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种爱的意志内在地抗拒着“堂皇的虚无”,他也看到发生在经验世界里一种微弱的意义与意志的另一种聚集:“冬雨聚集起全部的泪”,“一个男人在上坡,他竖起的肩膀/聚集起全部的隐忍……”他凝望着冬雨中的发丝、脸、雨水,一种不无悲伤的温暖的意志力出现了:
什么样的悲伤会聚集成力
取决于你的爱
或许对朵渔来说,写作就是这样一种爱与意志的“聚集”,聚集起救赎意味的事物,从微小的、无限微末的因而看起来没有什么力量、也没有什么主体意志的事物开始这一“聚集”。“黄昏之后,雨势减弱/小雪粒相携而下”,在诗人眼里,雨夹雪,这些自然的碎片,也“是一种爱”,但又无法拒绝下一个时刻:“当它们落地,汇成生活的薄冰”。此刻,我们又看见了诗人和他眼里的瞬间世界:“坐在灯下,看风将落叶带走/心随之而去/ 铸铁的围栏,一张陌生的脸,沉默着/将一点悲愁的火险掐灭……”(《雨夹雪》)
这一切在诗人眼里都显现为一幅隐秘的图景,即在悲愁、稀薄的环境中对丰盈、力量、爱和生命意志的聚集。聚集来自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层面,甚至包括世界上最微末之物的《日常之欢》:
三月过后,捱过严冬的麻雀们
又开始在窗外的杏树上叽叽喳喳
我有时对它们的喧闹心存感激
感激它们为我演示一种日常之欢
新树叶好,菜青虫好,尾羽蓬松的
母麻雀好!撒在窗台上的谷粒
闪烁着无名的善。……
难以断言,一个人要么足够孤独,要么全然自足,才能对麻雀的喧闹心存感激,将之视为“演示一种日常之欢”,无意间遗落在窗台上的谷粒也“闪烁着无名的善”。就是在这些瞬间,朵渔也知道善的脆弱性,他会突然发出一种感慨:“天啊,我这是怎么啦/我时常听到风刮过屋顶时像列阵的步兵/洒满阳光的床单下暗藏着铁器……”
对于朵渔来说,一场《细雨》里也闪烁着无名的善——
黎明。一只羊在雨中啃食绿荫。
梧桐低垂着,木槿花落了一地,满眼让人颤抖的绿!
雨沙沙地落在园中,它讲的是何种外语?
一只红嘴的鸟儿,从树丛里飞出来,像一只可爱的手套
落在晾衣架上。……
在细雨里闪烁着无名的善的时刻,同样的充满悖谬的感知结构又突兀地出现了:“——然而一把刀!它滴着冰,有一副盲人的深瞳,盯着我。”凶险的幻象与无名的善一样真实:风刮过屋顶像列阵的步兵,床单下暗藏的铁器,一把刀,这些显现的不只是危险的中年,而是世界之凶险性的表征,它们威胁着无名而脆弱的善。因此,朵渔问道:“一个人,要吞下多少光明,才会变得美好起来?”值得聆听的是,朵渔是对“一个人”发问,对自身发问,而非单向度的社会指控。
朵渔能够在抒情之际窥见滴着冰的刀刃,也能够在绝望的反讽时刻转向抒情。他描述着生活的沉沦,又时常呈现出某种近似福音书式的情境与话语。而朵渔诗中的福音书的景观,恰恰来自于如影随形的负面经验,来自于《从死亡的方向看,什么才是有意义的》这一低语式的追问:
天一直阴着,过午时,下起了细碎的雪
沙沙地落在屋檐下的篷布上。我呆呆地望着
细雪中的枯树、房顶和远处的火车站……
这一低语出现在“没有悲哀”亦“没有狂喜”的岁末,他检讨着自己的生活,“每天逆着众人的方向……只为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抽烟,发呆,凭运气写首小诗”,为着“从最细微的事物里重新学习爱,从书页间/讨生活”,对此有时朵渔并不自信,他怀着疑问:“这是一种属人的生活吗?有时一阵清风就能/鼓荡起我心中的罪,或从窗外鸟雀那闪光的/尾羽上,想起她胯间的毛发。那些看似没有/被浪费的时光,事实上,也被我们浪费了。”疑问、内省,令人想起“君子慎独”这一诫命。
朵渔诉说之际总是在某个安静的时刻站立着,在窗前,望着太阳,细雨,麻雀,屋顶,他从中发现了一种隐秘的力量或意志,即一种普遍存在着的“期待”,他说——
……在期待中发生的每一件事
都会有神启。黄昏时,车站的灯光亮起。
下楼,发动车子,扫去玻璃上一层薄薄的雪
沿着雪雾弥漫的公路回城。路面的冰反着光
远处,一束烟花在空中炸开,绚烂,然后又
复归沉寂。
细节、细微、微型世界,微观时间,隐微知觉……朵渔的诗中有着这一切的细节式的思绪的充盈。萨伊德这样评论阿多诺:“对他的读者来说,不存在任何让步、概要、闲聊、有用的路标或便利的简化,也不存在任何安慰或虚假的乐观。在阅读阿多诺时所获得的印象之一在于,他是一架将自身分解成越来越小的部分的兴奋机器。他具有微型图画画家那种对于无情的细节的偏好:他搜索出最后的瑕疵并将其悬挂出来,带着学究式的小小窃笑加以审视。”这些特质也适合于描述朵渔:
窗外下着雨,人行道上的女孩
头发湿漉漉的,不时侧过身来
在男孩的脸颊上轻轻吻一下
男孩背着包,双臂环抱,伸手
在女孩的屁股上捏一把
隔着玻璃的哈气,看不清外面
但有一种青春的快意洋溢其间
还有某种似曾相识的失落的残余……(《轨道》)
又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生活之欢”的演出。又是窗外,他看着,无端地诉说起他错过的生活,未曾拥有的生活,“一些美好的人也只是短暂相遇/唯有自身的罪过会跟随一生”。在朵渔的诗中,欢乐与悲伤,虚无与充盈,俗务与圣事,沉沦与上升,爱与罪,总是交织在一起。他再次诉说——
自身的罪,以及一些难言的隐衷
隐秘如房间里不绝如缕的钟表声
嘀嗒,嘀嗒,嘀嗒,像一列火车
静静地数着轨道上的枕木。(《轨道》)
朵渔也时常说起许多他心仪的人,比如托尔斯泰,维特根斯坦,卡夫卡,加缪,都是他写作与德性上的楷模,他说,《谢谢这样的人》:“幸亏还有几个因羞愧而提前死去的人/幸亏还有几个因羞愧而推迟复活的人”。然而对朵渔来说,这不是说他们是完美的,恰恰相反,他们是怀疑与悖论的化身,这是说,他们是真诚的,真诚地爱、真切地痛苦与羞愧。朵渔对我们说起那个对人类的愚蠢有着洞察的人伊拉斯谟:“谁能激怒这个人呢,当他不再担心 /生与死,得与失?”——
他拉上冬天厚厚的窗帘 坐在窗下读经
我被他缓慢的身影打动了
依我看来,他没有把自己变成一尊自相矛盾的神
而是表达着一种宽广与和解的人生态度。(《论伊拉斯谟》)
虽然朵渔的声音显得低沉、严肃,深藏着爱、痛、期待和悲伤,但他又是如此眷恋着生活之欢,以至于难以脱离罪责与羞愧的折磨,因此,朵渔也像他所说的伊拉斯谟一样,他的言说隐含着诙谐的训诫、善意的嘲讽和伦理性的讥笑。一个人是否只能通过这一方式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当代诗歌已经无可避免地成为批判的和嘲讽的。然而依然有朵渔这样的诗人执意要在嘲讽与批判的语调中加入无论如何都不肯彻底背离的抒情气质。朵渔保持着他抒情的音质,却毫无装腔作势之感。因为他让人遗忘了他的修辞能力,直接听见了他的声音。
2 廖伟棠的目光
当一种视觉经验的描述完全排除了解释性的词句,视觉现象就会因为其含义的模糊而展现出神秘性。这或许就是新小说派对物的孤立化的关注方式、一种极端物化的叙述语言所产生的陌生化的感知世界。廖伟棠的诗作多半来自这样的时刻。视觉经验被意识暂时屏蔽或被暂时孤立化的时刻。
诗歌的内容能够直接来自于纯粹的现象世界。《小九路中巴》前半部分就像一个短剧的编剧一样纯属记录性的书写,中巴经过“万柳开发区”,民工甲、乙、丙上了车,他们的年纪,随身携带的布袋,简单地,谨慎地,找位置,“司机戊撇撇嘴”,通常人们可以想象出这一切,一切都司空见惯,廖伟棠要描述什么呢?接着,“时尚编辑丁”——
开始在黑暗中打字:“苍狗、浮云……”
他的照相机随时准备着,美化这个小世界。
中巴刹停(世界并不),上来少妇庚和小孩辛
她们开始笑、开始摇、开始指点,简直就像女神。
民工乙仍然代表了世界本身
侧侧头便在四周放下了深渊,
时尚编辑丁不寒而栗,他害怕于
深渊就是他本人。然而对于已经不信神话
的民工甲,深渊却是少妇庚和小孩辛的灿烂。
少妇庚的目的地是银行,
在偶尔回头的民工丙的幻想中
她是一只彷徨的山坡羊。民工乙
没有幻想,他的眼睛是抹去一切的黑洞。
现在中巴上只有民工乙的眼睛在转动着。
现在中巴在民工乙的脑沟里迷路,被羊粪淹没。
在廖伟棠的笔下,“小九路中巴”变成了一个小世界,在纯属描述性的部分结束之后,生活的神秘性出现了,“少妇庚和小孩辛”对于年老的民工甲和民工丙依然是一个充满诱惑与幻想的世界。我们此刻也会像或许年幼的民工乙那种,转动着“眼睛”,盯着廖伟棠的“小九路中巴”,让这辆中巴在我们的“脑沟里迷路”,被民工丙幻想中的“一只彷徨的山坡羊”引入歧途。
看来通过暂时排除解释仅用视觉描述为我们带来神秘性是廖伟棠的一种方法。他在《论神秘》之第1节写道:
……岸边建起了连绵空亭,亭旁边竹子密了,
竹子后面的足球场,黄衣少年们还在等球落下……
神秘向我捧出了童年的一亩亩芭蕉。
我知道有一个世界就是这样。它和战争、贫穷、金融
与房地产之恶无关,也许只由雨幕和沙洲组成,
就在你的耳语中呈祥……蓝色面孔,电光隐隐,
从生活场景和最平淡无奇的现象记录开始,廖伟棠总能够把我们的视觉经验引向人们通常所未觉察之处,在可见的视界里展现出一种不可见的视域,《论神秘》之第2节也是从最日常的描述开始——
第二天回家,坐火车。雾时散时聚——
实际上同车人也许不觉有雾,只有我在呵气雾、
轻捏雾、摸雾的唇角。你向我问雾的发音,
“f……”后来你就睡着了。雾因此汹涌起来,
吞咽铁轨如面条,群山随即也溶解,光也暗,
“f……”我赏雾如吸烟,“m……”
……把我的村子变成鬼魂游荡的戏台,
甚至辨不出贴尉迟恭的木门、母亲撒米吆喊……
我梦见我在黑雾里喝着孟婆汤。
廖伟棠因为描写得琐细、具体而显得神秘。他偶然发出评述话语的时刻尽可能不过多地干扰物的呈现,即保持着视角经验的孤立性,以便保持世界的某种神秘性。但在某些瞬间,廖伟棠也亮出他的谜底:这是世俗世界所剩无几的没有秘密的神秘。而所有的秘密、我们暂时不清楚的,不过是一些坏经验。
记住的都是美好事情,恶人也舞蹈,
手中书种种悲惨(烈火、工伤、庸医和坏政府)
仿佛也学会了歌唱(像外婆出嫁时所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