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竟然是在成都凤凰山,一个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凤凰山机场至今还在,却很少有人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一九四一年夏,日本人出动五十三架战机分四批轰炸凤凰山机场,欲彻底摧毁当时还非常弱小的中国空军。为保护飞机,吴其轺和教官一起,驾机从成都飞往广元疏散。在飞到嘉陵江上空,距江面四十米高度时,他们的飞机被日军战机击落,坠入江中,人也被飞机反扣在水里。吴其轺凭借机敏勇敢,迅速打开座舱盖脱离燃烧的机身。日机又俯冲下来扔了一串炸弹,弹片击中了吴其轺的臀部和腿部。飞机烧得通红,连江水都烧得发烫了,昏迷前,他看到附近的四川老乡不顾被江水烫伤的危险,划着船向他驶来。当他醒来时,已躺在快活林村农民的家中……
吴缘插话说,父亲因此一直把四川广元快活林这个地方视为他的重生之地。二〇〇八年汶川大地震后,他马上拿出当月退休金的一半一千元捐给了广元灾区。还觉得不够,又把自己一笔十分珍视的奖金寄给了四川灾区。这奖金是他将珍藏多年、曾有几个人要买他都不肯卖的德国蔡司相机,和一个美制驱逐机P-40上的座椅、一套当年的飞行服,全部捐献给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所得的。二〇〇九年,已偏瘫数年坐在轮椅上的吴其轺,不顾九十二岁高龄,再次前往四川江津,寻找当年救他的老乡。当他见到一位当年曾亲眼目睹他被救起的老人时,激动万分,与老人抵头相拥,热泪盈眶。
这次空难中吴其轺身中四弹,坐骨神经被打断,左腿终身伤残,被评为二等三甲伤残军人。医生表示,他的坐骨神经被打断了,以后行走都困难,更不要说驾机。但倔强的吴其轺怎么也不服,“不可能,我绝不会成为吴瘸子的”。他扔掉拐棍,每天咬牙做几百个仰卧起坐和俯卧撑,恢复站立行走;找到在医院工作的亲属,让其开证明——证明自己还可以飞行。
最终他如愿以偿。毕竟那个时候飞行员缺乏,而他的技术又非常过硬。他跟上司说,别看我在地面上有点瘸,上了天可一点不瘸。不信你考我,怎么考都行。后来,他不但重返蓝天,还以优异的成绩入选了由陈纳德将军组建的“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即后来大名鼎鼎的飞虎队。
飞虎队的战机全部由美军装备,飞行员则是中美混合。一九四一年九月建立后即在昆明初试身手,首战便对日本战机予以痛击,此后连创击落日机的佳绩,狠狠打击了日本侵略者。同年十二月七日,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正式对日宣战,飞虎队被正式编入了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陈纳德将军为司令。
说起飞虎队的名字,还缘于一个误会:当时为了震慑日本侵略者,就把该队所驾驶的战斗机前半部,画成了凶悍的鲨鱼头。日本四面临海,对鲨鱼很熟悉。可云南、四川、湖南等地的百姓大多不认识鲨鱼,以为画的是老虎,就叫他们“飞虎队”。
吴其轺当时所在的联合航空队第五大队,驻扎在湖南芷江,吴其轺和战友们多次以大编队机群,对日占武汉、南京、广州、桂林等日军军事目标进行轰炸。侵华日军因此元气大伤,而吴其轺本人再次遭遇空难。一九四三年春,吴其轺驾驶美式P-40飞机(即有鲨鱼头的飞机)对湘潭日军进行打击时,又一次被日军防空炮火击中,飞机机身、机翼先后中了二十余弹,但吴其轺硬是穿过日寇层层防空炮火网,坚持将飞机飞回到芷江机场。当他走下飞机时,航空队的美国飞行员们都向他伸出了大拇指:我们美国飞机过硬,你们中国飞行员更过硬。这飞机都被打成了马蜂窝,还能摇摇晃晃地飞回来。了不起!
吴其轺命大,还不止体现在被击落后的死里逃生,而且体现在他四次飞越驼峰航线。
一九四二年,侵缅日军攻占了中缅边境,切断了国际援华物资流通的最后一条陆上通道。美国政府为了支援中国的抗战及加强中印缅战区的力量,决定开辟一条空中通道,使用运输机从印度境内出发越过喜马拉雅山脉和横断山脉向中国的大西南后方运送战略物资。因沿线山峰犹如骆驼,故称“驼峰航线”。
飞虎队领受了这个艰难而又紧迫的任务。
驼峰航线在世界航空史上称为死亡航线,恶劣的气候以及强气流、低气压和经常发生的冰雹、霜冻,使飞机失事率高得惊人,天气晴朗时,飞虎队员沿着战友坠机碎片的反光飞行。三年多时间内,中美双方共坠毁和失踪飞机六百零九架,牺牲和失踪的飞行员多达一千五百名!可以说,是飞虎队员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物资,阻挡了日军侵略中国的铁蹄。
作为飞虎队员之一,吴其轺曾四次奉命飞越驼峰航线,到印度去接收美国提供的飞机。每一次飞行,他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告诉战友们:“如果我没回来,你们就把我的东西分了吧。”但幸运的是,他全都安全顺利地返回了。
一九四四年,陈纳德将军视察飞虎队时,看到吴其轺走路一瘸一拐,便询问其缘由,当陈将军得知他被日军击落身负重伤依然重返战场时,特批拆下一个C-46飞机上的飞行员座椅送给他。这把椅子,吴其轺一直保留着,直到二〇〇七年捐赠给了北京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同时捐赠的还有美国政府补发给他的美空军航空勋章和美空军十字勋章。
历尽坎坷
毕竟,吴其轺已是耄耋之年,加上中风后身体越来越差,他无法再出远门,更多的时候,只能坐在轮椅上接受媒体采访。
每当有人夸赞他击落日军五架敌机,或者钦佩他四次飞越驼峰航线,或者惊叹他三次被击落死里逃生时,他总是默默摆手,神情平淡,意思是不要再提了,都过去了。还常常叮嘱记者,请把我当普通人来写,我没做过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对得起这个国家。
当鲜花簇拥时,当面对镜头时,吴其轺最爱说的两个字是,惭愧。
惭愧惭愧,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唯有说到一个场景,他会激动,眼睛会发亮,那就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时,他亲临了受降仪式现场。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吴其轺等人驾驶六架P-51战斗机在前面领航,将侵华日军的洽降专机押送到芷江机场。九月九日,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国民政府中央军校大礼堂内举行。吴其轺作为美军援华空军第十四航空队第五大队分队长,带领他的全体队员,坐在中国战区日军投降仪式现场的第一排。应邀参加日军投降仪式的有美国、英国、法国、苏联、加拿大等国的军事代表和驻华武官,以及中外记者、厅外仪仗队和警卫人员近千人。
八时五十二分,中国陆军总司令陆军一级上将何应钦,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陆军参谋长萧毅肃、海军总司令陈绍宽、空军第一路军司令张廷孟等五人步入会场,就座受降席。八时五十七分,中国战区日本投降代表、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率参谋长小林浅三郎中将、副参谋长今井武夫少将,中国派遣军舰队司令长官福田良三中将,台湾军参谋长谏山春树中将等七人,脱帽由正门走进会场。冈村宁次解下所带佩刀,交由小林浅三郎双手捧呈何应钦,以表示侵华日军正式向中国缴械投降。此时恰好是九时,然后,冈村宁次在投降书上签字。
受降仪式约二十分钟。吴其轺一次又一次地对儿子说、对记者说:这二十分钟,贯穿了我的一生,影响了我的一生,升华了我的一生。这二十分钟的精髓就是:中华民族是不可战胜的!正义的力量才是永恒的!
在以后那漫长的不公正的岁月里,这二十分钟都支撑着他,让他心里有一盏不灭的灯。
抗战胜利后,吴其轺在三千多名空勤人员中以第一名的身份,考入了美国西点军校航空分校,进修结束后回到台湾所在部队,晋升为中校。此时,父亲托人悄悄送来一封家书:“我希望你回来!叶落归根!国民党之所以败走台湾,完全是因为腐败透顶!当年我支持你们兄弟参加抗日战争;今天,我希望你回到大陆,跟着初升的朝阳!跟着共产党!建设我们的新中国!”
吴其轺看了心情激动,随即冒着生命危险辗转回到了祖国,向解放军起义投诚。却不料,在那个年代,他这样身份的人是不被信任的。虽然回来后他被安排在解放军某空军机场,却不让他碰飞机,只能做些闲杂工作。这对一个酷爱飞行的空中英雄来说,是一种折磨,对有着强烈自尊心和荣誉感的人来说,更是一种轻蔑。他无法忍受,便提出了转业。
转业后,他被安排到之江大学任教,仅仅半年,厄运就降临了。
一九五〇年冬天,镇反运动开始了,吴其轺未能逃过此劫。一九五四年,因政治审查不能通过,他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牢狱生涯。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在大学里认识的未婚妻裘秋瑾,仍坚持与他结婚,与他一起来到监狱农场。在那里,他们有了一个极为简陋的家,养育了大儿子吴量、小儿子吴缘。直到一九七四年他才重获自由,与家人回到杭州。一家四口租了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房子。为养家糊口,这位曾经的飞虎队员蹬起了三轮,一车装卸六百斤,一天挣一元两角。没人知道,这个车夫曾是开着战斗机和日本军机空中格斗过的优秀飞行员,还曾是美国西点军校的高才生。在那个年月,吴其轺对自己的经历三缄其口,哪怕对妻子和儿子也不说,怕连累他们。
这一蹬就是六年,直到一九八〇年吴其轺才得以平反昭雪,恢复了政治名誉。同年,他靠着当初农场开矿时对化石的喜好,加上英语底子,被分配到杭州大学地矿系的标本实验室,做起了标本员。
一九九八年,年近八十的吴其轺才彻底退休。那时两个儿子也长大了,成家了,还有了第三代。他过起了平静的晚年生活,除了喜欢跑图书馆,没人能看出这位老人有何特别,他把一切都深埋在心底。
直到二〇〇五年,浙江大学的领导代表政府向他颁发了纪念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的纪念章,媒体蜂拥而至,鲜花、掌声、荣誉将他包围。吴其轺很激动,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要的不是鲜花和掌声,他要的只是一个清白。年已八十七岁的他,竟能清晰地背诵胡锦涛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大会上的那段讲话,因为正是这段讲话,让他终于可以向世人证明,他是一名抗战老兵,一名抗日英雄: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成为世界反***战争在东方的爆发点,中国的全民族抗战开辟了世界第一个大规模反***战场。
全体中华儿女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各党派、各民族、各阶级、各阶层、各团体同仇敌忾,共赴国难。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到处燃起抗日的烽火。在波澜壮阔的全民族抗战中,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队,分别担负着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作战任务,形成了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略态势。
在空前惨烈的抗日战争中,中国军民前仆后继、浴血奋战,面对敌人的炮火勇往直前,面对死亡的威胁义无反顾,以血肉之躯筑起了捍卫祖国的钢铁长城,用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谱写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丽史诗。”
他背诵的不是一段讲话,他是在宣读自己一生的清白。
临终嘱托
曾经的荣誉,吴其轺毫无保留地捐出去了;曾经的壮烈,吴其轺也用三个字带过:俱往矣;曾经的苦难,他更是以沉默将其掩埋。
唯有一事,他始终无法释怀,带不走,也放不下。
在我看来,一个出生入死无所畏惧的人,一个苦难冤屈都打不垮的人,还能有什么事放不下呢?应该是了无牵挂了吧。我曾暗地里琢磨过他给两个儿子取的名字,吴量(无量),吴缘(无缘)。虽然吴缘告诉我,他的名字是无边无际的意思,可我总觉得,其中还暗含着一种看淡一切的禅意。
这样一位老人,还能有什么割舍不下?
在一个彻夜未眠的早上,吴其轺叫过儿子,留下他最后的嘱托。吴其轺说,我们吴家还有一位抗日战士,牺牲在战场上,至今未能魂归故里,就是你的四伯吴其璋。你四伯是为国捐躯的,是真正的抗日英雄,我们吴家为他自豪。你大伯去世前曾一再嘱咐我,要找到他的墓地,把他的遗骸带回来,安葬到老家父母的身边。他这一生为国尽忠却未能为父母尽孝,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弥补了。可是我已来日无多,只能将吴家的这个心愿托付给你了。吴缘郑重地点头,答应了父亲。
原来,吴家的第四个儿子吴其璋,也就是吴其轺的四哥、吴缘的四伯,早在一九三八年就投身抗日,后参加远征军赴缅作战,于一九四四年英勇牺牲。牺牲后便安葬在部队所在地缅甸北部的密支那。吴家老父吴銮仕在世时,曾郑重嘱咐长子吴其玉,有机会一定要找到吴其璋的墓地,把他的遗骸带回来,安葬在老家。
吴家长子吴其玉,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早年曾在中华民国外交部任职,一九四八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出差到缅甸,挤出时间到密支那去寻找弟弟的墓地。当时缅甸正爆发洪灾,墓地又在荒郊野外,寻找非常困难。所幸,在当地华侨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墓地。他默默地祭祀了弟弟,然后拍下一张照片,打算以后再找机会将弟弟的遗骸带回。
不料国内局势动荡,吴其玉失去了职位,再也没有去缅甸的机会了,以后更是磨难重重,无暇旁顾。直到“文革”结束,他才得到平反重返北京,但已是风烛残年。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完成父亲的心愿了,便给六弟吴其轺写了封信,将墓地的照片一并寄给他,郑重地将吴家这一未竟的事业嘱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