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以前,我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写过一首关于“路”的小诗。
当时我在一列疾驶的火车上,凭窗望着遥远的地平线上不断出现的一株树、又一株树……我忽然想到,在为祖国而战争的年代里,我们就是这样望着地平线,走啊,走啊,到了那一株树下,抬头一看,前边依然像是粗炭条画了一道线,那线上依然耸立着一株树、又一株树……是的,就从这一株到那一株树下,蜿蜒着我们的小路一夜“嚓嚓一嚓嚓”不停的脚步声响,天亮一看,路上印着一双一双血的脚印,那时,我们淌着热汗,急急奔跑,闪电一般前进了。而在我们后边留下多少无名的小路呀!在辽阔无边的大地上,留下多少无名的小路呀!因此每当我来到旷野,望着天边的树木时,我心中总怀着无限深情。
路,我们走过多少路啊!
黎明之前,小路那样清凉、湿润。它穿过草原,穿过密林,在那垂拂双肩的树枝和打湿两脚的草叶上,滚落下大把的露珠,那时天地为一种宁静的暗灰色所笼罩,而不久,一线晨光,在你的睫毛前晃荡一下,然后像发亮的柔丝的细网向四面撒去,一会儿,它却像火烛一样在东方燃烧,一切暗夜朦胧,倏然逝去。那时人们奔走的脚步忽然变得多么轻快啊!没多久,在山岗或渡头,总之是一个开阔所在,人们看到那红珊瑚球似的冉冉升起的太阳。一瞬间,天地沉静,万籁无声,仿佛一切都为光明的诞生而沉醉了。但这是真正的一瞬间。于是,小路旁一枚草叶抛下它所负载的露珠而跳动了一下,于是从那面深深树丛中传来鹧鸪的鸣声,那时那小路明亮而且弯转向前。
可是生活的道路并非从来都是这样明亮。
暴风雨震撼过暗夜啊!我们是从黑夜里走来的。我回想起童年,那充满罪恶的古老城市中,无数阴暗偏僻的深巷。巷子那样狭窄,那样漆黑,走了不知多久,才在一个路角上看见鬼火般一点阴凄凄的火影。这盏油烟熏得乌黑的灯,是天断黑时,由一个乞丐似的路工,掮一面破木梯,爬上去,划根火柴,点燃的。那时,电灯,还是稀奇罕见的事物。而那路灯上的玻璃,不是这边破了,便是那边碎了。于是这充满肮脏腐朽的深巷,便只是那么一点绿荧荧火亮儿,给冷风一吹永远瑟瑟欲熄。那时,我一个人走这种深巷,心总是枰评跳动,仿佛黑地里随时会有鬼怪出现,而后面又总有一片冷气落在背颈上。不过最最可怕的,还是你自己的脚步声,在那空虚荒寂之中,啪啪响得那样孤单,也很使人胆战呢!你仰头看看,两面墙头之上,像刀裁一样露出狭狭一道天空,闪着鬼映眼的几粒寒星。你停下脚步听听,有醉鬼的呻吟,弃妇的悲泣,打更的梆子迟钝地响一下、响一下,一若这世界正在崩裂沉落的声音。
真是一条黑暗的道路呀!但那时代的勇敢的青年,凭着他们心灵里那要追求光明、要开拓道路的一团火,无论旧世界多么黑暗,但火焰那样圣洁地照明了前进的道路。正因为如此,鲁迅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是的,马克思主义真理像探照灯一样照明前进的方向,人们从荆棘中踏出了道路。但无论荆棘怎样割破肌肤,剌出鲜血,人们终究踏出道路。有的走过监狱的路,有的走过战场的路……是的,这样或那样千万种复杂的路,而后我们走到了,而且走进了为早晨的阳光所照明的道路。人们似乎不必在这一个或那一个黑夜或白昼为暴风雨所震醒了。可是事情并不这样简单,走啊,走啊,难道我们已经把路走完了吗?……不,我们取得这一个里程的胜利,不正是那一个里程的新的开始吗?谁要把胜利理解为只是在热烘烘的炕台上睡觉,在丰盛的餐桌边吃黄油、吃甜面包,以为再不会有什么风吹雨淋,谁就失去了革命斗志,谁就不能再奋勇前进,在新的地平线上看到那可爱的小路。
只要我们想一想,狂风夜雨中去开堰放水的农民赤脚走的泥泞的路,翻崇山逾峻岭去探寻宝藏的路,还有在茫茫夜雾之中,江海急流之上,掌握着方向盘,而探索着前进的航路,我们就将觉得在我们血管里那拓荒者的滚热的血液是怎样跃动着了,更何况我们自己心灵上的路,也还需要巨大的勇敢与智慧去开辟呢?……总之,革命是永不停止的,在我们的地面上,旧社会崩溃了,但新的路上,并不是没有斗争,没有风险;“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一行通红发亮的大字在号召着人们,在世界上还有许多腐朽的而又顽固的旧堡垒,有待于我们一一去粉碎。因此我们永远要踏碎荆棘、开荒辟莽,永远要付出血汗,辟路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