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她们讲了我的一篇文章《给女人分品》。说来,该文还是由一位颇有地位的男士对我的提问引发出来的。他告诉我女人一共有5个品类:l)家庭型。2)社会型。3)感情型。4)色情型。5)享受型。然后他就问我,我认为哪一类是上品?我直言不讳地对意国女士说,99.999%的中国男人,都是给“家庭型”以上品待遇,其内涵一言以蔽之,就是女人要留在家中(即使女人出去工作,也要把心留在家里),把男人伺候好。可是现在也有不少中国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认为男人不应该足女人惟的一片天,女人也应该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情感,还有自己列生活的要求、享用等等。当然,阻力还像泰山压顶一样可怕,因此女性的牺牲,比如被迫离家出走乃至离婚、遭受打骂甚至致伤致残毁容、被社会舆论唾弃,有的死无葬身之地等等,也是相当惨重的。“又当然”,我忽然记起“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这句名言,赶紧补充说比起万恶的旧社会,我们今天已经进步了许多许多。
三位意国女士听得目眩神迷,六条眉毛一忽儿九点一刻(一),一忽儿十点十分,一忽儿八点二十(八);三张脸电一会儿拉艮,一会儿变圆,一会儿成为三角形。她们还不断地提出很怪诞的问题,比如“你写作是为了男人还是为了女人?”“你认为是男人还是女人能够拯救世界?”等等。于是我也开始向她们提出更怿诞的问题:“你们愿意做男人还是愿意做女人?”……
可惜时钟“咣!咣!咣!咣!”,又像战斗警报一样敲响了。我实在不能再延误了,只好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致歉,然后又成为一只美洲花豹,三两步跃到马路上,慌里慌张钻进一辆的士,一迭声催一机快开。这回,天晓得怎么竟还保持着相当的清醒,没忘记看看路边的树梢——长安街上的杨树叶还挂在枝头,可是每一片叶子都像煮熟的莼菜一样曲卷着,情形岌岌可危!混乱之中,投留神这会儿是裤子还是裙子?后来我的脑子就混乱起来,下面的事记不大清了。叫只记得当面对着巨大的播音机器时,我感到自己仿佛变成大狮子脚爪子下的一只小老鼠。我拼命地挣扎着,用尽全身的血、肉、力气、精神、灵魂,还有信念、真诚和责任感,竭力端出一副从容不迫、信心百倍、自尊自强、精神抖擞、整个儿革命热情蓬勃高涨、活得要多带劲儿有多带劲儿的架势,侃侃而谈。我记得自己至少念了三十六遍“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至少背诵了四十八遍“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还至少铿锵了八十四遍“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最后,我第一百六十八遍地重复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从而结束了我的讲演(据后来主持人告诉我,我的讲演效果相当好,反应热烈。我自己也接到一大摞听众来信,有的“心潮澎湃”,有的“热血沸腾”,有的“热泪盈眶”。而在我自己的内心深处呢——实实在在,感到大惭大愧呀?)
我还记得从播音间一出来,就赶紧飞奔到电话机旁,拨通丁家里的号码。我的女儿北京史家胡同小学六年级二班中队主席粱思彦小同学,一听是我,就在电波那边不满意地大喊起来:“妈妈这么晚你还不回来明天我们要考试老师让家长帮助复习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我顿时又掉进冰窟窿里。心里急得一蹿一蹿冒出火苗,烧出了一身淋漓大汗。赶忙急赤白脸冲出广播大厦。
这回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奔到长安街上,我就哭了。不用说你们也知道是为什么了——
只见满天满地,像洒传单一样,飞舞着萧萧瑟瑟的落叶,伴和着满世界满宇宙“咿咿啊啊哇哇”的悲呜。那些杨树的、柳树的、槐树的、桑树的、枫树的、银杏树的、合欢树的、黄桷树的、梧桐树的,甚覃包括松树和柏树的落叶,初始离开枝头时是黄颤色的,发射出一种十分怪异的金亮亮的光芒。黑夜中,这些通体透亮的万千叶片,就像找不到家的孤魂一样,拉着呼啸,打着旋儿,飘飘忽忽,摇摇摆摆,在半空中盘桓着,延宕着,挣扎着,竭力抗拒着强大的地球引力,不愿沉沦到大地上。而当它们刚一落到地面上的刹那闻.一下子就变成了皑皑自雪!于是,满大街,满屋顶,满世界,满宇宙,满天,满地,满身,满脸,满人心,一切都让威严的白雪覆盖住了。
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种雪它们不是无声的,而是像北风样“呜呜呜”吼叫着;不是一层一层地铺洒着,是一丈一丈地窜跃着;不是冰凉刺骨的,而是灼热烫人的;不是“回眸笑百媚生”的赵飞燕、王昭君、杨玉环,而是从金戈铁马中厮杀而来的花木兰、穆桂英、秋瑾女侠。它们分明不足传统意义上的白雪了,而演变成为具有现代内涵的白色火焰,平地三千丈,熊熊燃烧着,冲犬伸舞着强劲有力的手臂……大街上空无一人。秋真的完结了!1995年12月3日1995年12月l0日初稿体验自卑团会喜妻种情神“咱卑”我相信它对我们铲个人都如仅依书面语的解释,自卑好像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只是说它:“轻视自己,认为无法赶上别人。”如果仅此而已,那么不赶也就不赶.人生本有诈多无奈的事情,比如,你能成天和大款们斗金比银吗?
可问题显然并不是这么回事。在我们内心的理解里,自卑好像是一种特别被人不齿、特别要不得的毛病。它意味着卑琐、丑陋、阴狭、怯懦、冷漠、仇恨、被人看小起、做了人下人等等,等等。总之,一个人若被别人看卅了他的自卑,那么就好比看到了他最见不得人的隐私。从此他就不好再做人了似的。我却不怕向世界袒露我的自卑。同平生共有两次刻骨铭心的自卑。剀一次足在二十年前的“文革”时代,我身为“黑五类子女”,沦为“贱民”。当时,我的精神是被彻底压垮了,不用说别人鄙视我就连自己都鄙视自己,动不动就虔诚地“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那种深人到骨髓里的自卑感,给我造成了终生磨灭不掉的伤痕。但同时,它也给予丁我坚强的反弹力,在以后痛定思痛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是成熟起来了,心想,今生今世这一辈子,我大概是不会再掉人自卑的泥淖之中了。没想到生活的大波大澜,又一次将我淹没了。
如果说当年我是跌在泥淖里,那么今天,我则是掉进了个黑洞。黑不见天日,深不见底。我大声地呼救,没有人来救援我。我拼命地自救,却不能自拔.越陷越深。有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绝望感!
起因其实很简单,说柬难以置信,是为了房子——到现在已经“参加革命”四年的我,居然还没能混上一问住房。住房的绝对重要性,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毋庸赘言。没有房子住,我们作为人的概念,都小完整。有一天,我去一家理发店烫头发,理发师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当他听说单位到现在还没分给我一问住房,竞用那么轻蔑的口气说:
“那你还干什么呀?”
我过去曾当过8年工人,因此熟悉工人的语言。我知道他轻蔑的“它”,当然是指我的单位,可是同时,也不无轻蔑我的成分。他的意思有两层:一是你们单位那么大,怎么穷到这份上?二是你肯定也是无能之辈,不然怎么也不至于如此。
那一刻,我窘迫得无以回答,只有打肿脸充胖子地自嘲。口气虽然尽量调侃,尽量自圆其说,以避免面子上下不来,可是我的心却“嗵”地沉到自卑的海底,再也没有力量浮起来。冈雨果说:“经海洋吏大的是人的心理活动。”我却已然体验剑到:即使人的心理活动的疆域冉宽阔、再无际无涯,也载不动我的心思了!我开始追问人所谓大写的人——的生存权利。
我还想要把世界、社会、人生追问个一清二楚。
在此以前,我是老老实实,不敢想,不敢问,不敢说,不敢动。只会不停地检查自己。不停地斗私批修,不停地搓洗自己的灵魂,就好像那是一块怎么洗也不洗不干净的旧抹布。一事当前,干好了,功劳归于党归丁人民归于组织也就是归于上级领导,这一点儿也没的说,是我自已心甘情愿;干坏了,责任永远在我,是我做得不好,这也没的说,也是我心甘情愿。至于享受、荣誉、待遇、职称、房子等等.不敢存私心杂念,应该让给更用难的同志,大公无私,舍己为人,助人为乐嘛。好,好嘛,好极了!当然就应该是这样的。年轻人嘛,党团员嘛,应该经得起考验。应该追求进步。应该向英雄人物学习。应该落实到行动上。希望你继续努力!肩膀上,老有人这样殷切地拍着。好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我终于发现,抬入璃晦教导入的人,首先他自己就绝不打算这样做。越是把调子唱得高高的人,内心里想的,就越是怎么把别人的嘴堵住,好自己多吃多占。比如党中央的住房规定:局级4间处级3间科级2问,那么好吧,把厅弄得比住房还大,l间带l个厅就是2间,4乘以2就是8问,自己伟不了就租出去,租金相当町观,可以赚不少钱呢。反正钱多了也不咬手,谁不爱钱?反正你上有政策,我下有对策。反正比起那些到处有别墅、成天声色犬马、挥国家之巨金如粪土、国外存款不知有多少的“大捞”们,我捞的这一点儿算什么?反正不至于把我撤职查办。谁也不敢硬叫我搬出来。
至于你们平头百姓住不上房、你们有意见、你们想讨个公道,那是你们自己没本事,你们活该、你们自卑去吧!那么好,我这个小小平头老百姓,就自卑。剀当我的内心失去了以往的自信,我发现世界在我眼中,彻底变了模样。
我体验到以前所忽略的许多事情。
比如首先,我发现了生存的艰难。只有处在生括的底层或掉在深重的渊薮里,才能看清什么是世界,什么是{十会.什么是人生。当然,无家可归的流浪,还不是最可怕的,最深的伤害是坏人的脸——当你是太阳时,它像忠实的向日葵,一天到晚朝你灿笑。可这张脸的另一面,就是冷酷、自私和狰狞。我就怀疑起一个最蕞本的社会命题——应该自卑的,到底是他们还是我自己?从几千年前的老祖宗那里,就教导我们说善良足这个世界的本质,可是好人为什么却总是备受磨难?“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句话的内涵外延还远远未被认识深刻。“姑息养奸”也没有。“咀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没有。
这么样一时比,天与地、黑与白、光明与黑暗,便立即显示出它们的各自存在。事情明摆着,应该自卑的.绝不是心地高尚的我们,因为我们已为建设这个世界,奉献出了最大的力气——我们努力工作过了.并且还在继续努力工作着;我们也努力对这个世界善良过.并且还在继续善良——所以,我学会了坦然地面对自卑,当它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随时准备扑过来时,我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把一颗软嫩的心,放在最粗糙的砂石上,反复磨砺,让它变得坚硬似铁,刚强无比。让坏人啃不动、伤害不了、碰得头破血流。然后,让他们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发疯去吧。厂目我不认为自己是失了谦谦君子的风度。更没有失去娴娴淑女的教养。
我的心,其实变得更软了,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善良。我的精神境界,又升华到新的一重天。在愤世嫉俗、疾恶如仇、浑身冒着复仇的火焰的同时,我也学会了理解、宽容和爱——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苦海中,曾有真正的朋友,向我伸来援助之手,虽然她们自己也体小力薄、强自挣扎,但她们还是心心念念地关怀着我。这方真善美的蓝天啊,永远是我漫漫旅途上的神祗。
只有在她们这神圣的善良与爱面前,我感到一种自己不及的自卑……
后记:此文最初写于1993年底,时l900字,发表于《作家报》I994年1月15日,并获该报散文二等奖。后被《当代散文精品》等几种散文选本收入。但总觉得当初受字数限制,写得过于简单,没把所思所想表达得淋漓尽致。时隔3年,终重新操笔,补写了第3节千余字,这才觉得真正完成了。现在这里发表的,是改写后的全文。
1993年12月16日初稿,l996年1月27日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