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盐业仓库里的事故惊动了当地的许多人。黑夜里,从盐垛里扒出来的四具尸体摆放在库房的空地上,可是到了第二天早起,仓库主任打开库房的大门时,那个名叫叶的女孩的尸体却不见了,他们几乎找遍了仓库里的角角落落,也没有找到那具尸体。那具尸体不翼而飞,有人说是那个从房顶上摔下来的青年人背走了他的未婚妻。当时的许多人都倾向于这种说法,就连那女孩的父母亲也默认了这种传说,因为她的未婚夫也是从那座库房上掉下去摔死的。女孩的父亲说,你说,怎么会这样巧呢?这是命,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说说,好好的盐垛怎么会说塌就塌了呢?这件事给那座库房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库房在岁月的风雨里一年一年的陈旧,可是有关库房的传说却始终没有减退。在夜间,有人亲眼看到库房里闪出蓝色的火星,从里面发出了咚咚的敲击墙壁的声音。这些传说四处流传的时候,虾米一个人就住在这个空荡的库房里。库房确实宽大,它的房梁是用三根一丈五尺长的红松接成的,这样的房梁一共有八根。虾米的木床放在库房的中央显得是那样的弱小,就像一张在大海里漂荡的小船。食盐浸透了库房的墙壁和地上的青色的方砖,因而库房里到处都潮湿不堪,终年散发着一股盐的气息。那些潮湿带盐味的气息同时也浸透了虾米的被褥,即使他把被褥搭在夏季的烈日下爆晒,也从来没有晒干过。
老金也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季走进这座库房的,他擦一把汗水,望着空荡的库房说,奶奶的,这里真凉快!然后他走到虾米的面前,对他说,这里就你一个人吗?虾米说,就我一个人。老金说,我来给你作个伴吧。虾米说,这里天天都闹鬼。老金说,闹鬼?你不怕?虾米对他点了点头。老金哈哈地笑了,笑完他拍了一下虾米的肩膀说,我这条命就是从死人堆里拣出来的,我怕个求!我倒听镇上的人说你是个灾门星,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灾门星是怎样个灾法!虾米看着老金和老德把一张板床抬进库房,放在东边的墙壁下。老金对虾米说,把你的床也搬过来。可是虾米坐在那里没有动,他仍旧把他的小床放在库房的中央。在夜里,虾米几乎每天都会梦见那个名叫叶的女孩,叶一丝不挂地从一片雾气里走出来,她的浑身通红,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气息,她一声不响地来到虾米的面前,在他的怀里坐下来,然后和他做爱。虾米常常在睡梦里急促地喘息着,发出咦咦呀呀的喊叫声,那声音也常常把老金弄醒。老金说,虾米,你夜里干啥?虾米红着脸说,我啥也没干。有一回虾米喊叫的时候老金正好起来解溲,老金看到虾米的身子在床上一拱一拱的,他用手电灯一照,看到虾米把手伸进裤头里晃动,他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一会儿他的裤头就被一种液体浸湿了。老金说,这个龟孙,做梦也在想好事儿!
到了第二天夜里,老金就把老德、老钱、老魁、来福他们悄悄地领到了虾米的床前。那个名叫叶的女孩再次从一片雾气里朝虾米走过来,和他做爱,正当他们在盐堆上拧成一团的时候,他突然被一片声音叫醒了。虾米睁开眼睛,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看到床边站着一群人,那群人面目狰狞地看着他。
老金说,你在干啥?虾米说,我在睡觉。老金伸手拉住他湿淋淋的裤头说,睡觉?这是啥?怨不得你黄病寡瘦的!虾米说,我老做梦,一做梦就梦见一个女人。老金说,见天都是吗?虾米不说话,他感到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剜着他,他想找个地逢钻进去。老金说,他妈的,你小子还见天当皇帝了?滚,还不起来滚!一群人当下就把虾米的床扔出了库房。可是到了夜里,老金还是被虾米的喊叫的声所弄醒。老金打着手电灯走过来,他不知道虾米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库房里,他赤身裸体地躺在潮湿的青砖地上,在那里扭成一团。
颍河镇上有一个姓尹的风水先生,听到这件事后就来到了光荣院,他在库房里转了一圈指着虾米睡觉的地方对老金说,这下面有一座坟,坟里埋着一个年青的女人。老金他们当即掀开了地上的青砖,果然在青砖的下面发现了一排木板。他们打开木板,见到了一口大缸,缸里满是清沏的盐水,有一个赤裸裸的女人缩卷在里面,她的躯体被盐水腌得通红透亮,仿佛是一个红色的玻璃人。在人们把那个女人弄出水缸之后,有人认出了她就是那具失踪的尸体。老金他们拿着棍子指着虾米的脸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可是虾米一句话都不说,他蹲在那里抖成一团。虾米因此而臭名远扬。他要是有事儿到镇上去,就有成群的孩子跟着他起哄,朝他扔砖头瓦块儿。虾米变得像一条狗溜着墙跟走路,被人们戳着脊梁指指点点。
这件事儿再次在当地引起了轰动,使这座光荣院名扬百里。许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赶到颍河镇来,就是为了看一看那具被盐水腌得透明的女尸,看一看虾米,看一看那座神秘的库房。可是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只看到了那座高大的库房,和那口从库房的地下扒出来的曾经装过那具女尸的大缸。那口蓝中有红色如海棠的瓷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人们远远地指着那口放在库房门口的大肚子瓷缸说,你看,就是那口缸。
瓷缸
瓷缸从上游摇摇摆摆漂过来的时候,九生正在河道里撒网。那个时候天色已晚,九生的屁股上挂着一个用荆条编成的鱼篓,他一手提着一架鱼网赤着双脚哧哧地走在河边的淤泥里,他的赤脚溅起的浠泥像雨点一样飞出去落在水面上。九生走了一段在河边上立住了,他把鱼网放在河水里涮了涮,然后把网一把一把地抖开,在渐浓的夜色里,黄铜的网坠在晚风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九生弓着身子,把架在胳膊上的鱼网一用力就撒了出去,鱼网在水面上发出了啾啾的声响,最后变成一个圆落到水里。九生直起腰来,他抖了抖系在手腕上的网绳,准备把鱼网拉上来。就在九生抬头往河对岸观望的时候,他看到了从上游漂过来的那口瓷缸。由于光线的缘故,起初九生没有看清那是一口瓷缸,他以为那是一段从某个渔船上掉下来的木头。一直到那口瓷缸从他面前漂过的时候,他才看清了它的真面目,这使年青的九生感到了好奇,怎么会是一口缸呢?九生一边想着一边急急忙忙地拉出鱼网,去掉挂在屁股后面的鱼篓,就跳进河水里去了。那个时候两岁的虾米就躺在瓷缸里,他浑身的皮肤像煮熟的虾米一样红,眉毛头发都是白色的,他的身边除了十块袁大头之外,什么都没有。颍河镇上的人没有谁知道那口瓷缸是从何处漂来的,因而也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皮肤虾红头发雪白的孩子来自何方。一个秋日的黄昏,渔夫九生成了这个孩子的养父和那口瓷缸的主人。
在此之前,颍河镇上的人除了在镇子东头的酱菜场里见过一些粗糙的陶缸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像这样漂亮的釉缸,就连知识渊博的尹先生也只能对此作一种猜测。清晨,九生背着鱼篓上街的时候,就把虾米带在身后,街上的人都围着虾米看。有人说,九生,这是谁?九生说,我儿子。有人说,你老婆都没有,哪儿来的儿子?是不是老鳖精给你生的?人们就哈哈大笑,那笑声把虾米吓哭了。尹先生那个时候还年青,他走过来看了虾米一眼说,怪胎,这是一个灾门星。他把九生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他从哪里来,你还让他到哪里去吧。九生看了看尹先生,什么话也没说,抱起虾米就走了。在人们的视线里,那个红皮肤白头发的虾米真的像一个怪物。尹先生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果然,虾米没长到十岁,九生就在一个冬季患了伤寒死掉了。在关帝庙管事的冯掌柜抚摸着虾米的头说,你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冯掌柜就把虾米带到镇西的关帝庙,在大门边的一间厢房里住下来,因而那口缸也就存放在关帝庙的大门边。虾米从那个时候起就常常在夜里做梦,梦见他跟在九生的身后到河道里去捕鱼。可是他捕来的鱼放在镇里的渔市上从来没有卖掉过。开鱼行的有才常常一边用脚踢着他的鱼篓一边说,滚,滚到一边去。他常常背着鱼篓从麻石铺成的大街上在众人的目光下勾着头走过。他想,离开这里吧!可是我到哪里去呢?我的家在哪里?是谁把我放进那口缸里漂到这里来的?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常常在睡梦中泪流满面。
在梦中,他知道他的故乡在一片雾气缭绕的水面上。清醒的时候,他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他的家中,他想,是谁给了我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容貌呢?虾米,你说,你的皮肤为什么这样红?有一年虾米坐在码头上正在给往岸上扛盐包的工人发竹签,人高马大的袁武军抖动着肩上的披单在虾米的身边停住了,他望着虾米这样说道。可是虾米没有理他,袁武军一看虾米的样子就更加得意,他看着在他身边停下来的工人又对虾米说,你说呀?虾米感到他的脸热得发烫,他勾着头,从竹筐里抓起一把竹签在地上蹲着,竹签在他的手里互相磨擦着,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憎恨所有嘲笑他的人。袁武军说,是不是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夹在裆里夹的时间长了?袁武军还没说完,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谁也没想到这时虾米会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他双手抱着那把竹签朝袁武军刺去。好在袁武军机灵,闪在了一边,要不他身上一准会扎出十几个窟窿。袁武军说你个鸡巴虾米说句笑话就恼了?他就扑过去,两人扭成一团,从岸上一直滚到河水里去,他们在河水里撕打着,岸上船上一片欢腾,人们兴奋地喊叫着,打呀,谁停下来谁就是妮子养的!虾米一下子抓住了袁武军的手指,一勾头就把他的大拇指给咬了下来。那个时候库房里的盐垛还没有倒塌,多年前把虾米漂来的那口大缸也在盐业仓库的院子里放着。
县盐业公司派来监工建库房的银须老者,年青的时候曾经在禹州的瓷窑里做过学徒,有一天他路过关帝庙的时候看到了那口蓝中带红色如海棠的瓷缸,那口瓷缸引起了他对许多往事的回忆,因而虾米就成了盐业仓库的看门人。当然那口瓷缸也被搬到了仓库,存放在院子里。可是由于那个夏季突然倒塌的盐垛,那口大缸被人忽视了。事实的真相是,当那个名叫叶的女孩的尸体失踪之后,那口放在院子里的瓷缸也不见了。可当时就是没人发现。被突然发生的事件吓傻的人们处在一种紧张的情绪之中,本来当时盐库里的人就不多,八个人一下子砸死了四个,谁还有心去注意那口瓷缸呢?当时的盐业经理连夜让剩下的人四处去通知死者的家属,就连炊事员也被派下去了,他自己则急急地赶往县城,他把虾米一个人留了下来。可是多年以来没有人知道那具尸体的下落,就更别说那口海棠色的瓷缸了。人们把那口瓷缸彻底地忘记了,一直到它重新被老金他们从地下挖上来。从远处赶来的人远远地看着那口瓷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就会说,你看,就是那口缸。
虾米用胳膊支着身子从棺材里起来,在灰暗的光线里他看到那口放在库房里的瓷缸,一些雨水从房顶上的一个窟窿里流淌下来,发出哗哗的声响。老金扬起脸来,他看了一眼已经接近腐朽的房顶对虾米说,去,去把外边那口缸弄过来。虾米说,弄缸干啥?老金说,你是瞎子吗?你没看房顶漏雨了吗?去把那口缸弄回来接雨。虾米说,听说院长从镇上弄来修房子的钱了?老金停下手里正在磨着的鱼钩说,你想让我把那口缸砸了是不是?我告诉你,要不是那口缸好看,当初从地下挖上来的时候我就把它砸了!虾米说,这房子漏雨,总得修修吧?老金说,你也不洒泡尿照照,你有资格管这事吗?现在从缸里溢出来的雨水把库房里的地面弄得水汪汪的一片。虾米想,再这样下去库房就会到处都是积水。虾米望一眼库房里一挂又一挂的鱼钩,然后用拐仗架着身子走到门边,通过稠密的雨丝,他看到不远处的房子都被雨水改变了本有的颜色。虾米站在潮湿的空气里,他的眼睛又流下了泪水,他抬起衣袖擦了一下。之后他看到有一个身穿雨衣的人从中间那排房子里出来,沿着通道朝大门边走去。他们找到老金了吗?虾米想,天就要黑了,不知他们找没找到老金,难道他就这样被水淹死了吗?早起走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虾米一边想着一边望着那个穿雨衣的人被雨水吞没了。由于他的眼睛老淌泪,他没有看清那个穿雨衣的人是谁。几年前他的眼球角膜发生了一次病变,那次病变在他的眼睛里留下了一片白翳,因而他视线里的一切都是混浊的。即是在没有下雨的日子里或者在白天里,光荣院在他的感觉里也是常常处在黄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