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三十三丁末年即公元历1907年农历正月间,秋瑾与女友徐自华一起,在杭州登临凤凰山吊南宋故宫遗址,登高望远,整个西湖,全景人目,冬日的风景不免萧索,何况看风景人心中的另幅版图——家与国都堪破碎着,南宋般故宫样说着历史,现世呢,一个睡国,睡王昏君将个江山寸寸拱手让出,让于英、法、俄、日,让于八国联军,一面是“颐和园共官前路,活剥民脂供彼身”歌舞升平中的搜刮倾压,一面是“若有不忍微言者,捉将菜市便施刑”的腥风血雨;一面是“志士杀了多多少,尽是同胞做汉魂”,一面是“矿山铁路和海口,一起奉送与洋人”,一部近代史,比之南宋史更其惨酷;正月里的秋瑾江山满目,心绪难平,太多的话无法说出,“已拼此身填恨海,愁城何日破重围”,连这样的句子也老去几年了,然而仍是“炼石空劳天不补,江南红豆子离离”,高楼独上,身世茫茫,空怀了忧国恨,满眼的汪洋泪,这位“睥睨一世何慷慨?不握纤毫握宝刀”右手把剑左把酒的女界英侠,也会生出“未免有情烟树黯,相留无计落花愁”的感叹么?不只送别,针对一人一地,不是的,在每首诗里都有身世跃出,见月见花亦如是,没有区分,这是在一个人过于爱某类事物时,这里,对象是她的轩辕华族,老国家在一草一木中时而显现,时而隐身,日的志愿与河山疆土纠缠着,可是“衔泥有愿誓填海,炼石无才莫补天”,对应的多是“栏干十二云如台,路程三千水自流”。
热血冷水,常常是栏干拍遍,泪沾衣襟,仍然是推不动的,磐石一样的故园呵,清宵好影,水玉含烟,偶尔有好酒好诗好剑的,却把酒当了迎回,把诗当丁酬和,把剑当了风雅或者止于健身,能不寂寞?棋无人下,句无人和,子期伯牙在故事里,“世俗惟趋利,人谁是赏音”不仅是琴的寂寞,同调难寻,世路酸辛,“得遇知音死亦甘”的下句,仍是“怅望故乡隔烟水”,故国黍离,诗忆屈原,秋瑾不甘,大的说——“忍看图画移颜色?”
“肯使江山付劫灰!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小的说——“画工须画云中龙,为人须为人中雄。豪杰羞伍草术腐,怀抱岂与常人同?”侠情若是,寸纸难剖。伤时亦有泪,然而“枉把栏干拍遍,难诉一腔幽怨”倒不在闺帏罗衾,别绪离情,万缕千丝,却因了“猛回头,祖国鼾眠如故”,合该面对这个时代么?面对故土豆剖瓜分,“外侮侵陵,内容腐败,没个英雄作主”的如此江山?“我国精华渐枯竭,奈何尚不振衣起?”一问背后,“恨煞回天无力,只学子规啼血”的答案过渡到了“金甄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后者的答案已越过纸张,“继娲皇而炼石,耻仙子之浴河”,一个女子,放脚振衣,立地而起,慷慨陈词,好剑喜酒,办报讲学,兼以武道,硬要为沉觉昏昏中的中国划经纬列曲直,大通学堂秘密会党之外,仍要在自撰的《精卫石》中集兵遣将,拉了历史上郑成功、陆秀夫、史可法等名将忠魂,安社稷、整河山,不仅如此,传说戏本中的花木兰、沈云英、梁红玉等巾帼女杰也先期到场,云集一处,那散佚的第十六回,干脆题为“拔剑从军男儿编义勇,投盾叱帅女子显英雄”,十九回题直道出身处转折时代的人生目的或使命自认——立汉帜胡人齐丧胆,复土地华国大扬眉。这个命定,秋瑾认下了。
如今,站在曾经南迁至脚下一再退让以至于终元气衰微、逃到江南还不算以至于至千里外的南海最后不得已在追剿中大臣背负丁皇帝跃身人海才算了结的一幕史迹前,一幕似乎重又在她跟前人生里拉开的南宋式现实前,外扰内患,旧痕新伤,满目疮痍,这个在寒冷中挺风而立的三十二岁的女子,在与死国灵魂默然答对之时,大约已无心去注意身边她诗中咏过的梅花了罢。“孤山林下三千树,耐得寒霜是此枝”却写照着。而立于风中的女子,在所处的年代,在“把剑悲歌涕泪横”的壮怀里,也会有“栏于遍倚悄无人”的愁苦,对应于“百炼剐肠如火热”襟抱的,也常常是“几阵吹来风乍冷?”的境遇。奈何,若此。如一枝梅的心情,不意遇见的却是封冻年岁,还有传统的无才便德,“举世竞言红紫好,缟衣索袂岂相宜?”也是偶尔要冒出一问的,然而,还是要开,在雪地冰天,在一段周遭酷冷至极的历史里。
七十六年后中华书局一九八三年版陈象恭编著《秋瑾年谱及传记资料》提及这次凭吊时笔意简洁,揭出此行目的在密侦城厢内外出入径道,绘军用地图,以备起义时应用。然而!紧接于此,陈书还有一句补在这里紧要非常,秋瑾随后下山至岳坟,吊南宋抗金民族英雄岳飞,他用了“徘徊瞻顾,不忍离去”几个字。这八个字,换算为此后《秋瑾传》作者陶成章那里,是“正二月间,瑾屡往来杭沪”的公务职命,然而同为秋社成员的陈去病在一份《徐臼华女士传》中披露的更其细腻——
你是否希望死后也埋葬在西湖边?徐问。
如果我死后真能埋骨于此,郡可是福分太大了呵!秋答。
如你死在我前,我一定为你葬在这里;但如果我先死,你也能将我葬在这里吗?徐又问。
这就得看我们谁先得到这个便宜了!秋再答。
已经难以对质当时是一问一答间的字句推敲音容面貌了,然而岳飞墓前说下的话却不意于世事中变作了事实。秋瑾虽早做好了危局如斯敢惜身愿将生命作牺牲的准备,但彼时彼地,仍乐观到不相信死的,所以答问没有沉重,反而淡笑风生,讲到福份和便宜,是真正的置之度外的,那个死,对于这样优秀活力的年轻女子,它来得又会有多快呢,她不信,不想,整个思想被光复梦占了去,她事先知道是放了头颅押上去的,但是她不想在愿望未了事业未竟时失掉它,因为那押了头颅的事业较头颅重要,而且是必靠了头颅生命才能完成的。
然而!
围绕秋瑾生年有过很多争论。一九七九年曾有规模影响较大的百年祭奠,随后便有质疑,诞辰一事的论辩考据在《历史研究》等学术刊物研究着,由于生年不一,卒岁亦有参差,有说二十九,有说三十一,三十三。遇着这样的文字,心情是复杂的,一个人百年之后仍有多篇论文就她的生死日期做着谈论,而谈论的又怎么不是她的生与死?而一个影响了百年历史的人的生辰年份都在短如百年史中成为谜团,又复何求?几种绞杂着纷乱,悲夫。转念一想,又复何求!研究只是一种责任罢,只是这种对历史的小小责任有时会遮掩和局限了更大的东西,也许这种东西恰是秋瑾掉头拼命要去赢的,那场人生的价值电许不在开端,不在结局,而在目的。
围绕目的,倒有几件事必须记录在案。1905年秋瑾一月由日回国,拜访另一女友盟姊至交、桐城派吴汝纶侄女吴芝瑛,小万柳堂一段对话相当精彩,秋瑾向女友出示新得倭刀,曰:吾以弱女子,只身走万里,往返者数,搭三等舱,与苦力杂处,长途触暑,一病几殆,赖以自卫者,惟此刀耳。芝瑛曰:关吏得毋疑妹为女革命党乎?瑾笑日:固知吾非革命党与!继而,酒酣耳热,拔刀起舞。这年十一月日本公布《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八千学生分作两派,一方主张退学回国,以洗国耻;一方主张忍辱负重,继续求学,此后诸多文字都不同角度记录了当时主归代表秋瑾音容表现,只是主留一方代表王时泽回忆文中有一段极易被忽略的段落,这是归、留二主的私下对话,时间在秋瑾归国行前,对“归否?”一问,王的回答是“甲午之耻未雪,又订辛丑和约。我们来到这里,原为忍辱求学……不必愤激于一时。”秋瑾不再说话,几天后即束装回国的行动替她作了回答。事情并不算完,回国后她写了一封《致王时泽书》正面表明了自己对这一事件的志向态度,信文不长,却也刚决断然,——吾与君志相若也,而今则君与予异,何始同而终相背乎?虽然,其异也,适其所以同也。盖君之志则在于忍辱以成其学,而吾则义不受辱以贻我祖国之羞;然诸君诚能忍辱以成其学者,则辱也甚暂,而不辱其常矣。吾素负气,不能如君等所为,然吾甚望诸君之无忘国耻也。/吾归国后,亦当尽力筹划,以期光复旧物,与君相见于中原。成败虽未可知,然苟留此未死之余生,则吾志不敢一日息也。吾自庚子以来,已置吾生命于不顾,即不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且光复之事,不可一日缓,而男子之死于谋光复者,则自唐才常以后,若沈荩、史坚如、吴樾诸君子,不乏其人,而女子则无闻焉,亦吾女界之羞也。愿与君交勉之。信文三层意思,走的理由,归的目的,还有为女子的一份尊荣。多还是少,其实只两句话:君我之异,虽表面为负气,内里却有大义存焉,一己也是长远之学业与一国或许眼前之荣辱间,秋瑾无法利益之选,她的热血激越无法沉淀到不闻窗外事的学问里面,所以志愿学问之间她理解他人却也划界明确;不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的这句话,较之正月间与徐自华对答的轻松有了语气的大不同,置生命于不顾,经历了九月吴樾之死,经历了十一月的陈天华之蹈海后,这里已不是说说而已,吊陈诗中“牺牲我愧输先着”、“后死未忘天赋责”,都说了一个“先”“后”问题,前赴而后继,头颅是早已押了上去的,既然人必有一死,死其壮烈,“头颅肯使闭中老?”秋瑾另首诗中自问,“死生一事付鸿毛”,秋瑾再首诗里自答。她自始至终知道她万里乘风直向东的日的是什么,东渡留学与西渡归国,海上往返,她知道如果有即刻可以救国的近路她是不会选择远线抵达的,她不找借口,这个志向,她对日人也是直说的,“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感时伤怀,只是不停留在纸面上,光阴存不下她的身世、热肠,正如那把刀从靴筒里抽出了就再不退缩,她一把插它在讲台上,说:有人……投降满虏,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吃我一刀。难想此景此情的当时反响,大约是叫人热血沸腾的不少,叫人心下吃惊继而远之的也不在少数,不然不会有这样的句子诗中呼然而出——雄心壮志销难尽,惹得旁人笑热魔。是不是有些恐怖?有着小心翼翼男人心的人,遭遇这样情景,又会是一幅甚样表情呢,哈哈,何况,这样抽刀插案的人还是一位女人,怕是吓也要吓逃几个的。
秋瑾喜酒善剑,从未将自己当了他们眼中心中定拟描画的所谓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