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放弃是他进入了真理追寻的路途后在世俗之外、个体精神体验之内对目的和手段的区分,是依托于他的两种修行——禅定和苦行展开的。释迦对阿罗逻和郁陀迦两位禅定家的告别,与他后来将苦行林留在身后是一致的,手段不是目的,追寻过程不能与追寻的真理相混淆,正如禅定本身与禅定的根本性课题及为何禅定间有着很大不同一样,放弃苦行也基于对它真髓的把握,深人事物而又不滞留于此种深入的表象,也许正是佛后来所言的对“我执”的祛除。这同样成为亲证的支撑。两种极端的放弃,表明释尊心中的佛教既不是单纯冥想和观念的形而上学即哲学意的真理,也不是极端的针对肉体而很容易走向形下意义的苦行实践;而对享乐主义与苦行主义双向弃绝的结果,是一种“中道”立埸的确立。这种区分使释尊在寻求真知的人群里能够将个人内心的真实连同真理本身的真正价值一起与那些只是在皮毛层面上寻找真理而只会更深地误入歧途的人划清了界线,当对象与我都不再是鱼目混珠的时候,还需有离开人群的勇气。这种对同行者的放弃所需的勇气远大于对世俗放弃时的,与他曾一同苦行的五比丘离开了他并认为他是为享乐引诱的这一事件证明了这一点。这里面,有释迦对名望的放弃,他认为是虚名的东西,哪怕会给他带来当时出家人都想往得到的名誉与利益,他也仍要坚决地舍弃。不做阿罗逻的继承人,不做人所敬仰的苦行已达很高境界的苦行者,原因也是,在修行与冥想中,所能找到的只是“一种短暂的喘息”;所以他在对世俗意的王权放弃之后,进一步放弃了形上意的王权,包括池田先生讲到的哲学之王、那么,什么才是释迦想要成为的理想呢?也许只是一个因循真理以自己而非别人选定的人吧,或者说是一个在个体的生命实践中创造与现行规则(伪真理)都不相同的真正真理的人。所以他能够做到放弃。佛陀有关真实真理的理想是指向终极的。手段种类很多,可以替换,目的只有一个——正道。
我总是满怀疑问。
那寻找着的青年说:“我总是怀着一种知识的渴望。一年又一年。而追寻的结论却是在万事万物的本质中,有些东西不能称为‘学习’”——“惟有一种知识——那是无所不在的,在你里面,在我里面,在一切生物里面……对这种知识而言,它的最大的敌人,莫过于有学司的人,莫过于学问。”
这种思想,与室利阿罗频多(1872-1950)对“理智的真理”与“精神的真理”的划分有着某种叠印,比如:“我们不能过分依于那些理念和决策,一时在非常的危机中,在特殊情况的猛烈压力下所形成的”;“伦理在其真性上不是行为中之善与恶的计算,或一番劳苦的努力,以求按诸世间标准而无过,——这些皆只是粗劣表相,——它是一种企图,要生长到神圣性”(《周天集》)。有意味的是,这位印度精神哲学大师的一生也是由一系列放弃构成的,与他的理论相一致。他由秘密结社中的暴动暗杀的主持者、爱国者领袖到38岁时的隐居以至最后主持修院、独居楼修瑜珈术并成其综合瑜珈论而成就精神事业的几度转折,也在当时不为人所理解,很有些类近释尊当年的放弃,“人应当终止其为这表面的人格,变成内中的‘人’,即‘神我’”的日的,和“舍却自己是寻到自己的最好办法”的选择,都是以内心生活为依重的,而所谓的“神圣者”并不是对象物的存在,他与我是一体的,“神圣的圆觉常是在我们上面;但在人,要在知觉和行为上皆变到神圣,内中外表皆过神圣生活,这便是所谓精神性”的心灵向上生长的自信,和“一切皆是我们的自我,一个自我取了多种形貌”的抻、人一体的思想,注解的王是释迦有所弃的原因。
由于此,释迦当年才将手段与过程像衣服一样从身体上脱掉,离开同样压抑了自性已成为了他“父亲”的沙门集团,将茂密的苦行林留在身后,独自一人向那一棵毕钵罗树走去。这个象征太巨大了。而正是那棵树使他证得了菩提。
这个终极的指向并不仅是释迦对外在事物——王权、声望的拒斥,它还包括人自我内心的对异于这一指向的念想的清理与挣脱。
跌坐树下的释尊降魔的故事补充了这一点。释迦在毕钵罗树下结跏而坐,众魔纷纷前来对其极尽诱惑,而释迦以其坚毅刚直的品格一一将其识破并击退,这个故事几乎所有经典都曾提到,虽然版本不同,但同是解释释迦在成道前夜为正觉的精进修行和义无反顾,《方广大庄严经》卷七释迦在分析贪欲、忧愁、饥渴、爱染、昏睡、恐怖、疑悔、忿覆、悲恼等九“军”命名的恶魔后,特别指出了“自赞毁他”,在虚名、利益范畴的划界的清醒,使人感到这个魔并不是通常说的来自外部的干扰,而有其更大程度的内部性,它与生俱来,存在于我们内心,而克服了这种迷妄才能达到觉悟。那与黑夜一起不断加深的境界所历经的初更、二更、三更和它们的由过去世到未来世更到关于现实人类世界真理的信仰的那一段心路,已无可复原了。我们只知道,金星辉煌地照耀,天亮而来的光明是对击退了心魔的他的最好回报。
对树的告别是释迦的第三次放弃。这个放弃是对滞于玄想思辨层面的哲学的放弃。
在对世界的解说与改变之间,对人的个体觉悟与普渡众生之间,释迦的选择更进一步将他与世面上行时的玄学家和当时在精神界产生一定影响的禅学著名大师作了区分。他放弃了独善其身、灰身灭智,还放弃了以玄思为特征的哲学家身份,不断生长成熟的人格溢出了以往的角色,或说于树下冥想的哲学家角色已无法容纳他的人格;这种人格对角色溢出的结果,是一个宗教实践家或说是人生教育家的诞生。于小我与大我之间,小乘与大乘之间,个体证悟与更深广意的亲证之间,释尊的放弃其实是一次选择;那棵毕钵罗树是一个界碑,隔开了释迦的两段人生,而从对人的逃离到与人的亲近,是释尊人格的一次飞跃。佛教与他教不同,它的人格神不创生世界,但却创生包含人类的他放弃即与两位禅学大师的告别相印证而成为佛陀人格转折而至完型的关键。
篇名意谓“菩萨”的《席特哈尔达》里,这次放弃被描述为对一位圣人——也是一种父亲(在生身父亲、集团父亲之后,这是最后一位立在路口的智慧父亲)——的放弃。故事已展开了四分之一,迦陀玛出现了。他被尊为世尊佛陀;他因解脱众人痛苦的柔和而坚定的讲道拥有全国大量虔诚的崇拜者,甚至悉达多的挚友迦文达也皈依了他,然而悉达多却一人离开了。他与如来佛——有意思的是,小说里迦陀玛(译音同乔达摩)与悉达多的名字相加,正是佛陀释尊的全名——告别时的一段对话相当精彩,中心一句便是——“从别人的讲道中是无法求得解脱的”。
远寓所有的教条与导师——哪怕他是众望所归的救世者,哪怕他是另一个自己灵魂中的自我。长期以来,作家黑塞将一个佛陀分身为两个人的“双包”手法——我所深爱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也是如此——一直让我感觉困惑,如今我明白了它。悉达多离开的不过是他心目中要成为一个圣人、教导者、领袖的思想(那种名望的心魔)罢了,他同时离开的还有讲道这种方式,在他现在的心目中,行动高过了语言。他要成为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神,那反统治的自述决不只是说说看的;由此在他以放弃的方式否定一个个曾主宰过他生命的某一些段落的各式各样的“父亲”同时,在他表明自己亦永远不做统领别人精神父亲的同时——他只认准了一件事:亲证。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继续走我的路的原因。
这种背弃式的选择当然是有代价的。像一个刚出世的婴儿,此外他什么也不是,此外,什么也没有。
……再没有人像他那么孤独了。他不再是个贵族,不属于任何职工组织,不是个寻求职工保障,而在其中享受其生命与语言的工匠,不是个婆罗门,不是个属于沙门社会的苦行僧,甚至连深山中最与世隔绝的隐士,也不是一个人孤孤独独的,他还是属于人类社会中的一个阶级。迦文达做了和尚,于是成千个和尚都成了他的兄弟,他们穿着同样的僧袍,享受着同样的信仰,说着同样的话。而他,悉达多,他属于哪里?他分享谁的生命?他说谁的语言?
然而就是这样,他依然踏上了他自己的路程。他一无所有。却得到了一样东西——悉达多,他自己。
波罗奈斯的初转法轮,优娄频罗的正式传教,释迦国的皈依,到80岁时的出外游化,直至于病榻上为前来寻访听教的沙门的最后说法,释尊以这种方式完成了他的第四次放弃——对生命的坦然告别。在两棵沙罗树间,在对佛意其实更是对自我人格的阐述与言说声音的回旋里,也是那种仪式选定了他。这是真正殉道者的实践。一棵毕钵罗树使其获得新生,两棵沙罗树使其获得安息,其中寓意,让人欲辩忘言。而不止一次流下泪水的,是池田对佛传中释迦人灭场景描绘的引文:
那时候,沙罗双树虽非开花时节却鲜花盛开,这是为了供养如来而降注如来之体。又有曼陀罗花降自于虚空,这是为了供养如来而降注如来之体,这令人潸然的文字,揭示佛陀人格境界同时,也成为一个自我追寻真理并在唤醒人们灵魂生活的过程中亲证它的人一生的概括。
灯里有油,它被安全地放在封闭的油瓶内,点滴不漏,这样,它就与周围所有的东西隔开并且是吝啬的。但是当灯点亮时就会立刻发现它的意义,它与远近一切东西都建立了关系,它为燃烧的火焰慷慨地奉献出自己储存的油。神的显现只在神的创造活动中。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以《人生的亲证》将自我描述为追求尽善尽美,努力从虚幻达到真境,从黑暗达到光明,从死亡达到永生的“一位永久的旅行者”。书中的悉达多在离别了二重父亲之后,回到了感觉与欲望,经历了凯玛娜的爱情、卡马士瓦密式的经商与寻求刺激的赌徒之后,一棵芒果树隔开了城市与森林,河水像等着一个受洗者一样在耐心地等着他。那一觉醒来的对话是耐人咀嚼的:
悉达多:现在你要到哪里去,我的朋友。
迦文达:我不到哪里去。我们总是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遵照着戒律生活,宣扬教义,乞求施舍,然后再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永远是这样。那么你要到哪里去呢?
悉达多:我的情形就跟你的一样,我的朋友,我也不到那儿去,我只是走在路上。
迦又达:那么现在你是干什么的?
悉达多:我不知道,我知道得同你一样少,我正在流浪。
只是走在路上。这可能就是《席特哈尔达》的中译本名为《流浪者之歌》的寓意。佛陀正是这样一个旅者,菩提树隔开又联络了他的求真期与实践期的知与行的分段;个别的我存在与无限的我存在如果可以用“我”和“他”加以表不,对无限者、普遍的人的亲近,使个人灵魂与最高灵魂找到了叠合。由此,泰戈尔的祈祷词化作了跨越一切时空的宣称:
我是他。
这或许就是那个正在形成中的答案。
这样理解,佛陀就不只是一个单个的人。
有关佛陀自我介绍的传说中言:“我为如来、应供、正变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佛世尊。”大乘经籍中记述佛陀有32种相80种好,据称,“佛的每一‘相好’,都能生出无限光明,普照天下,发出无量音声,遍满世界,并给五道众生带来普遍利益。即使每一毛孔,都具有无限神通”。此外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在佛陀以乔达摩姓降生之前,佛陀曾有多达550次的转生,或为君王、婆罗门,或为神灵,此外,还曾做过12次首陀罗,10次牧人,1次石匠,1次雕刻工,1次舞蹈家,等等。有关佛不同变体的思想,长久以来使我懵懂迷离,那时的我,并不知有关它的解释就藏在这个万千与纯一相叠的结局里——
当所有的语言已无法承载他的思想时,悉达多请求旧友吻他的额头,那一瞬时,迦文达在悉达多的面孔上看到的是一长串川流不息成百上千的面孔,出现、消失、更新;一条濒死的鱼的面孔,一个初生婴儿的面孔,一个谋杀者杀人与被处决的两种面孔,男人与女人赤裸的身体,横卧的尸体和许多动物的头——全都纠缠在爱、恨、毁灭、再生的关系里,既静止又流动,铺开在一层玻璃般的薄冰或水的而具上面——那是悉达多的脸,那脸上是只有俯瞰与亲历了这一切的人才有的半优雅半嘲弄的微笑。
尽管那部在黑塞诞生百年纪念时已问世55年——于当年已有34种译本——单印度即有10种印度文字译本,仅美国销售量即超出300万册的小说所改编的、据说亦引起极大轰动的同名电影,我没有机会看到,但仍可从茨威格对原著的评语——“从这里似乎可以达到在更高的阶梯上远远展望世界”——感知那景观。
这就是他未曾说出口的渡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