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院
梦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爱斯基摩人语
声音
有一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手里提着一挂鱼钩走在大雨滂沱的河岸边。虾米坐在空荡而光线暗淡的库房里,就能从狂风摇动树冠和雨点拍击房顶与地面的声音里,分辩出老金的脚步声。老金的赤脚从泥泞里噗哧一下噗哧一下拔出来,在他的感觉里是那样的清晰可见,就像秋季里的白萝卜堆满了后院的菜地。长久以来,那种声音都是伴随着潮湿的空气从河道里漫过来的,那种声音和老金磨鱼钩的声音一样通过呼吸留在了虾米的肺叶上。虾米一出气就能闻到沾在老金脚上的黑泥的腥气,他熟悉那种气息,那气息常常使得他的胸口发闷。
你应该在河里洗洗脚再回来。
老金仿佛压根就没有听到虾米说的话,虾米的话语就像悄悄降临的黄昏一样丝毫不影响他手中的活路。即使在黑暗里,老金也能哧哧地磨着那些永远也磨不完的鱼钩。面对鱼钩,他的手即使在黑暗里也能像阳光一样明亮。老金坐在一块被盐水浸泡过的黑色的木头上,劈开他的双腿,头也不抬地只顾在一块灰色的磨刀石上磨他的鱼具。一些干裂的黑泥从他的腿上脱落下来,露出了一疙瘩一疙瘩的青筋,那些青筋,就像一团又一团黑色的蝌蚪在他的动作里一晃一晃地游来游去。接着,虾米就看到了老金腿上那道明亮的伤疤。
伤疤的形状很像老钱做水桶时从白铁皮上裁下来的一片废料,时常映射出一些光亮,刺着虾米的眼睛。虾米知道那道伤疤来自十分遥远的一枚炮弹划过空中的声音。老金说,就像一声鸟叫,你说奇怪不奇怪?那个时候我怎么听着就像一声鸟叫呢?接着那颗炮弹就爆炸了。老金说着扬起他手中的鱼钩,放在眼前观看,那只鱼钩已经被他磨得十分明亮而锋利。虾米看到有一些水顺着老金的胳膊流下来,在灯光里悄悄地滑过,然后落在了那块灰色的磨刀石上。
睡吧。虾米这样嘟嚷了一句,他有些乞求的望着坐在他面前的老金,他说,还不睡吗?
老金看了虾米一眼,他把鱼钩放进右边的那只红色的瓦盆里,然后又从左边的红色的瓦盆里拿起一只锈迹斑斑的鱼钩,在腿下的水盆里蘸了一下水,又开始哧——哧——的磨起来,他一边磨一边说,你还是不瞌睡,要是瞌睡,就是天上打雷该怎样睡还怎样睡。老金说着停下自己手中的动作,他看着虾米说,那一年在东北,我们行军一连走了三天三夜,到地方我一倒头就睡着了,我们班长硬是把我的耳朵拧下来一层皮也没有把我叫醒。说着,老金用手中的鱼钩指着虾米说,你这是瞌睡吗?你这是想给我过不去!
虾米说,你一磨钩我就头痛。
老金说,我知道你头痛,你头痛可以搬出去吗?院里有的是房子。
虾米说,我一直就在这儿住着,你没进院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住,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老金生气了,这房子是你的?你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光荣院!你自己说,你有没有资格住在这里?老金说着拍了拍自己腿上的那道伤疤说,这就是资格,你有吗?说完他就哧哧地磨起鱼钩来。
虾米感觉到老金弄出来的声音像一些小虫子使劲往他的脑门里钻,他捂着自己的耳朵说,老金,我求你了,我真的不能听这种声音,你一磨钩我就头痛。
老金得意地笑了,老金把自己磨钩的动作做得更加夸张,他一边磨一边说,你听的多了就好了,这就像打仗,最初谁不害怕隆隆的炮声?听的多了就好了。
虾米真的头痛,老金弄出来的声音化作更多的虫子在挣先恐后的往他的头里钻,那些虫子张着大嘴在喝他的脑髓,他的头痛得要裂开一样。虾米使劲捂着自己的耳朵,用被子蒙着自己的头,可是那哧哧声只管往他的耳朵里钻。没有办法他就用两粒花生米塞住自己的耳孔,可那两粒花生米却像两只小老鼠一样,钻进耳孔里之后就不肯出来了,它们把虾米的耳门子都啃肿了。孙医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两粒花生米从他的耳朵里掏出来。孙医生说,这下好了吧?虾米感觉到自己的耳孔轻松了许多,他没有听到老金磨鱼钩的声音。虾米往空荡荡的库房里看一眼,他没有看到老金,老金到河道里去了,可是他把一挂又一挂的鱼钩还留在这里,那些鱼钩静静地挂在灰暗的光线里,它们在等待着老金的归来。虾米坐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里,望着门外不停地划过的雨丝,他想,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呢?
这时虾米听到有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在雨水里响起来,那脚步踏在院子里的青砖通道上,离库房越来越近了。虾米想,是老金回来了?虾米看到有一个人闯进库房的大门,由于光线灰暗,虾米没有看清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朝空荡的库房里看了一眼对虾米说,老金呢?
他到河里去了。虾米说完又补充道,他一早就出去了。
那个人说,这我知道,我问你他回来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回来?那个人的语气听上去十分的焦急,可是他还是没有听出来那个人是谁,他想,可能是镇上的小伙子吧,镇上有两个小伙子常常和老金一块到河道里去下钩。那个人没有等虾米说话又说道,坏了,老金一准是掉进河里去了。
这下轮到虾米吃惊了,他说,老金掉到河里去了?
是的,我回镇里去拿东西,回来后光见他的船在水上漂着,我还以为他回来了,可是早等晚等就是不见人,你看,现在河水又涨了,他肯定是一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我得赶紧去找他。那个人说完转身就走。虾米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在雨水里走远了,他拄着拐杖来到门口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虾米突然感觉到老金的脚步声在雨水里消失了。虾米仇恨地想,他掉进河水里去了,老天爷保佑,淹死他吧!他死了就没人来折磨我了,他死了磨鱼钩的声音就消失了,让我安生一会儿吧。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锤子敲打白铁皮的声音。
虾米知道那是老钱又开始工作了。老钱常常在这种时候开始工作,即使没有白铁活可做的时候,他也会拿起锤子不停地敲打铁砧。老钱敲击铁砧的声音被雨水洗得更加尖锐,那声音穿过空荡荡的院子来到了虾米的听觉里,这使得虾米的头颅疼痛难忍,虾米通过库房的大门望着同样灰暗的天空,真切地感受到了末日的来临,他知道他已经没有什么办法来对付那些杂噪的声音对他的折磨了。他想,还是让我躺到棺材里去吧。虾米这样想着,吃力地站起身来,用拐杖架着自己的残腿,一拐一拐地朝库房东边的山墙边走去。在山墙的东北角里,存放着一口黑漆棺材,虾米知道只有那口棺材才能治好他的头痛。在这世上,那棺材对于虾米来说是一副最好的良药。
棺材
一个春天的傍晚,个子矮胖的邰院长领着两个身材高大的木匠走进了院子里,他指着堆放在库房外边的那堆红松对木匠说,就用这些木料。虾米知道那些红松是从东北的某个森林里伐下来,又装上火车运到靠近颍河的某个码头,然后扎成木排从河的上游漂到颍河镇的码头上的。在时光里,堆放在院子里的红松一日一日地散发着浓烈的松香气,那个红脸膛的木匠指着那堆木材说,这能做多少呢?
邰院长回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他从门窗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些混浊的目光,就提高自己的嗓门说,能做几副就做几副吧。这时老金手里捏着一把鱼钩从库房里走出来,他看着邰院长说,你准备用这些木料做什么?
棺材。
给谁做棺材?
邰院长说,你看,院里这么多老人,总会有用着的时候吧。邰院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他说,万一谁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我上哪儿去弄?老金阴沉着脸说,你知道我们都是些什么人吗?邰院长笑笑说,我知道,功臣。老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咒着我们死?邰院长抬起头来,他看着老金说,你是党员吗?老金说,我是党员。邰院长说,你知道党员是什么?党员就是唯物主义者。马克思是唯物主义者,列宁也是唯物主义者。你不是说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吗,还能怕这几口棺材?老金说,放屁,我什么时候怕过死?我们背着人头为你们打江山,还没享几天清福,你就来给我们做棺材?邰院长说,那你说怎么办?老金说,叫这两个木匠走开,别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心烦,要不然,我就找去老连长。邰院长说,这就是民政局赵局长的意思。老金瞪着眼睛看着邰院长,慢慢地,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就变得混浊起来,没了一点光彩,他的背突然间也驼得厉害,在傍晚的霞光里,他的身影显得是那样的虚弱。邰院长似乎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走开的老金,这才清了清嗓门对木匠说,弄吧。
那俩木匠就开始在院子里没明没黑地劳作,最后他们把一大堆红松木材做成了十口一样大小的棺材。过了一些日子,那些棺材又被邰院长请来的漆匠漆成了黑色,然后抬到库房里存放在东山墙下。那十口棺材最初整齐地排放地那里显得十分壮观,老钱说,他妈的,再有两口就够一个班了!老德说,这比我们死在战场上强多了。我们那些战友都是软埋的,哪个轮得上这样一口好棺材?老德说着就走过去伸手拍了拍棺材盖子,刚漆上去不久的油漆粘了他一手。老德还没有来得及洗净手上的黑漆就在当天夜里死去了。他跟老金下河摸鱼的时候淹死了,老德成了第一个使用那批棺材的人。在后来的日子里那些棺材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下靠在墙角里的那一口了。
虾米在棺材里躺下来,他的头痛也渐渐地减退了,一切似乎在一恍之间都平静了下来。多年过去了,虾米仍旧能从木头里闻到淡淡的松香气。那种淡淡的松香气仿佛一只细软的小手在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面孔和鼻翼,使他进入梦乡。他常常走进一片辽阔的水域,看到远处的阳光下有一片白色的帆船。他知道他的故乡就在那些像雾一样的地方,他常常在睡梦中泪水涟涟。
虾米醒来的时候,外边的雨还在下。想象中的雨水声和树木的摇动声在他惺忪的脑海里是那样的陌生。他伸手摸了一下棺壁,棺壁上的木纹像水浪一下倾泻下来,他彻底地醒来了。他懒懒地躺在棺材里,不想动。老金回来了吗?他正在磨他的鱼钩吗?老钱还在砸他的白铁皮吗?他知道,即使他们在外面不停地弄出那些声音他也听不到,棺材为他挡去了一切杂噪的声音。可是现在就剩下这一口棺材了。虾米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动了一下身子。谁会从我的手里夺走这口棺材?这种念头的出现使他感到担心。院里现在还剩下十三个人,老金、老钱、老魁、来福,还有……下一个该轮着谁了?以前多少?二十二。他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每送一个人出门的那几天,院子里都会像深夜一样沉静。就连老金也不磨他的鱼钩了。老人们都呆呆地坐自己的房间里,不吃也不渴。饮事员月红用勺子把锅敲得叮当作响,她用粗大的嗓门在院子里喊叫,开饭了——开饭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从屋里走出来。麻雀落地院子里,在地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地叫。虾米想,那九个人都到哪里去了?他们都回老家了,他们都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
虾米感到肚子里的尿这会儿憋得难受,他挣扎着支起自己的身子,他知道,要不是肚子里这泡讨厌的尿,他会一直在棺材里躺着,他知道,在世上,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安全更舒适的地方了。虾米从棺材里抬起身子,朝空荡荡的库房里看一眼。老金还没有回来,他想,老金真的被淹死了吗?现在库房里的一切都被越来越浓的黄昏给塞满了。
库房
高大的库房始建于一九五二年,在那个炎热的夏季里,有一个年仅二十三岁的青年人从正在建造的房顶上掉下来摔破了头颅,白色的脑浆流了一地。
库房建成之后,那个青年人的未婚妻从乡下来到这里住下来,成了盐业仓库里的一名工人。县盐业公司在位于颍河边的这座仓库里一共建造了三栋这样高大的库房,那个时候每座库房里都存放着紫色的食盐,一些食盐被镇里的搬运工人装进麻袋里,然后一包一包地码上去,成了一道有城墙那么高的墙壁。在墙壁里,就是那些堆积如山的粒状的食盐。同样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季里,仓库里的几名工人正坐在高大的盐垛下乘凉,盐垛突然倒塌了,那些紫色的食盐像水一样流下来,把那几个工人淹没了。
虾米那天上午也在那座盐垛下面坐着,那个时候他正为那个女孩红红的脸膛而着迷,她那两条长长的辫子光滑而整齐地垂在她鼓鼓的胸前。她说,虾米,你傻了?虾米从痴呆里醒过来。她说,你傻看个啥?去,去伙房里掂茶去。虾米就站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粘在裤衩上的盐疙瘩走出去。虾米走出库房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名叫小头的男人说,叶,虾米相中你了。在院子里,虾米立住了,他听到了他们发出的嘻笑声,那笑声使他感到有些旋晕。从头顶上射过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仿佛听到了强烈的阳光哧哧地穿过他的皮肤的声音。当他从伙房里提着半桶茶水沿着青砖铺成的通道走回那座库房的时候,就听到一声闷响。起初他以为又是颍河管理处的人在河道里炸航道,可是当他走到库房的门口看到倒塌下来的盐垛时,他明白了。他看到一条黑色的辫子从盐堆里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