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川城东七里,满井这个地名已经换作了蒲家庄。般阳古城几无痕迹,知道是又一册过去叠进史书。蒲家庄的砖门、巷道却让人犹如穿过时间隧道回到明清之际,只是装束衣着变了,迎面,不复从前的还有那从西门快走到东头的一个院子,那家居的主人再不能立身走出,近了细看,门楣上挂着一个“故”字,是来前知晓的,可是心里仍然重重一击。写鬼写妖,刺贪刺虐,这个人叫了“聊斋”的书房如今只剩下了笔砚与画像。七十四岁,身穿公服,手捻胡须,端然正坐,看那蹉跎前来的人,对视、凝思,那郁结束尽的话、一生失意却志向不移的话在桌、椅、床、几、笔砚间游丝一样动着,画像上的亲笔题字是:
尔貌则寝,尔躯则修,行年七十有四,此两万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头,奕世对尔子孙,亦孔之羞。——这是那贡生的袍褂,在画师与儿子的撺掇下穿上,画像完成后便后悔别扭,“为余绘此像作世俗装,实非本意,恐为去世后所怪笑也!”真情流露处,无人在此自嘲前哂笑,只是敬意悲凉杂在一起,教来瞻仰的心情有些乱了。知道那桌、椅、床、几的来历,这些旧物背后的另一个人——不是主人,而是那经历曲折磨难将它们一一收集聚齐的人,他也与这桌椅的主人儿无亲戚血缘关系,顶多只一乡里,却是一个读书人,正因为同是读书人,虽然相隔百年之多,也仍然变卖家产从各流失地将之一一买回放在这书房里,虽然斯人已去,也还想在这样一个书房不过十平米的空间的位置放下一颗读书人的心,提示后来能够祭奠,能够自勉。斯人已去,如今连这个收集的人也已逝去近三十年了,只是他的“聊斋”二字悬在墙上,默然无语。人们穿梭而进,而退,他们是来看聊斋堂主蒲松龄的,没有人知道这一切井然有序物的后面还站着的另外一位叫路大荒的人。
这一点,倒暗合着蒲松龄生前的命运。
那也是一个生时未享受到任何宠幸,却毕尽心血著书的一介布衣。较之同代清文学家王士祯比,他既无“有台阁之望”高官地位,又无“神韵派”一代诗坛盟主的社会影响,真正是糙纸贱墨、敝衣褴褛、寄人篱下、一生潦倒的。
清贫生活,梗直个性,读书人那里,总也互为反正,几乎是布衣书生避逃不开的宿命。
但是,忧愤为文,命蹇而不遁世,让“健忘已足征老困,病骨可以阴晴”的衰弱身躯也能在文字里透炎凉显温度,却也是那不为事功拼尽全生的一份佐证。
“原只有这三间房,西院是扩建的,蒲松龄生前家传并不富足”。
只想在这样屋中多呆一会,一个人。待那熙攘走失、散尽,看着他出生和“临窗危坐而卒”的地方,除了三十三岁至七十一岁之间的在王村西铺石隐园毕家的设馆教书,这间房子见识了他的生与死。
那生、死也是如此之近,尺平方内。蒲氏的墓在村东南一里地外,古柏素砖,距这居所的距离并没有他生前长达三十年在明代户部尚书毕自严家设馆教书“往返百余里”赴王村镇两铺村的路途远。他不是那颠沛流离从外部看去历经坎坷的文人,然而内和的熬煎磨折却丝毫不逊,甚至有过而无不及,倒不在:眼见表面的科举不进,仕途不升的世事浮落,而在内心对此体验中化作的灵肉之苦——那自知不容于世而对世的怀疑焦虑的一份忧心。至死方休,确乎如此,被这样责任纠缠!《梦狼》《续黄粱》里有官虎吏狼的不放过,《三朝元老》、《张氏妇》有人格、尊严的辩驳,《乔女》、《荷花三娘子》有爱、敏感的想见,《田七郎》有济贫扶危的义女侠男,在史实笔录已无法记个现实时,他转而在鬼魅世界里辩污理序,以个非理性世界的衬托来作貌合秩序却更非理性世界的镜子。
公道不彰,愤气填胸,郁结成文。这样选择,他知道后果: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凝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清林黑塞间乎!”最末一句,已是大觉,比较在济南院试时《蚤起》题下写的“君子逐逐于朝,小人逐逐于野,为富贵也。至于身不富贵,则又汲汲焉伺侯于富贵之门,而又犹恐其相见之晚”的试卷中对富与贵、君子与小人的书写划分——那也一针见血——有了更壮的气息,比较他在江南高邮幕宾短暂生活记录的《感愤》诗——“漫向风尘试壮游,天涯浪迹一孤舟。新闻总人‘夷坚志’,斗酒难消磊块愁。尚有孙阳怜瘦骨,欲从元石葬荒邱。北邙芳草年年绿,碧血青燐恨不休”句也有所进——就是:更不信了,不再对现实抱以天真,更多的力量由外向内,敛人心斋,孤愤、狷介并不在形容表面、行为艺术,而是切嵌入字里行间,然忽而一夜,披衣振起,抚凝冰案,对暗昏灯,续幽冥录,也会暗中自惊:寄托如此之悲,还在于不能与人常人语。故而抱数没个温度,依阑只能自暖,这样人间,大失望,在知己未见、同调难寻,所以才会发出“知我者,其在清林黑塞问乎!”那是对身在其中的现世的大拒绝了。
凉意沁心。不幸言中。
松龄墓前曾有清雍正年间公元一七二五年张元撰写《柳泉蒲先生墓表》石碑一方,一九六六年秋此碑被毁,砸碑不算,还掘墓,以为必定其中有金银玉器等陪葬物,却惊讶于几无甚物,据传有一个烟袋嘴,砚章什么的,草革封培。掘墓人哪里会读过他《蚤起》试卷中的富贵之论,而对《柳泉公行述》中“放怀诗歌,足迹不践公门,因而高情逸致,厌见长官”之述与对仰其文名的淄川知县的亲履斋庭“不得已延而后见”之行有所见闻呢?不读书年代时的狂躁与无知又如何能够解释“天性伉直”孤介之士的不折腰事权贵——他们眼里,是混而同论的。又怎么要求他们知道?知我者,其在清林黑塞闻乎!——一百多年前已经说下了。言说这话人所经的心碎,比这醋烈。
现在这碑,由1980年据原拓片重刻而立。
……肆力于古文,奋发砥淬……孤介峭直,尤不能与时相俯仰……阨穷网顿,终老明经,独其文章意气……是那碑上的字。
然而无论耀当时和垂后世,似都不是墓主生前所求,评点定论也不为他所关切,我倒喜欢他决然舍去的一甩袖子的决裂,有些割席之意,那边是污浊吏治,这边是满井清林。“而其生平之佗傺失志,藩落郁塞,俯仰时事,悲愤感慨,又有以激发其志气,故其文章颖发苕坚,诡恢奇垒,用能绝去町畦,自成一家。而蕴结未尽,则又搜抉奇怪,著有志异一书。虽事涉荒幻,而断制谨严,要归于警发薄俗,而扶树道教,则犹是其所以为古文者而已,非漫作也。”
因为有大失望,就将那知己寄寓清林黑塞间的狐了。只她们,还有着世无有的真、美,世不解的贞、烈;内质里与作者有着缘结。但是要只解为志异荒幻、谈狐说鬼之书,确是对《聊斋志异》的委屈,后人品评,恰也多为此看,将之作了六朝志怪、唐传奇的历史飞跃与文学发展,包括“短篇小说之王”这样称谓也有意无意遮盖了蒲氏耿直孤行、愤世嫉俗、寄意异史的深一面。耶可不足文辞华艳、叙述宛转或者灵虚出尘又人情可亲所能概言。
鲁迅“出于幻域,顿人人间”语这部文言小说的压卷,文人小说的天鹅歌,我理解的只是那柳泉路边瓷罂中的苦茗,那不以幽居自恋而昭示清高,反而深入俚俗而结构反叛。
易宗夔说他:“每临晨,携一大瓷罂,中贮苦茗,又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陈芦席,坐于上,烟茗置身畔。见行者过,必强执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渴则饮以茗,或奉以娴,必令畅谈乃已。偶闻一事,归而润色之。如是二十余年,此书方告成……”。
如今,这样事情,二十年如一日,谁还去做?这样场景,也已久违。不独志异一书,1704年,六十五岁时,淄川遇旱、蝗、蜚灾,岁歉,而他有文《记灾前篇》、《记灾后篇》记录,并写《上布政司救荒急赈书》,及《流民》、《饭肆》等诗,并完成了《日用俗字》书。1705年,六十六岁,《农桑经》书成。两书可作民俗志读,前者分庄农、养蚕、菜蔬、杂货、裁缝、争讼等三十一章,主写民俗事象;后者分农经、桑经,又分上粪、喂牛、耕时、种谷、锄麦、沤麻及择种、浴连、蚕室、择叶、上簇等。在此之前,有《小学节要》,此后有《药崇书》(今不传),另有《墙头记》等通俗俚曲上多种相传。其心可鉴。较之酸腐文人,乡夫野民恰是蒲氏作文之始终。
柳泉风景,已经新建。满井寺也已重修。还有那个采风亭。松林之间。坐下,可以听涛。然而蒲翁雅志不在,那个煮水烹茶与路人友、居穷村陋舍也不弃社稷之忧的心怀又到哪里去找?
知我者,其在清林黑塞间乎!
蒲氏只说对了一半。
就在不远,另一个甘坐冷板凳的穷书生出现了。他,是我此行目的,是我绕行淄川要找的那一座城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