钱买辆旧车的念头,可一想,要是自己也买车了,找她见面说话的机会不是要少多了吗?
于是,他不仅不买车了,相反,他找她借车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因为,他是那么渴望见到她,渴望见到她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眸,渴望听到她那带着戏腔的嗓音。
起先,小梅没觉察,仍是慷慨大方地借车给他。
后来,发现他借车的动机不纯,也不点破他。因为,不知不觉中,她也喜欢上了他,他是那么的聪明机灵,那么的善解人意,与他相处交流,她总能在他的身上,获得与别人不一样的感觉。
他们真如姐弟一般,关系是那么的融洽和谐,尽管,永民对他俩关系日后的发展,从不报有什么奢望,但他非常珍惜她的友情,遇见什么事,都愿告诉她。
有次,永民对小梅说:“医生说,只要我把腿部发育好的走肌腱和发育不好的站肌腱换一下,我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站得住。”
小梅为他高兴道:“那好啊,你快去换吧。”
永民祈求地望着她道:“那得开刀动手术,你……你会陪我么?”
小梅侠义地道:“放心,我一定陪你。”
不久她便陪同永民到九四医院去求医。外科医生检查以后,决定住院动手术。
手术那天,小梅没开到陪伴证,护士要她出去,躺在手术台上的永民,突然像个孩子似地,紧紧拉住小梅的手,哭着哀求道:“不,小梅,你不要走……”
尔后又对护士说:“让她留在这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