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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新任中国作协主席的发表,使我第一时间想起一个人。
丁玲。
做延安文学的课题以前,很少去想这个名字。因为所读资料大量涉及她,慢慢开始思考,也不能不思考。其间,蒙李向东先生、王增如女士赠以所著《丁陈反党集团冤案始末》——王女士是丁玲生前最后一任秘书,相当仔细地读了两遍。前后二三年,丁玲其人,丁玲其事,盘旋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使人有写点什么的愿望。
眼下,来到21世纪之初。铁凝以女性作家执中国文坛之牛耳,波澜不兴。这是大事。而我的反应,实不能不立刻想到丁玲。
在铁凝这一代女作家——包括王安忆以及更早的张洁等——之前,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的历史当中,实际上只有一个女人曾经做到跟男人在文坛分庭抗礼,只有一个女人一度从风头上盖过了男人,也只有一个女人在历来由男人掌控的文坛权力走廊上走得最远、最深,最接近于这权力体系的中心。这唯一的女人,就是丁玲。
延安时期,论创作的艺术质地,论作为作家在文艺界的影响和分量,她恐怕都是实际上的第一人,而且不仅仅是作为“女”作家。到1949年后,共和国文学最初的五、六年,她的声望倘不用“如日中天”,则不足形容。当时全中国的作家,老一代的郭、茅、曹、老、巴等,声望当然很高,但因时代改变的缘故,其实是走下坡路了的,而在经历、背景、资格相近的人中间,不论男女,无一人声望可跟丁玲比。
1953年,东德派作家代表团来华,到丁玲领导的文学讲习所访问。讲习所秘书长田间为此悬挂了四位中国作家相片,这四个人是:鲁迅、郭沫若、茅盾、丁玲。只挂四人相片其中便有丁玲,而且,鲁郭茅之后紧跟着就是丁玲,其中“论定座次”的意味,别人看了无法不触目惊心。
倘若仅仅是田间作为文讲所工作人员搞这么一下子,也罢了;旁人颇可以在“拍领导马屁”的不屑中,冷笑着,化解不平。偏偏无独有偶,翌年,周扬为团长,丁玲、老舍为团员组成中国作家代表团,到苏联出席第二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其间他们去苏联文学馆参观,看见馆内也悬挂了四位中国作家照片,也是鲁迅、郭沫若、茅盾、丁玲!同样的照片,同样的排列,出现在文讲所跟出现在苏联文学馆,含义和分量差得太远。这一回,很难视为“偏私”,仿佛不容辩驳地具有“公认”性质——国际的公认。
再细细品味一下,四人当中,鲁郭茅基本或主要是作为“五四”那时代的新文学代表人物,所以,走出“五四”的之后的文学新阶段,受“国际公认”的作家实际上只有丁玲一个人。对此,两位同行者的内心感受可想而知。他们一个是在国内声望显然更高的大师级人物,一个是中国文坛权力场中无人俦匹的统治者,此刻却不得不共同欣赏与鲁郭茅一起高高挂在墙上的丁玲照片,居然偏偏还是当着她本人!这真是难堪到无法表达的滋味。
1955年以前,丁玲所给予别人的,常常就是这种滋味,它为后来发生的一切蓄足了能量。
共和国文学史头一个十年,针对或基于个人的重大事件有两起,一起是批判胡风,一起是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两件事都直达天聪、株连甚广。然不同之处在于,胡风事件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搞定,所有涉案人员仿佛一夜之间盖棺论定,未见也未容其有半点挣扎机会。丁陈案则不然,从1955年下半年至1957年上半年,你来我往,柳暗花明,反复无常,风云突变……较量双方耗尽心血、精力,都可能一举胜定,也都可能满盘皆输。错综迷离的局面,不单将文坛大大小小人物一一席卷在内,更逼得他们既措手不及又必须择“善”而从,整个过程或忽悲忽喜,或亦悲亦喜,或悲喜难辨,待到尘埃落定,不知几人欢、几人愁,几人得意、几人扼腕,几人肚内暗自叫声“侥幸”“惭愧”,几人徒能跌足、长叹……
时间悠悠地远离了50年。遥隔半世纪,今天定睛重新细看这台大戏,仍不能不神迷目眩、惊心动魄,其戏剧性足令戏剧宗师的构思黯然失色。动笔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丁玲逝世整整20年。我突然有一种恐慌,为这样一幕曾经地动山摇的大剧和它的女主人公,正在或者已经被淡忘而恐慌。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人物,怎可淡忘?尤其是,人们对中国20世纪文学史上这独一无二的女人谈得还很不够的情况下——1955年以后她被人谈起,基本只作为大批判的对象,再不然,就是与政治话题紧紧缠在一起,80年代仍如此。
她是作家,首先是作家;她的麻烦和悲剧根植于她的这种强烈意识,很多人忘记了这一点。其次,她是人,一个女人,怀揣希望、爱恨、抱负、荣誉感、骄傲心、恐惧、软弱,把这些情怀和心理投射到行动和环境并激起别人的反应、引发各种人性的互动,从而搅动了文坛、也接受命运摆布的活生生的女人,人们同样忘记了这一点。我所希望的,是丁玲辞世20年之后以及更久,人们保持住对她的记忆,并将关于她的思绪,回到这两点上来。恩怨情仇,以及政治,是这世界上最容易烟消云散、最不必执着的东西,而艺术和人性则将永存。那才是长久思考的对象,以及从中汲取、记住点什么的事物。
2
新文学以来,女性作家即为一道醒目的风景。20世纪上半叶,我们在其中次第看到了“四杰”:冰心、丁玲、萧红、张爱玲。极有趣的是,这四人个性迥异,风格截然,每个人的形象都非常鲜明。
冰心文雅、善良、博爱,绝对正派,她将这种品性一直保持到生命终头——从文章到做人。萧红,极度感性、细腻,充满灵气,像一个精灵,连同她的弱小;她是“四杰”里最富天才气质的人。张爱玲,混和了现代大都市的新锐和旧式的贵族的高卓与孤傲,她远离了人流,却对生活看得最透,对人性,她见得更深、更锐。
那么丁玲呢?
大器,大气,这是谁都没有而她独有的气质。试着想一想,《太阳照在桑乾河上》这样的作品,冰心、萧红、张爱玲,无论谁,写得出否?我以为写不出。原因不在技巧,说到技巧,丁玲很高,但其他人尤其萧红和张爱玲也不弱,甚至更强。明显在于笔力。丁玲的笔力,遒劲、浩大、坚实、强烈、辛辣。她很女性,然而绝无一丝女儿态。惯常的或者说由男性文化长期调驯出来的女儿态,无论思想主题还是言语口吻,冰、萧、张处都有一些,唯一没有的是丁玲。确确实实没有,丝毫不见。
这是一个奇女子与生俱来的格调,并非30年代“革命”了以后,或在延安聆听了《讲话》以后,才发生的转变。读《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时候,我年当少日。年少读书,不能读得很深,但富有直觉。记得当时《莎》读下来,在我已经被培养了关于中国女性的“性感”和道德感的心中,造成特别异样的感觉:强悍,自我,狂放不羁……这样一些感觉,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令我找不到与“中国文化”的对应点,以致由莎菲女士想象她的作者,眼前浮现的恍惚也是一位欧洲知识女性的形象;我甚至设想她应该是抽烟卷儿的!
当然,实际她并不抽烟卷儿,但这却不妨碍我感觉她的作品散发烟卷儿的浓郁的辣味!
若干年后,我纠正或者说调整了年少时关于她的想象。我想,当初所想象的“欧化形象”,于她是不合适的;但是我所感觉到的最核心的部分没有改变,至今我仍认为,作为一个女人,她身上的基本气质“很不中国”。
我担心其中的意思别人不能够准确理解。我显然不是说,丁玲这个人和她的作品、语言洋化、欧化,也显然不是说,丁玲的人生和思想感情脱离中国现实。恰恰相反,我曾在《〈讲话〉前延安小说的语言面貌》中强调,当大城市来的文人——毛泽东称之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普遍陷于欧化风格不能自拔的时候,丁玲几乎是他们中唯一不给人这种感受的作家。她的语言,来自性情,绝不来自临摹或者追逐。她也从来不试图从思想感情上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外国人,像很多人那样,比照着托尔斯泰、契诃夫抑或绥拉菲莫维奇、富尔曼诺夫、法捷耶夫的风格与口吻,去思索和说话。说到现实,丁玲那枝笔现实针对性一直很强,她也是本着这样的原则来创作。这是一个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对社会对人性对生活负有重大责任的人。她的写作,不存在缺少现实针对性的问题,相反——在我看来——可能恰恰缺少一点点与现实的距离,不必很多,一点点就足够,增加一点点距离,她的作品也许就更悲悯宽厚,她的处世乃至遭遇也许就稍见裕和;然而困惑是,倘如此丁玲就不再是丁玲。记住,这个女人心高气傲、嫉恶如仇、精神强大。
她的个性,不单毫无温良恭顺、俯首低迴的传统的中国女儿态,连传统中国男人所擅长的虚与委蛇的心态和行径,也被排斥和蔑视。她原本是不懂得掩饰自己的。长久以来,她谈吐畅快,举止豪放,笑怒随意。她生命中的苦主之一刘白羽,1992年在长篇回忆录《心灵的历程》中,这样描述1937年第一次见丁玲时的印象:“丁玲披了一件黄呢子日本军大衣,她笑得那样爽朗,酣畅,明亮。”这笑声,也会出现在某些头脑简单的人身上,但丁玲不是;丁玲如此,主要是极其自信,对自己的才华和内心极为骄傲,别人从她笑声中接收到的,也是同样的信息。
自信、骄傲,甚至达到那样的程度:不把任何权贵放在心中,以为凭手中一枝笔,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1957年夏丁玲落入命运谷底时,曾私下对儿子蒋祖林讲:“建国以后,我很少到熟识的中央领导同志那里走动。我觉得局面大了,他们日理万机,还是少打扰为好。当然,也没有进城以前那么好见了。现在看来,有点走动或许好些,不过,通过党的组织来解决问题是对的。”微露悔意。“熟识的中央领导同志”不少,周恩来,陈云、贺龙、邓颖超、康克清等;但首先是毛泽东。丁毛之间,除开同乡之谊,更有切近的私人关系——丁玲的一位老师陈启明,是毛泽东湖南第一师范的同学;丁玲本人,曾在长沙暑期补习班期间,与杨开慧同学。1936年,丁玲从南京脱离国民党控制,曲折抵达保安,与刚刚完成长征的红军、毛泽东聚首,极受重视,得到高规格接待,当晚专为她举行欢迎晚会,中共高层毛泽东、周恩来、洛甫(张闻天)、博古(秦邦宪)均亲自履会。毛泽东并且专为丁玲到来赋诗一首:“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此系毛惟一一次以诗亲赠作家,荣宠莫甚。丁玲所受待遇,除了名作家身份,除了她的到来对于日后知识分子大量涌来具有的象征意义,与她和毛泽东之间的私人渊源,不能说毫无关系。后来,1942年整风中,毛泽东将她与王实味区别对待,放过一马,也不能说与这层私交毫无关系。如此重要和特殊关系,丁玲的表现是历来不加积极运用。这固与她的正直有关,却更折射着她的自信甚至傲心。我相信她有这样的潜意识:想象当中,凭其名望和成就,即便“不走动”,也没有人可以奈何得了自己。
毛泽东所赠诗句,有诗意化的过誉,但也许丁玲的内心所读,却颇以此自诩。其心理根据有两个,一是“五四”以来新文学作家普遍自命的“启蒙”的社会角色,一是丁玲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在荣誉与抱负方面所特有的性别意识。这两个心理根据,足以使丁玲把“纤笔一根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当作现实的自我生命价值定位,予以追求和实行。她真的觉得一枝“纤笔”,可以所向披靡,成就极大的事业,并且仰仗着它使自己成为绝不愧于须眉的堂堂的女人。
基本上,丁玲就是这样来诠释“写作”的意义。作为一个已经从“写作”中证明了自己、品尝了成功滋味的成名作家,到延安以后,她这种信念走过了一个曲折过程,经历了痛苦的修正和调整,但顽强地坚持了下来。
3
1936年10月,刚刚走入黄土高原深处的丁玲,不得不将心目中的“写作”先放到一边。此后两年,丁玲很少从事“文学”的写作,先是做随军记者,写了一些人物特写——这些,应该不属于她心目中的“写作”——然后任西北战地服务团主任,辗转各处宣传。
这段时间,作为女作家的丁玲短暂地消失了。此乃环境条件使然,不专门做延安文学研究的人,往往意识不到环境条件的重要,比如纸张缺乏对于文学意味着什么。大约1939年以后,环境条件明显地改善,文化人越来越多,延安的文化气候开始形成,文艺组织、机构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同时物资供应好转,纸张仍然很紧张但已非搞不到,印刷厂也建起来,于是文学报刊出版成为可能。这一切,甚至是决定性的,无法设想基本只能油印的条件可以支撑文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