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画虎不成反类犬,老头的命运是雪上加霜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和他的女儿都很沮丧,同时也很后悔:当初为什么给老爷子敲这样的“边鼓”——“鼓励”他做这种“乱说乱动”的蠢事呢?你难道不懂得现在阶级斗争的“尖锐和复杂”吗?而且祸不单行,为了此事,我也受到当时所在单位党组织的严厉批评。工厂干部处一位负责审干的副处长恶狠狠地斥责我说:到现在,你还没有和你岳父的反动立场划清界限,你的屁股坐到哪里去了?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此事还成为我的一条罪状,使我在十年浩劫中反复地受到造反派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的惩罚,并成为我申请入党过程中不可逾越的障碍。
接受这次“惨痛的教训”之后,老头果然“规矩”多了,再也不去“乱说乱动”了,确实是“死了心了”。但是,生活并没有给他“老实在家里待着”的“幸福环境”。没过多久,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狂飙黑天摸地地从北京卷到穷乡僻壤的邳县郭庙来了,这里的造反派一点也不比首都红卫兵心慈手软。作为“五类分子”之一(特别是国民党的大官),郭子刚当然在劫难逃。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他受尽了从灵魂到肉体的凌辱。他的孙子(也就是我的内侄)后来告诉我:爷爷在被造反派毒打之后,回到家里半天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稍后便仰天长啸:天理何在?良心何在?
(老爷子也太天真了:那个年代,哪里还有什么“天理”和“良心”?!)
更为可悲的是,老头最终也没能等到自己的“问题”被搞“清楚”的时候。多年来,眼看时光的流逝,政治漩涡的旋转,时代大潮的起落,似乎都与他无缘了;而在神州大地回春之后不久,他却匆匆忙忙地“走”了。临终前他还向家人喃喃地说:我不是反革命,我是一个革命人……
呜呼,悲夫!
老人就这样无限遗憾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听了内侄饱含热泪的叙述,我的内心也受到强烈的震撼,过去也曾听说一点老人不幸的片断经历,却不知还有这样深邃的冤痛;同时又令我不禁感慨万端:在那翻天覆地的大时代里,在波诡云谲的政局变迁中,老人不幸成了被历史遗弃的人;在那举国笼罩着极“左”迷雾的荒诞岁月,他又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的悲剧固然是给他个人带来巨大的不幸,难道后来的人不应该从他的不幸遭际中,获得某些警醒和启示吗?
——极“左”应该和我们永远告别了。
我毅然拿起了笔,为老人撰写碑文……
老人和孩子——童年忆片
我的故乡是苏北大平原上一个古老的村庄,名曰“程家圩”。纵贯祖国南北的京杭大运河从我们的村边流过,滋润着家乡的田野;从运河分出的枝杈儿,蛛网般地织出纵横交错的水上家园。
从我出生之后,眼前所看到的皆是水光波影。因此,我平生最爱水。在水中游弋戏耍,捕鱼捉虾,成为我少年时代重要的生活内容之一。
曾经使我兴趣最浓的是用“端兜”钓虾的乐事儿。端兜是我们家乡一种特有的钓具,是用竹劈做成四角支撑起一块纱布而成的网状小兜儿。它结构简单,成本低廉,是人们最常用的专门捕虾工具。我之所以对此发生兴趣,主要是由于我的一位本家爷爷的诱导而来。
这位爷爷的名字,我早已忘却了,只记得他有一个绰号叫“二秀才”。其实,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秀才,只因为他的哥哥是前清的末代秀才,他排行老二,也就沾上这个光了,人们都这样称呼他。一开始,他对此“尊称”似乎还不大习惯,不愿应承,但时间长了,他也就默认了。
这位二秀才爷爷,膝下并无一男半女,老伴儿早就去世,只剩下他一个人栖息在一处百年老屋中,距离我们家不远。也许是因为年老孤独吧,他对小孩子特别喜爱。在他的老屋中,经常有许多孩子在里边嬉闹,其中就有我。他给我们讲故事,和我们一块捉迷藏,炒花生、崩苞米花儿给我们吃,有时还专门下田野砍“甜秆儿”给我们咂,就像一家人似的。他虽然比我们大五六十岁,可和我们在一起,却是那样亲密无间,无拘无束。因此,乡亲们都把他称作是“老小孩”。而他也高兴应此雅号,并以此为乐。
二秀才爷爷酷爱钓鱼,尤其是用端兜钓虾。因为在去他家的孩子中,我是他最喜爱的一个。母亲说:“这是老人对你这个缺少疼爱的孩子的怜惜,你要好好尊敬他。”是的,我三岁丧父,只有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母亲的解释,应是合情合理的。于是,更增加了我对老人的好感,对他格外地亲近;老人也就越发地喜欢我。于是,我便有了单独和他一同垂钓的“殊荣”。为此,在一年放暑假的时候,他还特意为我做了一个小端兜儿,专门供我假期使用。
钓虾需要起得很早,方能有所收获。因此,每天天刚蒙蒙亮,二秀才爷爷便起身了,把端兜儿背上,之后,就来到我们家的后窗下,用手轻轻地敲了几下窗棂,便呼起我的乳名:“小榛儿,该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
往往先是我母亲听到了叫声,于是便轻轻地摇我的身子。那时,我睡意正浓,眼睛都睁不开,怎么舍得起来。可是,我母亲早已点上了油灯,把衣服鞋袜找好,便催我道:“快起吧,二秀才爷爷在等你哩!”母亲怜惜这位孤苦老人,想尽力满足他对这点人生乐趣的追求。
钓虾的乐趣终于赶走了睡意。我强迫自己睁开蒙眬的睡眼,在母亲的帮助下穿好衣服。走出室外一看,二秀才爷爷正蹲在墙角下,用长长的旱烟袋抽烟呢!通红的火光,在黎明的暗影里,闪烁发亮。
老头完全是一副钓叟的打扮:头戴一顶破旧的斗笠,身披一件自编的蓑衣,裤腿儿卷得高高的,赤着一双发皱的脚板。看见我走出来,满脸皱纹顿时笑开了花,急忙牵着我的小手,连声说:“快走吧!晚了虾儿都沉水底儿了。”
随即向村西边的池塘走去。池塘离我们家不远,约有半里路,因此很快便走到了。
正是晨光熹微的时候,天上的星星还在眨着眼睛;不知是谁家的公鸡开始了第一声啼叫,此后便此起彼伏地呼应起来,响成一片。
我们来到了池塘边。池塘很大,是我们程氏家族为盖房子、垫宅院取土而挖成的。四周种植柳树,长长的柳枝低垂下来,像姑娘的发丝。池塘的周围,是密密丛丛的芦苇,生长得郁郁葱葱,枝叶繁茂;芦花儿一簇簇、一团团,如同晨雾在缭绕;徐徐的凉风吹了过来,芦荡发出悦耳的哗哗声。
二秀才爷爷把我领到芦荡深处,选择一块平坦的池岸坐了下来。他首先把自己的端兜儿张开,在底部撒上作为鱼饵的香料,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入水中,同时在端兜底下放一方石块,让它自己慢慢地沉入水下;老头又把长长的木柄搭在岸边,别在一棵老树根上。安排妥当之后,他便来照顾我了。一边教我如何放香料,一边把着我的手依照前法儿把端兜沉下水去。等到这一切全部做好之后,他便从烟包里抽出烟袋儿,慢慢地将烟叶塞满烟袋锅儿,有滋有味地抽起来。烟瘾过足之后,便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问我答,没什么成套的嗑儿,多半是经常唠的几句家常话儿。一般他总是爱这样问:“爷爷喜欢你,你喜欢爷爷吗?”我照例回答:“喜欢!”“咱们钓的这些虾鱼好吃吗?”“好吃!”“谁给你做的?”“我娘!”“跟我出来钓鱼,你娘放心吗?”“放心!”“那就好,那就好!”他满意地连连点头。
之后,他便高兴地哼起小曲儿来了,咿咿唔唔的,我听不清楚,也听不大懂。不过,隐隐约约地我还能记上几句:
高高山上一棵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光搭台子不唱戏,
单等小二姐下场来……
我知道这戏文的来路。每年过春节的时光,村上总要演社戏,其中有这么一出:一个先上场的英俊后生,一边唱着一边跳着,嘴里唱的就是这么几句,而后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走上台来和他对唱。据说,老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村里演社戏的积极分子,经常扮演那个英俊后生的角色。
二秀才爷爷哼得很有味道,摇头晃脑,抑扬顿挫,似乎又进入当年的角色。哼完之后,便朝着我轻声一笑:“好,到时候了,端兜儿吧!”
他先用力把端兜儿扳到水面上来,随后又慢慢拉到岸边。我也学着他的动作,吃力地扳起端兜儿往岸边拽。浮到水面后,只见兜儿内拇指大的小虾,活蹦乱跳地撒欢儿;间或还有一二条白花花的小鱼儿,在兜儿底下钻来钻去地打滚儿。我赶快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竹笊篱,把鱼虾舀起来,倒入小鱼篓中。之后,又按照原来的方法再把端兜放入水底。这些动作都是二秀才爷爷教给我的,现在,我已经学会了不用老头示范帮忙了,完全“自力更生”地解决问题。一见如此,老头满意地笑了,高兴地说:“对,就这么着。”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先后扳起了十来次端兜儿,小小鱼篓被鱼虾填满了一多半,它们挤挤轧轧地在篓内扑腾着、喧闹着,煞是可爱。二秀才爷爷眯着眼睛,望着欢闹的小鱼儿,兀自乐滋滋的……
此时,天色已经亮了起来。天上的星星不见了,天边隐现出淡淡的红光,这红光越来越浓,最后变成千万条金线,把旭日从遥远的地平线下拉了过来。于是,天地间一派通红,水面上也像镀上了一层金,丛丛芦花闪闪烁烁,发着亮光儿,好看极了!这时,便见二秀才爷爷忘情地怔怔望着宇宙的一切,脸上充盈着心满意足的笑纹。随后,又朝着芦荡深处大声嚎了几嗓子,即向我亲切地命令道:“小家伙,咱们该回去了!”
说罢,便从水中拉出端兜儿,用力抖了抖水珠儿,扛起来放在肩上,另一只手拎起鱼篓。我亦步亦趋学着他的动作,紧随着他走出芦荡,往村里走去。快要走到我家门口时,他停下了脚步,转脸向他身后的我说:
“过来,把你的鱼篓打开。”
我不解地望着他,但顺从地揭开鱼篓的网盖。只见老头突然将他的鱼篓倒扣在我的鱼篓上。我连忙制止他说:“爷爷,你,别……”
“拿回去吧,你们寡妇失业的,过日子艰难!”说罢,头也不回地向他的老屋走去……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一连两个月;直到秋天悄悄地来了,树叶落了,芦苇收割了,天气渐渐转凉了,我们学校开学了,才停止垂钓。
暑期过后,我由本村的初小三年级跳升入高小五年级,转到乾坤寺完全小学上学。这个学校是凭借一所古老的庙宇兴建的,这个庙宇就叫做乾坤寺,据说它是明代正德年间建造的,有数百年历史了,非常宏伟宽敞。当时因为是战乱时期,地方没有钱兴建新的校舍,所以便就地取材了。人们把殿宇中的神仙们请了出去,集中在一间大殿里,其他的殿堂当作学生的教室和办公场所。学校离我们家较远,约有六七华里,我每天上学都要穿过一片田野,越过一道小河,方可到达学校,因此,每天都起得很早,吃罢早饭,方才动身。平日都是由母亲送我到村口,直到我走得很远了,她才踅回家去。
不久冬天到了,天气逐渐寒冷起来。就在一天早晨,我上学碰上了难题。在此前一天,刺骨的寒风一直刮个不停,树上的残枝败叶都被刮了下来,那呼啸的吼声,从窗棂的缝隙中吹入室内,吓得我很久未能入睡。可第二天早上开门一看,眼前竟是一片银色的世界。皑皑白雪,铺天盖地;参差的房舍如琼楼玉宇,干枯的树木枝条上,都着上银色的树挂;广袤的田野,更是银装素裹。有生以来从未见到如此景象,顿时,我觉得进入一个神话天地。面对如此大雪,母亲怕我摔倒在雪窝里,出危险,不想让我上学了。可是,我却执意要去,因为我是跳级,底子浅,不敢耽误功课;而且我还很要强,不愿落在别人后边。母亲拗不过我,只好用厚厚的棉衣把我包得严严实实的,准备亲自送我去学校。但是,我说什么也不让母亲送我。因为母亲生在封建旧社会,从小就缠足,平日走路都很困难,现在是又要踏着层层冰雪,那怎么能成?因此,我就千方百计阻拦母亲。就在我们母子俩争执不下的时候,突然从旁边闪过一位老人,前来解了围。他就是那位在暑假里经常和我一起钓虾的二秀才爷爷。只见他仍然身披那件旧蓑衣,头戴那顶老斗笠,脚踏一双深靿的棉鞋,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钓竿。他笑着对我母亲说:“你们娘俩别争辩了,我送榛儿去学校。”
我母亲连忙说:“你老人家这么大年纪,怎么好……”
老爷爷笑了笑说:“没事!我正要到他们学校旁边的小河去钓鱼呢,顺路带着你儿子。”老头还幽默地补了一句,“放心,我不会把他丢在雪窟里不管的。”
我母亲当然知道,老人家平日是喜欢我、爱护我的,哪会信不过他?随即向我说道:“就让爷爷带你去上学吧,路上别淘气!”
然后,老爷爷就领着我迈开大步向村外的乾坤寺方向走去。
走出村庄,我的精神更是为之一振,只觉眼界更加开阔,白雪更加炫目耀眼,四处杳无人迹、阒无声息,连飞鸟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地出奇的静。劳累一天的风婆婆,也安安静静地在远处休息。树梢儿连动都不动;因此,白雪均匀地铺在大地上如银毯一般伸展,雪挂牢牢地悬在枝干和枝头。我目不暇接地走着、望着,小小心灵,被这纯白无瑕的世界净化着……
老人携着我的手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边唠着嗑,一边奋力前进,有几次绊着冰块我差点摔倒了,幸亏老人用那苍劲的老手把我扶正,继续前行。不多一会儿便来到我们学校门口小河边的石桥旁了。老爷爷对我说:“你快进学校准备上课吧,我去钓鱼了。”然后转头向河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