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的花草树木最令我着迷。每年春天,阳历3月中旬开始,我们一群孩子便天天跑到大院门口去盼望杏花。那里有一棵一抱粗的老杏树,不知是地气还是天光缘故,年年都是它最早抖擞起密密匝匝的花骨朵,在寒风中便绽出淡粉色的小花。每年每年,当我们连企盼数日,终于发现老杏树的花枝出现一朵、两朵小花时,便一个个惊喜得大口大跳,在太院里飞奔开,告诉每一个碰见的大人和小孩:
“老杏树花开啦,春天哕!”
记得每个大人,不管是教授们还是干部们,全都冲我们点头微笑,仿佛我们就是那杏花,就是那春天。等如今我已长大成人,重新揣度从前那大人们的心态时,益发体味出成人的那种对不曾留意的春天猛然莅临的欣喜。
那棵老杏树,一定是协和大院众花树的精神领袖。从它的花朵绽开之日起,我们大院便一年鲜花不断了。第二棵开花的是黄家驷教授楼前的那棵“中年”杏树,而第三棵则必定是29号楼旁边的那棵“青年”杏树。这三棵杏树罢,就是雪白的梨花了。大院里只有一棵梨树,每年结不结梨印象不深了,那随风飘曳的冰清玉洁的梨花,却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谢了梨花,大院的花事就纷繁起来了:大门口的迎春花迎客始罢,甬道两旁就走来一棵棵白丁香紫丁香。不几日,桃花也伴着嫩叶开了出来。还有我最喜欢的灌木榆叶梅,一团一团的粉红色像人工造出的大花球,远远地就让人看醉了眼。这时候,草地上的绿草.也早已染绿了那一方方土地。柳条依依,白色的柳絮迷蒙了天地空气。最给人以喜悦的是生命力极强的杨树叶,等它们唱歌似的齐摆动着新绿时,不要说从它们之下穿行,你就是看着它们竞长,也痴痴地觉得自己正在长人似的——那时候,我是多么盼望自己快快长大!
而大院里的人们,不论是教授还是干部,一个赛着一个地“贪婪”,对周围这么多奇花异草仍嫌不够多,还一起动起手来栽花弄草。于是,看罢了绿树,再回头来看鲜花,便更加眼花缭乱了——粉白相间的海棠花,红的、黄的、紫色的月季,重瓣的芍药,甜香的槐花,火红的石榴花,五颜六色的蝴蝶花,小太阳似的蒲公英,小红灯似的倒挂金钟,名贵的花之王君子兰,还有奇异的令箭荷花和仙人掌花,一现的昙花和千年的铁树花,浓香的晚香玉和夜来香,娇嫩的含笑和美人蕉,挺拔的大丽花和菊花,以及红云似的一品红,婀娜多娇的仙客来……还有许许多多我叫不上名字来的各色花卉,直开得将春延长到夏.将秋延长罕冬……
前面说过,我们大院离天安门不远,这便占尽了地利之优。我们这群孩子们,一年之巾最欢乐的两个夜晚就是“五一节”和“国庆节”。一俟那轰鸣的礼花腾空,院子里就被花朵的雷霆灼照得红腾绿舞,亮如白昼。如果风向对头,还会有一顶项白色的降落伞从空飘下,把我们撩拨得哇哇大叫……
啊,如今想起这一切,真是旧梦依稀,止不住的女儿情呀而这一切,至“文革”罹祸,一夜之间便破坏怠尽了。
那个血雨腥风的1966年,先是花草树木被砍、被烧,又是抄家的书籍旧物被砸、被焚、冲天人火一连烧丁数日。后来,便是医院里的造反派携家带搬进来“占领牛鬼蛇神大院”。理由是:“你们这些走资派(指干部们)和反动权威(指专家们),住着这么好的房子是对广大工农兵的蔑视和欺侮!”于是,教授们被勒令腾出一问叉一间住房,由洗衣工、清洁工、门房、厨师、花匠……等组成的无产阶级住房大军,进住了一座座哥特式小洋楼。
惟一幸免的,是28号楼。当时按照周恩来总理指示,北京市公安局派人保护林巧稚大夫一家,使大院得以保留下惟一一座教授楼。
十年不短,大院当然发生了系列大小事变。因其重提引人心酸不已干脆跳过不提。只有两件事不可忽略过去。第一件,是工人阶级进住不久,院里召开居民批判大会。为的是新搬进来的一个厨师,走路有望天的毛病,院子里的孩子淘气。给起了个“望天儿”的绰号,还跟在背后学他走路。嗬,这可是不行的一位当时被造反派结合的、红得发紫的小干部激动地发言,连声音都直打颤:“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是走资派和反动权威们在发泄对工人阶级进住太院的不满……”第二件事,是l972年某日清晨发生在大院的一幕:那正值美国总统尼克松来华访问期间。那一天,晨练的人们刚刚归至家中,大院里走进四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只见他们随处走着,拍照着,最后停在39号小楼跟前。这座小楼自从六年前有一位工人同志住进后,在半个木顶凉台上垒了一间有门有窗的小平房,还留了一个烟囱通道,使哥特式风格溶入了某种中国的建筑文化。四位洋人大概被这种神奇的“洋为中用”能力惊果了,半晌才如梦醒来似的举起了照相机……后来,从当时的最高权力机关——“革命委员会”传来消息说,这四位洋人是跟着尼克松来访的美国人,其中有位当年曾在这大院里住过,大概是寻故旧来了。“革委会”认为那位工人严重地丢丁中国的脸,措词严厉地限令他于××日内将小平房拆除,恢复哥特式原貌。而那位洗衣工全家拼死拼活地闹了一通.便又让“革委会”丢一次脸,那小平房也就一直保留了下来,“屹立”至今。如今,每当我看到那“中西合璧”的39号小楼时,心里都涌出一丝惆怅。物非人非,今日的协和大院里,已住进200多家,除了教授、干部们之外,还有工人们以及他们的家属儿女,几乎百业俱全。最有意思的是那家有着两辆外国小轿车的个体户,昔日是大院里最贫穷的一家,全家六口人就靠当家的四十来块钱吃饭。如今,已成为大院里食最精细、衣最美艳的首富。真是世事沧桑啊!我的大院,也是面历史的镜子哟!
所幸的是,改革十年,大院又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草坪又重新植上,柏树又重新栽上了,花坛又重新砌上。还于片绿意鲜花之中,新添了两座历史上也不曾有过的白色的藤萝架。一株盆粗的银杏树和五株俩人搂抱不过束的老槐树,也被钊上“古树xxx号”的标记,被铁栅栏保护起来。大院又重新恢复了四时鲜花不断的面貌。在今日高楼林立、喧闹拥挤的北京城中。这一座花同式的院落,更碌示出幽深的宝贵,便于一早一晚,吸引来大批的附近居民。清晨来僦太极拳的迪斯科操的老年人届多,傍晚是牵了孩子来散步的中青年夫妇们,与红花绿树交相辉映在一起,又构成了一幅幅颇动人心弦的画卷……
那=株报春的杏树,竞还都幸存着,虽然其中的两株各被劈去一半枝权,但两株半残的树都还在开花、长叶、结果。只是这一切亦是物非人非了——我甲已不再是20多年前那个梳辫子的小姑娘。那在寒风中天天企盼开花、然后惊喜地向大院里的人们报春的小姑娘,该是我的女儿了这满院神奇的花草树木,也该是属于她的了。
只有这悠远的旧梦,依然属于我……
1189年8月15日写
1990年1月6日《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