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剧烈摇摆着的运沙船挣断了缆绳被激流冲走的那一刻,王子明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他知道:苗国兴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几分钟以前,当劳累了一天的他和同伴们刚刚把船靠在岸边。他正在弯腰整理船上东西的时候,忽然听见已经上岸的刘路和许国伟的呼喊。他猛地抬起头,看见上游不远处正有一团黑乎乎的庞然大物随着奔腾的江水急速地向他们泊在岸边的运沙船冲撞过来。此时,连着船体的钢丝缆绳已经绕在了岸边的树干上,解开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中,王子明一把抓过船上的撑杆,向那个庞然大物推去。但那个庞然大物来势凶猛,只听“喀嚓”一声,王子明手中的撑杆已断为两截。那个庞然大物瞬间就撞在了运沙船上,船身猛然一震,差点倾翻在水中。
那个庞然大物是由洪水卷来的一棵大树。随后,运沙船在另外几棵大树的相继撞击之下剧烈地跳动、摇摆起来,终于抵不住洪水和大树的合力冲击、挣断了钢丝缆绳,随着那奔腾的江水呼啸而去……
如果不是王子明手脚麻利、在钢丝缆绳挣断之前的瞬间抢先跳上岸来,恐怕他也逃不过被洪水冲走的厄运。
站在岸边,看着依然奔腾肆虐的江水,三个人面面相觑,他们在庆幸自己安然无恙的同时,更担心着苗国兴的责罚。
苗国兴是他们的老板,是这条运沙船的真正主人。不过,这条运沙船只是苗国兴所有资产中的一小部分。除此之外,他还经营着一个规模不小的砂石场。砂石场丰厚的收入让苗国兴在几年之内就积累了几百万元的资产。用这些钱,他盖起了全村最气派的三层别墅式楼房,把原来村里人认为再好不过的村委会办公楼比得黯然失色;用这些钱,他在城里金屋藏娇养起了二奶,并且已经有了一个两岁多的私生子。这让他那一直生活在他的不忠之中又时时被刁蛮婆婆欺负着的结发妻子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留下一个正念高三的女儿——苗云云。
五个月以前,王子明他们刚来时,苗国兴的妻子死了还不到半个月。那时,从苗国兴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的丧妻之痛。因为,那时他正沉浸在与二奶小月的新婚蜜月之中。
本来,苗国兴在这条船上一共安排了4个人,除了王子明、刘路、许国伟之外,还有吴欢。傍晚时,王子明见水势骇人,怕有什么不测,才让吴欢提前上了岸。
在这条船上,王子明是理所当然的说了算的人。他周围的人也都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安排。
王子明生得面庞冷竣,眉骨突起,口鼻的轮廓近似于西方的雕塑,这与中国人的脸部特征明显不同,以至许多见过他的人都怀疑他有欧洲人的血统。但,这一点连王子明自己都不清楚。毕竟他对自己的祖上,对自己亲生父亲血统的归属都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他亲生父亲的名字,从照片上见识过亲生父亲的长相,知道父亲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仅此而已。
也许是身世和经历的原因,王子明的脸上很少有笑容,目光也总是停留在庄重与严厉之间,这使人很容易对他产生一种敬畏,加上他高大的身材,端正的有些像外国人一样的五官,使每一个走过他身边的人都忍不住想多看他几眼。苗国兴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当初,在众多的求职者当中,苗国兴一眼就相中了高出别人半头的王子明,并破例答应了王子明提出的条件。
正当三个人站在岸边发愣的时候,吴欢从远处跑了过来。他上岸以后,没有先回苗国兴家,而是守在回苗家的必经之路上等着王子明他们。因为等得心焦,才又跑回到江边。
吴欢看见木然站在岸边的三个人,又看看往常泊船的地方空空如也,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一把拽住王子明的胳膊,急促地问:“哥,船呢?!”
“船……被水冲走了。”月光下,王子明心情沉重地说。
吴欢只有十六七岁,而且长得也很单薄。照理说,像苗国兴那样精明的老板是没有理由雇佣他的。但王子明向苗国兴提出的条件就是:必须带上他,否则我也不去。鬼使神差,一贯只向别人提条件的苗国兴竟然答应下来。
吴欢是王子明四年前收养的一个流浪儿。
那时,吴欢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因为受不了亲爹后娘的打骂从家里偷跑出来,混迹于街头,结果误入一个杂耍班,每天被师傅们施以苦肉计。把胳膊从根部扭断,造成脱臼,以此来博取围观者的同情。因为受不了那份罪,吴欢偷跑出来,并在逃跑后的第二天遇见了王子明。从那时开始,吴欢就一直跟在王子明的身边,从来没有分开过。
四年来,王子明不但像亲哥哥一样照顾着吴欢的饮食起居,而且还辅导他学完了初中的全部课程。
王子明曾经打算过,如果条件允许,就把吴欢送入学校读书,让他接受正规的教育,将来参加高考,改变他的命运。
当王子明他们四个人拖着惊恐疲惫的身体回到苗国兴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来钟了。
站在那两扇高高的大铁门外,四个人又不免紧张起来,仿佛那两扇大铁门随时都要把他们吞掉,犹豫了一下,还是王子明举起手在门环上叩了几下。然后四个人静静地等在门外,心里却有如翻江倒海,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过了大约几分钟,大门旁边的小角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个负责给苗家做饭的保姆三嫂把头探出来,见是他们,就招呼他们从小角门钻进去,说大门已经让老太太上了锁,去要钥匙怕老太太生气。苗家老太太爱骂人的脾气王子明他们是知道的,也就没再说什么。
小角门很窄,他们要依次弯腰侧身才能挤进去。
四个人一走进院子,就看见一楼客厅的门开着,苗国兴正呆在里面。
自从结发妻子去世以后,苗国兴就把二奶小月接到了家里。并补办了结婚登记手续,给已经两岁多的儿子龙龙上了户口,和小月名正言顺地做起了合法夫妻。
此时,苗国兴正陪着儿子龙龙玩火车,做游戏。龙龙欢快的笑声让苗国兴开心不已。不过,他还是不时地向外面张望着。刚才,王子明他们敲门时,他是最先听到的,并马上喊三嫂去开门。
苗国兴不愧是个精明之人,他只扫了一眼,就发现了王子明他们脸上的异样表情。呼地站起来,“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今天下午的洪峰,苗国兴是事先知道的。可他还是执意让王子明他们出了船。他不想让雇工们在家吃闲饭,也不想让他们白天待在家里,那样,他在给他们发工钱的时候心里会很不舒服。
“说呀,是不是出事了?啊?”苗国兴连着又追问了两遍。
“船……被水冲走了。”王子明忍着狂跳不已的心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然后便侧过脸去,不敢正视苗国兴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你们都是死人啊?”苗国兴暴怒了,话音刚落就把手中正拿着的玩具火车向四个人摔过来,正好打在吴欢的身上。好在那火车是塑料做的,没有任何的杀伤力,吴欢只是吓得咧咧嘴,并未真的感到多疼。王子明却忍不住了,火气直冲头顶,在他的意识里,自己可以受委屈,吴欢却不能。
“你干吗打人?”王子明上前一步,直视着苗国兴的眼睛。“你看见当时的情形了吗?你知道今天的水有多大?我早就跟你说过,水大想停几天,可你不答应,非让我们出船不可。还说出了事你兜着。”王子明的眼睛里喷着怒火。苗国兴更不示弱,几年的老板的生涯,已经使他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个性,他不允许别人对他有任何的不敬和顶撞。
“水大怎么了?水大就该停?水大就该翻船?!翻船你们几个怎么太太平平回来了?怎么没被水一起冲走?”苗国兴连珠炮似地冲着王子明吼叫起来。
一旁的龙龙被这阵势吓得愣了片刻,然后便哇地一声哭起来。这时,苗国兴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大嗓门吓着了儿子,赶紧返身去哄。
龙龙的哭声和苗国兴的吼声让在二楼收拾房间的小月跑了出来。
小月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妖艳、放荡的女人,在她的身上你甚至找不出任何一丝有别于良家妇女的东西。特别是她的那双眼睛,清纯如水,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和“二奶”这个字眼儿联系在一起。
小月急急地走过来,抱起龙龙。
“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小月把脸转向了苗国兴。“船被水冲走了。”苗国兴阴沉着脸,并气恼地瞪着眼前的四个雇工。
苗国兴的话让小月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她马上又如释重负。“没伤着人,就是万幸了,你还发什么火啊!”然后,她又把脸转向王子明他们,“你们也累坏了,赶快回屋歇着去吧。一会儿我让三嫂把饭给你们送过去。”
小月的话音刚落,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就在楼梯上响起来:“还有什么脸吃饭,雇你们这帮人真是瞎了眼……”说这话的人是苗国兴的母亲,苗家的当家老太太。
这是一个十分刁蛮成性的老女人,在她的脸上,找不出任何她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有的那种慈祥。取而代之的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得意和高高在上的冷漠。
别看老太太一个大字不识,却很会摆谱,端架子。当初,苗国兴第一任妻子在世时,她动不动就摆出一副旧社会老太太的威严来训斥儿媳一通。现在对小月依然如此。她看不惯任何一个与儿子亲近的女人,总觉得是她们夺走了她辛苦养大的儿子。
见老太太下了楼,小月抱起龙龙就往回走。说实话,小月非常惧怕这个面色阴沉、满脸横肉的婆婆,也知道自己是婆婆眼中实实在在的眼中钉。可因为自己是二奶出身,尽管已是苗国兴的合法妻子,但小月还是觉得低人一截。
婆媳俩在楼梯上相遇时,苗老太太又不失时机地瞪了小月一眼。嘴里骂道:“呸!不要脸的东西,还挺会关心人的呢,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当家。”小月没敢申辩就含着眼泪上了楼。
当苗老太太下到一楼的时候,王子明他们已经快速地回到了他们自己住的屋子,他们也惧怕苗老太太的吵骂。
王子明他们住在一楼靠后的那间屋子。因为正是雨季,屋子里的潮气很重。从外面一走进来,会嗅到一股很明显的发霉的味道。屋子里除了几张用板皮搭成的床铺之外,最显眼的就是几个纸箱了,那里面装着王子明他们几个人的换洗衣服。
因为心里有事,尽管已经饿了大半天,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要去吃饭。保姆三嫂也没有把饭送过来。而在以往,不是三嫂把饭给他们送过来,就是喊他们自己去取。而现在,三嫂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因为紧靠着一楼的客厅,苗国兴和他母亲说的话,王子明他们都能隐约听见,只是听得不太清楚。反正,老太太是一会儿骂雇工,一会儿骂小月,一会儿又骂苗国兴已经死了的老婆……
在老太太正起劲地骂着的时候,一个人就扶在三楼的栏杆上,专心地听着、看着,脸上不时掠过一丝不屑。这人就是苗云云,是苗国兴与结发妻子所生的女儿。
云云是参加完高考以后才回到家里来的,以前她一直住在学校里。就在几天以前,她收到了中国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已经被该校录取为九五届新生。即将升入大学的喜悦并没有抵消她对这个家庭的憎恨。她一直认为妈妈的早逝是父亲、奶奶、小月一手造成的,所以她恨他们,永远都恨他们。
刚才,苗国兴和王子明他们说的话,云云都听得一清二楚。她也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可她一点都不感到难过,相反,倒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慰。
云云一直等到奶奶回了自己的房间,才从三楼走下来,她讨厌和奶奶打照面。云云径直走到父亲的面前,痛痛快快地说:“该,这是你应得的报应,谁让你心术不正,对我妈不好……”云云的眼里满是对父亲的怨恨,嘴角却挂着让人心颤的冷笑,这决不是她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有的表情。看着父亲惊讶的面孔,云云并没有闪避,而是站在那里,仇视地盯着父亲,等着父亲对她发火。回家的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都有在寻找机会,想和父亲大干一场,想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
苗国兴似乎明白女儿的用意,他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并没有冲云云发火。
对于女儿,苗国兴确实有着太多的愧疚。面对女儿终日的横眉冷对,他没有丝毫的反感,相反,却或多或少地感到一丝宽慰,好像这样就可以抵消一些他对女儿的罪过。
尽管苗国兴早就意识到自己对不起妻女,但他却从没有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过。从三十五岁开始,他对金钱、对女人就有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他也知道他的这种贪欲迟早会毁了他的家庭,毁了他自己,但,这种贪欲还是在他的体内不可抑制地膨胀着。这种贪欲使他比别人拥有了更多的金钱,更多的艳遇,也使他成了远近闻名的风云人物;成了他母亲嘴里不断在夸耀着的将帅之材;成了他妻子眼中越来越薄情的丈夫;成了他女儿眼中越来越不配做爸爸的父亲。
第二天,水势平稳以后,王子明和许国伟在下游的一个村子里找到了他们被冲走的运沙船。船是夜里被两个守夜的船工截下的,见王子明他们来寻,两个船工开口要一千元的辛苦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王子明他们花了七百元钱要回了运沙船。之后,他们又在村子里雇了一条船把已经损坏的运沙船拖回来。这所有的费用当然都由王子明他们负担。这也是他们来寻船之前苗国兴和他们讲好了的。
船找到了,王子明他们四个人的心才落到了肚子里。但,他们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就在王子明他们忙前忙后准备修船的时候,苗国兴把四个特殊的人物请到了家里,并摆上了酒宴。
这四个人都是附近一带有名的地痞无赖,他们平时纠集在一起专门给那些黑心肝的老板充当打手,威胁、恐吓、殴打那些向黑心肝老板讨要工钱的民工,挣一些沾满民工血汗和眼泪的钱来供自己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