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菜园村路士湘老人的院落时,引领我的在路上打听正打听到了他在砖厂工作的孙子敲着门窗,我看了下表,两点不到,怕是在休息,有些犹豫,要不等会再来,说话间他的孙子竟拉响了墙上的一个线绳,铃亩大作,里屋有了响声,于我愧疚问一位老人开了门。
就是我要找的路大荒的二儿子八十二岁的路士湘。
在那两间加在一起约有三十平方米的乡下平房里,路士湘老人为我摊开《蒲松龄集》、《蒲松龄年谱》以及收集的聊斋遗文——那手稿与印刷物混在一起,床上堆不下,便摊在贮米缸的盖板上——像摊开一个我已无缘见到的生命,那个生命结束在一九七二年,那一年我六岁。
故事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展开。路大荒早年上儒学四载,启蒙人正是蒲留仙(松龄)后裔蒲国政,那关于一个人的佚事先是听得,后是读来,由人至文,再后是执迷到搜集,研究,有流落于民间的聊斋文稿无论存何人之手必前往谋求,以致变卖不厚的家产也要得到,一九三六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其《聊斋全集》,是蒲氏逝世二百年后首次大规模作品问世的大事,文坛的日光第一次被吸引到这样一个村庄里的民间人物身上。如今已无法细述那样一个以蒲学为宿命的线头了,只据说先是加入同盟会,后任教员与警佐的他,一次与邓思铭二叔淄川县长邓国瑾曾有这样一番对活,大意是:人生行为如黄河流水奔泻千里,决之东则东流,决之西则西流。若受制约可流人大海。希望对事业有所选择,好自为之。从他二十年代偃武修文而到民众教育馆一心沉入蒲氏著作中,可见此话分量。从此,生命打开。
然而劫难也随着岁月来。
一九三七年,口侵华,次年家被焚烧,书画尽失,路大荒隐居历下柳园街15号,设课教徒以维生计,仍不忘对蒲文搜集整理,一九三九年赴京归济,曾有《游燕歌》自况:年年株守书卷如蠹鱼……老妻劝我置田宅,弱女索我买绢丝,一见古玩都不顾,数年旧书买文钞,积得满屋尽废纸。去年三月一劫火……心如刀割奈若何?嗜性不改今已老,细思量还是读书好。深山结成一草庐,一灯一砚度晚岁,且读人间未见书。
……坐愁城……困如我,朝朝抚占三摩娑……半生贫贱,清苫自守。是在《聊斋全集》出版之后。
一九五四年参与修建蒲氏故居,正是前面我说桌椅床几等旧物历尽艰苦一一搜罗了来,亲写隶书“聊斋”二字悬于书屋。这年编订蒲氏全部遗作的任务开始,寒暑无间,时经六年,文四百五十余篇分十三卷,诗一千零二十二首按年编作五卷、续录一卷,词一百二十余阙作一卷;杂著二种,戏三出,俗俚曲十三种,终成一百二十三万八千字巨著,一九六二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为《蒲松龄集》,它比一九三六年《聊斋全集》多六十万字,二十多年,六十万字,我知道其中辗转,正像蒲翁当年,并不只在书斋中的,那校勘的根据首先也在乡里野间,跋涉、收集、辩真,如果一一计入的话,多出来的不只是六十万字。何况这二十年之战乱流亡,劫火焚心,无可言述。
此前一九五二年,此后一九六六年,收集的聊斋文集手稿文物被查抄,收集的聊斋佚文、元史底稿被抄走,那时是连蒲翁的坟都敢掘的,何况民间乡里的一个研究书生路翁呢——这一年,他已七十一岁,后来,我在结束黄河之行后读到七月二十六日《中华读书报》《背着蒲松龄手稿逃亡》王刚文,它记述了路大荒一生与聊斋的缘结,其中有这样文字写到这节历史:……房子从前满满当当……而今……四壁萧然,地面的砖头都因检查而被起掉了。房间的墙角上还有一块小石头,那是一枚印章,上面写着“历劫不灭”,那是五十年代由王献唐先生撰文、由名篆刻家刻的……而今却什么都没有了。前来为路大荒看病的医生惊奇地问:“你们家不是文人吗?怎么连一张纸也没有啦?”
猝然心痛。我不知道当年路翁如何答对,可是却能看到他默然淡漠的神情,那是比痉挛还要悲凉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的心再无法复原到完整,他也再没有可能从生命那里商榷到更多的时间去完成那个宿愿了。
——而聊斋文稿远不止一百二十万字。
这就是如今我呆在的这间“未版书屋”名称的来历,书屋主人路大荒的次子路士湘现也已是八十二岁的老人了。他的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他递给我关于他父亲的资料上写:“平生无长物,惟‘著述辑柳泉身后遗篇’有痴情”;他在我面前摊开在盛米缸盖案板上的已经整理有二十余万字的一部分聊斋遗文,“集外集”注,一律毛笔小楷书写;这就是他们父子间的约定,那未完成的《蒲松龄年谱补遗》交到了儿子手里。成为路士湘的生命支撑。环顾四壁,现代家俱无有一件。米缸上、桌、椅、床上铺满了纸,床下面也是纸箱叠摞。天气酷热,主人递给我一把扇子,家中惟一电器就是那个墙上的叫醒电铃,路士湘老人的耳朵已经听不到普通的叩门声了。
由历城郎帽山至菜园村孝妇河大桥北河与岸村设公墓我最终没有去,据说梁漱溟亲题墓表。路大荒的墓志铭是:盛德不显,有功不矜;高风亮节,报效国恩。得时则驾,日月胸襟;半生贫贱,一代闻人。留仙知已。永垂竹帛。
睡在墓里的人,也七十六岁,和他终牛追寻研究的蒲氏卒龄同岁。
路十湘老人给我的一份资料上引用了《齐鲁周刊》王刚《路大荒与聊斋》一段评价:路大荒第一个考证出蒲松龄是蒙古人。第一个准确推算出了蒲松龄的生卒年月。第一个纠正了胡适之把《醒世姻缘》列为蒲松龄著作的糊涂考证。当然最值得一提的,他是蒲松龄身后第一个满怀深情为之出“全集”的文章知己。
打动我的正是这段话的后四字:文章知已。我知道太难。
遇上不易,幸运者无几。然而蒲翁有幸,卒后二百年仍能有一个人为他的文不惜历尽劫灰,在战乱年岁竟背着他的手稿逃亡,这是怎样知己!路翁亦有幸,尽管蒲学研究让他苦头吃尽,家徒四壁以致除“补遗”之嘱作为遗产留于后人外再无别物,但他从蒲翁那里找到了将这尘世一一穿越的不朽精神,使那生命不致终老乡野而焕发出一个个体融人到真正文化中去的光亮。两个人,在二百年的两端,无缘己见,却灵息交换。此中神韵,谁又能比?再之,一代完成不了,将那文嘱托附于再一代,路家与蒲家之间原无有任何亲缘血脉,却是文化做着他们两家的递进,这种肉身相传的方式,又谁能比?
“历劫不灭”,那枚墙角落里的小印章上写。这个文人之家,连一张纸都没有了的时候,仍能薪尽火传,父子相递,这样精神,又能谁比!
淄川城,东有鬼谷洞,鬼谷子曾隐居之地,黉山有汉大儒、经学家郏康成教授弟子门人的书院,东北有乐毅墓,西有苏秦、庞涓墓,淄水从城边过,入小青河,再入黄河,再人海,这样一个人文地理,不应忘记的是一向被认为齐文化的文化里也流淌着这样一种血,它浓浓的,往个知识树干中注入着。而那棵大树之所以枝繁叶茂,全靠了一代代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往里面自觉输入的他们的血。
子日:德不孤,必有邻。
菜园村与满井庄(现蒲家庄)只六里地,然而路大荒用了一辈子走,不够,再搭上他往前走的儿子。
出路士湘家,绕到土巷里,才看见面前白白的太阳光照彻的道路,我知道其实是文化中的我在接受着一次输血。
仿佛看得到那面孤傲兀立的“鲁壁”,那个下午不断地回放,叠画与重写。
路、蒲两人墓也不过六里之遥,写一个人,真正地将生命叠印进去,甚至在七十六岁卒年上都不差分毫。一介书生,儒之布衣。
那火在走。
尽管已没有了泪,但我知道那真正打动我的东西。
它在底层。它一直在那里。它没有变。
早年读论语,《述而》有一句: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抚读之时,心中总生出一丝疑问好奇,怎么音乐与吃肉可以相比?有些可笑,有些天真。后来知道韶乐的可歌可舞可奏,其阵容、规模、气魄都大,是从远古虞舜时期即传下来的,分九章,又称“九韶”。其声高雅、盛大,“尽美,尽善”是孔子的又一评价。七月月中在齐国故城大城东南韶院村一学校外墙侧院中终于找到了“孔子闻韶处”的石碑,门上落锁,来人才开,念我风尘仆仆,管理员打开了锁,这样进去,这样一个人,在那样院落,树叶生长的声音都听得到。再后,《临淄县志》辗转查到,——“相传嘉庆年间(1996年~1820年),于城东枣园村,掘地得古碑,上书‘孔子闻韶处’。后又于地下得石磬数枚,遂易村名为韶院。至宣统年间(1909年~1911年),古碑已无下落。本村父老恐古迹淹没失传,故另立石碑,仍刻‘孔子闻韶处’”。
在那个后人考证就是教坊之地的院子里,背着行李远道前来的人一脸肃穆,她知道的,有一种音乐如丝如缕,虽不再盛装上演,却从未断裂。即便琴摔,即便弦断,那琴师用自己身体生命交接一代几代数代也要奏成音乐。
这样音乐!谁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