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自韩文公为刺史,兴学崇儒,遂有“海滨邹鲁”之称,至今人受其惠。中国自韩文公倡文导道,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至今人怀其德。苏子谓文公“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洵非过誉。而先生之于文公,正所谓异代接武者也。先生生于潮,长于潮,受文公遗惠深矣,于文公夙所心仪焉。年未弱冠,即撰《恶溪考》,于文公行迹颇多留意。年仅而立,又撰《韩文编录原始》,于韩文成集关注有加。后又尝对文公《南山》诗与佛教关系进行研讨,并借其一百零二韵为大千先生颂寿。先生受文公影响亦殊深也。一生以传道授业解惑为己任。犹记改革开放之初,大陆学子得读先生论著,悉既惊且佩,师事者甚夥,私淑者又不知凡几。先生亦勇担导师之责,学界亦以领袖期之焉。而今值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文化复兴更属千秋大业。先生博学精艺,于文化领域无所不窥,厥绩甚丰,厥功甚伟,不仅有惠于当代,亦且有德于后世。盖比诸文公,何多让焉!而此亦余始终景仰先生之所在也。
是为记。
2007年元月沐手拜撰
本文为作者遵饶宗颐先生之嘱,
为潮州颐园学术新馆所撰碑文
米芾书法刻石碑廊记
镇江丹徒者,书家米芾之桑梓也。芾祖籍太原,幼即随父迁丹徒,稍后曾徙襄阳,中年复居丹徒,及卒,亦葬于丹徒长山。芾享年五十七,居丹徒者四十年。《宋史》本传谓为“吴人”,良有以也。
芾少名黻,字符章。别号甚夥。徙襄阳时,当地有鹿门山,号襄阳漫士、鹿门居士。居丹徒日,喜登岳观海,又号海岳外史等。此其最著者。其为人萧散孤介,脱落尘俗,于别号亦可窥见一二焉。
芾仕宦不显,人所习闻者,仅尝官“书画学博士”耳。芾博学多才艺,亦以书画最得名焉。其画擅山水云雾,且自名一家,号曰“米家山水”、“米氏云山”,识者亦谓源出丹徒之烟霏霞蔚也。惜世不传,无复得见。今存者唯书而已矣。
芾于书无所不能,篆、隶、真、行、草,皆能超迈前古。或号鲸鸣鼍,笔墨横飞;或风樯阵马,沉着痛快。所谓“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北宋四大家,芾序列第三,实居其首。此后千载间,亦无一人能出其右。此为天下熟知,无待缕陈矣。
芾之书法真迹,传世亦鲜,约略六十幅而已。合法帖、碑刻,亦不过百卅余种。且流散于国内外各公私收藏单位,董理既难,境况堪虞。近年,丹徒区委区政府与故宫博物院合作,费时数载,编印《米芾书法全集》凡卅三卷。论者以为不啻米氏法书之功臣,亦中国书坛之幸事也。然丹徒区委区政府意不止此。
丹徒区委区政府为追念先贤,阐扬遗泽,更于长山之北,米芾书法公园之内,新建米芾书法刻石碑廊。碑廊随山势起伏蜿蜒,全长二百余丈,规模宏巨,极具特色。廊内精勒国内外公私散藏米氏法书二百余件,或以为质量超过历代米氏刻帖,洵可喜也。而米氏名山事业,尽在于斯矣。有感于此,故为记焉。
2012年为江苏丹徒米芾文化公园撰写的碑文
清钟远播
见到子牧的画是前年的事,据朋友讲子牧的画有一种陶渊明“良朋悠渺,搔首延贮”的出世豁达之度。自元代以来,书画以逸品为高,而子牧正是以自己的生活和情怀,书写了“逸”的人格,“书自酣畅,笔尽天然”。从山形物象到皴擦点染,无不蕴含着传统文人的淡泊之志,高古之风。子牧画集即将付梓,画集的名字叫“兰生幽谷”,出自《淮南子·说山》:“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这诉说着子牧数十年来为人为艺的传统文人心态,虽然经历了多次“入道”、“出道”的折腾,“拾起”、“放下”的迂滞,但对文人画的追求和寄情却始终如一。或许,他是孤独的,因为他没有和这个喧嚣的世界并进;或许,他是保守的,他没有像今天的许多画家那样创造自己的符号;或许,他是平淡的,因为他不事张扬,甘于寂寞。但正是这种朴实无华的言语和宁静致远的态度,使子牧用自己的理解和语言对中国传统文化做出了阐释和概括,并让我们看到文人精神在他的血液中鲜活地存在着。
子牧几十年的创作生涯是低调的,书画对于子牧而言更多的是陶冶性情的媒介,而非追求功利的手段,这又是文人画精神的一种身体力行的写照。子牧早年的创作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大型壁画、年画、连环画等公共艺术题材上,每项创作都是不遗余力,精益求精,不按照通行和世人的标准进行创作,只是在内心和生活中守护和捍卫着一片书画的净土,这与中国文人自古以来的隐居情怀如出一辙。隐居,实则是一种体悟与积淀。纵览子牧作品,“善学尽理”是其所长。不但于文学历史、文化习俗、画史画论,甚至大到山川风物、建筑舟车,小到家具陈设、园林环境、器物布置、衣饰纹样等,无不明了知晓,无不“曲尽其妙”,且具出处,绝不杜撰。在大量传统题材的作品中,这资源丰富的巨大“信息库”得之于其漫长一生在社会大潮中心无旁骛而又超然物外的隐居沉淀。
“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中国文化更多的是一种积淀型的文化,它的价值在于对传统的理解和阐释,因此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理解和消化传统。子牧从幼年起便临习古今名作,体察心悟,刻苦力学,更有严格的书法根基辅之。在不同时期对晋唐人物、宋代院体、元明士人、清初名家及近代大家的深入研习;痴迷于魏汉以来的壁画、雕塑等,正是这样长期而大量的铺垫与潜默领悟、触类旁及而达到创作时心有丘壑且游刃有余。子牧的横空出世不是一种偶然,这是他的学养、知识、才情、天赋等综合因素的一次大迸发。
高山远水,雪景寒林,松下听音,深山会棋。子牧用诗意的情怀,文学性的语言,勾勒出中国文人与自然天人合一的高古境界,描摹着文人在精神意向上的忘情神游,并不像近代写意风格那样完全沉迷于笔墨意趣。高远的山形和工致的骨法隐聚着宋明遗风,俯拾即是,妙造自然。子牧认为相异的画作题材与意境要用不同的技法描绘,他通过描绘典型的文人生活,传达出自己对中国文化精神和人生价值的感悟,并映射出自己的学习生涯和生活轨迹。子牧作画取材丰富,古典文学中的诗词曲赋多有表现,于古典文学的修养之外更在内容形式方面匠心独运。例如画《赋》画《亭记》以细笔巨幅来表现,使文章中详尽的叙事性和论述性通过画面丰富繁密的人物与场景得到进一步阐述。而《元曲画意》诙谑调侃的情调则以简练的写意手法加以戏剧性的描绘。子牧绘画中的文学性与戏剧性无疑成为当下子牧绘画作品的主要风格,更使其摆脱了近代文人过于沉溺于墨戏的旧习,故而清新雅致,气韵盎然。
驻足于子牧的画前,我们似乎忘却了自己的时代,体悟到的是画面的静中之美,此时风格和语言似乎也显得不那么重要,取而代之的是对一脉相承的历史和文化的认同感,我们被这一幅幅画卷带入到几千年诗意的感悟和智慧的心灵之中。以“林泉之志”达“澄怀观道”应该是中国传统绘画的真谛,子牧恪守这一审美准则,也是对所谓“现代文明”的一种超脱和升华。在喧嚣的现实生活中,在绘画优秀传统岌岌可危的现代,子牧有意用绘画延续传统文人精神的理想,是有其现实意义的。
《子牧画集》序言,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
平常之景 真情之笔
在中国现当代画坛上,陈全胜出名较早,他曾以自己具有独特风格的人物画为世所瞩目。然而近些年来,他几乎消失在热闹的画苑。今天,当他把自己的大量作品特别是水墨山水画呈现给观众时,人们才知道,他经受住了喧嚣的市场诱惑,耐住了寂寞,以一颗艺术家的素心潜心于创作,而且勇于创新,不断超越自己,没有辜负这个伟大的时代,取得了令人惊喜的也是意料之中的成就。
陈全胜从人物画入手,自小就打下了深厚扎实的造型基础,培养了敏锐观察生活的能力。1971年,他到部队从事文艺工作并开始发表绘画作品;1974年,他二十四岁时绘制的水墨设色连环画《猎户人家》《小筏夫》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此作一发表,就受到当时人物画坛的关注。在“四害”横行的“文革”后期,美术作品大多处在千篇一律的非正常状态,陈全胜的水墨连环画的清澈透亮之感和胶东半岛的生活气息,像一股清风掠过画坛,被收入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大开本《连环画选页》内,成为连环画和美术创作的范本。此后,陈全胜在军队和地方的人物画坛越来越活跃。
陈全胜精善工笔人物画,无论是造型、线条还是设色,均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随着时代的发展,他像同时代的许多人物画家一样,在现实题材的主题创作之后,开始转向古代题材的人物画创作,最具代表性的工笔重彩人物画如《玄奘归唐》《洛神赋》等,为当今人物画坛之佳作。
然而,陈全胜并没有满足于已经取得的在人物画方面的成就,他又转入到山水画创作的领域,沉浸在中国的山水自然之中,用笔墨抒写胸中的自然,传承中国绘画的美学思想。在中国文人画的发展中,所谓的文、野之别,就是许多批评家论画中的“才气画”和“功夫画”,前者靠灵气和天分,以巧为胜;后者凭借功力和耐力,以勤为胜。陈全胜则是这两者的有机结合。然而,这还不是他与众不同的全部,更重要的是,他善于以平常之心发现不平常之美。
古今的山水画家通常都有游历的经验,熟悉的名山大川和地域资源往往成为其艺术创作的本源,如北宋的北方画家画太行山,清初的金陵八家画金陵,新安画派画黄山,都反映了山水和生活的关系。及至现代,刘海粟画黄山,李可染写桂林……均表明了画家喜好的山水自然与作品题材选择之间的关系。陈全胜也曾遍游名山大川,但他并没有画这些眼前即景,而是将焦点聚集在他所熟悉的故乡热土之上。他着力表现泰山山后一带的风光,常以“岱后”冠之,还描绘了泰山以东胶东山区和泰山以南的沂蒙山区的自然风情。即便是画泰山,也不是画家常画的十八盘壮丽景色,而是山后的一山一隅、一坡一沟。他从看似极为平常的沟渠坡渚、杂木荒滩里,发现生活中的美——生动和朴实的自然。
显然,与许多山水画家不同的是,人物画出身的陈全胜并没有完全放弃表现人的兴趣,他也没有忘却自己的专长,他在寻找一种人物与山水的结合方式,以使山水画的创作增加人文的色彩,从而将山水画对自然的关注转向了人文与自然的结合。因此,他以传统中国画中的点景人物来丰富山水画的主题内容,不管是孔子周游、六朝雅士,还是胶东山民,陈全胜所表达的都是对理想生活的礼赞,其中不乏画家对童年生活的感怀。
陈全胜的画大多是以小品画的形式传达出自己对生活的感受,自由自在、无忧无扰。他的构图相当简洁,追求险中求稳,平中求奇,极富变化,绝不墨守成规。如《抚琴图》,横线的树枝打破竖线的树干,又以圆线的巨石加以调和,使画面充满变化而无凌乱之感。陈全胜既长于在尺幅之中感受天地之宽厚,又擅长在巨幅大画里驰骋千里之远,如他的《泰山松云》,流云激荡,虬松苍茫,泰岱之雄,尽收眼底。他的《岱后深处有人家》《翠秀丹枫图》均是如此。
艺术的关键在于用爱心去感受生活、发现美感;用自己的语言去表现生活,传导美感。陈全胜注重线条的理性构成与笔墨的感性抒发,因为他领悟了艺术的法则。他独辟蹊径,专以清水淡墨横涂竖抹,强调一次成形、一气呵成,粗头乱服,点画随意自如,轻松坦然,有风吹云动之感。他也善用宿墨,通过墨法增添墨色的层次感,其中所反映出的画家当年的素描功夫,正有机地转化成丰富、协调的笔墨变化。而层次分明,特别是墨色的鲜活灵动所透露出的自然搏动不休的生命力,为他的画增添了生机。陈全胜的线条变化比较丰富,或粗重、或流畅,天然巧成,契合了所表现自然的形和神。陈全胜的行笔迅捷和灵活,其笔墨以流畅取胜,腕下的笔墨形象如树石桥屋灯常常形成一个有机的笔墨整体。他在处理交汇中的画面形象时亦十分老到,如近树与远山重合,杂木与屋宇的累叠,均在杂而不乱的表现中显现出丰富的自然氛围。陈全胜的笔墨造型吸收了八大山人的风格,特别是树形,生拙而富有情趣。而在传统笔墨的丰富性方面,既有明代吴门画派的笔墨功底,又受到黄宾虹墨法的滋润。
陈全胜笔墨的成就来自多年的修炼,尤其是得力于书法的造诣。其书法以李北海的《麓山寺碑》和《云麾将军碑》为主,特别是参合了吴昌硕的《临石鼓文》,使书法有了老到的金石韵味。而把它们作用于画面上的时候,一方面是化为笔墨的深厚积淀;另一方面是能够服务于他的题画,使画面充满了文人气息。
艺术与人生相伴,人生必定升华。钟爱自己事业的人、热爱自己故土的人、继承自己民族传统的人,终将会从中得到艺术创新的动力和灵机。天道酬勤,陈全胜的艺术将会有不可限量的发展,我们也充满期待。
《中国当代名画家·陈全胜》序言,
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