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年金哥年二十七岁,大房子已卖去,住在侧首小屋里。一日,秀英对儿子道:“现在家业已耗,全无活计,只有当初你丈人出门时,曾借我黄金百两。你丈母又面许十年后接你去成婚,今日十载有余,杳无音信,闻说你丈人已升济南府知府。如今家里坐守不过,我欲送你前去,一则做亲,二则望他归还金子,料他决无推托。趁此时房价未曾用完,好盘缠到山东去,那边必然收留。你可即寄一信归,使我放心。”
金哥领诺,走去禀知先生。先生道:“胡君宠做秀才时,全亏你家周济,那个不晓?但人情难测,近来往往有得人好处,做了官就不认得的,至亲骨肉,视同陌路。你去须要鉴貌辨色,待你好,住他衙内读书,若待你冷淡,你早早回家,用功上去,自有发达日子。又往来盘费,宁可带足。”这先生所说,却是看破世情的言语。金哥回去,又对母亲说了。秀英道:“先生叮嘱你,也是好话。但我待他夫妇不薄,况曾立下誓来,岂有冷淡你的道理?”
择一长行好日,金哥便去别了外公外婆,又辞别了先生。临行时,秀英千叮万嘱,叫他路上保重。又嘱咐跟去的老家人,叫他小心服侍。金哥拜了母亲四拜,含泪而别。
再说胡君宠做官以后,善会逢迎上司,奔走要路,不十年间,便升到四品黄堂。兰芬又生一子,二有十岁。夫妻两人正在得意头上,把家乡旧日亲友,都丢在脑背后去了。适有一本地人经过,说起林家房产变卖,家业雕零。君宠晓得,便与妻子商议道:“如今林家已弄得十分穷苦,叫我女儿嫁去如何过日子?前日有同寮要把他儿子与我为婿,现任公子,富贵无比。我国碍着林家面上,不好便允,须要回绝那边,把女儿另嫁才好。”若使芬兰是有意思的,听了丈夫此言,便应劝道:“一丝为定,终身不改,婚事如何赖得’况当时他家施恩于我,我如今也该报答他。”只两三句有天理的话,丈夫也就罢了。偏是他听见女婿穷苦,先变了心,顺着丈夫的意思道:“回绝他也不难,只说女儿五岁上已经亡过,怕他再来要人么?”君宠拍手道:“好计好计正是有智妇人,赛过读书男子了”
夫妻算计已定,正要写封书去把女儿死的话通知,以便回绝这头亲事,不期一日君宠夫妇才起,门上呈进一贴,禀道:“家乡一位姓林的相公,说道是老爷的姑爷,特来求见。”君宠接过贴来一看,是子婿名贴,对妻子道:“想是这个穷鬼到来了,如何发付他?”兰芬道:“见时只说女儿亡过,使他割断这条心肠。如要见我,只说我有病在身,不能相见。”君宠点点头,又不即接见。
金哥见投贴进去,杳无动静,只得呆呆的等着。停了一会,叫声“传请”,然后走进宅门,又不见君宠来接。门上引他到一间书厅内坐下,跟去的老家人站立一边。静候育一个时辰,有人报道:“老爷出来了。”金哥起身,重整衣冠,鹄立廊下。只见君宠慢慢的踱将进来,金哥忙趋上前,作揖下拜。君宠略略回礼,道声:“请坐。”那老家人亦走上一步,叩头道:“老爷可还认得老奴了?”君宠道:“你面貌到还如旧。”
坐定后,说了几句寒温话。金哥道:“家母想念岳母,教小婿当面叩安,欲请一见。”君宠道:“内人卧病未愈,不能接见,免见了罢。”金哥便向袖中取出一书,道:“这是家母寄与岳母的,教烦送进。”君宠接了,蹙着眉道:“老侄,你不要呼我岳父了。我女儿五岁上边已经身故,听你叫,使我心酸。”金哥听见妻子已死,呆了半晌。君宠假意咨嗟,吩咐备饭。停了一会,家人报:“午饭已备。”就叫摆上来,家人摆上桌子,便请对坐。金哥把椅拖斜了坐,君宠也不来安坐。斟酒过来,金哥推不能饮,也不叫再斟,就请用饭。菜肴虽有七八色,也极草草。用过饭,并不叫人搬进行李,金哥见他呆着脸,绝无一点殷勤之意,便起身告退。君宠也无一言挽留,送到宅门口,便道:“少送了。”转身一直进去。
金哥愤愤归寓,想道:“高先生所说,果然不差只索归去罢。”老家人道:“他小姐死了,姻事即不成,难道借的金子不要还的?明日向他说起,看他若何”金哥明日用过早饭,到了宅门,一直进去。门上不好拦阻,只得报知家主。君宠亦料他要来,不如早早打发他动身,走出相见。金哥也不叫岳丈了,改口叫:“母姨夫,外甥今日就要回去,特来奉辞。”君宠见他就要回去,不觉笑嘻嘻道:“想是记念令堂就要去了?”金哥道:“正是。但有一言奉禀:外甥起身时,家母曾说有黄金百两在母姨夫处,今我母子穷乏,望乞赐还。”君宠勃然变色道:“可有据么?”金哥道:“据却没有,只是家母当年亲手交代的。”君宠呵呵大笑道:“你年小不知世事,自古说,官凭印信,私凭笔据。既没有据,那有这种金子?如何向我索取?”金哥道:“有金无金,亦甚平常。既说没有,我就回去便了。”君宠听见不要金子,就放下脸道:“别事休提既承远来,我自有道理。”叫家人里边封出二十两银子,道:“些些薄礼,权为路费。”金哥大笑道:“我看百两金子轻如鸿毛,此物何劳见赐?”眼也不看,道声“去了”,转身就走。君宠大怒道:“这等不中抬举的小子,由他去罢”要晓得人的志气,从小就看得出的。金哥他日位登极品,岂肯受人怠慢,要这几两银子的?此是后话。
单说娟娟小姐出门时虽只四岁,已晓得秀英待他好处,将来是我婆婆,见父母平日绝不提起,深怪父母薄情。今闻丈夫到来,只道留进署中,岂料嫌他贫乏,诈言女死,回绝了他,心中好不气闷,坐在房中,暗暗的流泪不止。兰芬亦觉着他不乐意思,自想道:“此事由我主张,另对了亲,怕他不依么?”
一日,娟娟晓得爹娘要招一同寮之子为婿,愈想愈恨,自忖道:“今日也顾不得羞了”走向堂中,对着父母道:“请教爹娘,你有几个女儿?女儿有几个身子?如何对了一家亲,又对一家亲?”君宠道:“嫁一现任公子不好,难道倒是嫁一穷人的好?”娟娟道:“贫富由命。自古烈女不更二夫爹是堂堂知府,怎么倒教女儿做起伤风败俗的事来”君宠大怒道:“胡说从来女子在家从父,你倒老着脸要作主么?”娟娟便大哭起来。兰芬道:“父母一心为你,如何反来抵触父亲?诸事不要你管,进房去罢。”
娟娟含泪归房,见父母不肯回意,暗想:“除非一死,倒得干净。”夜膳也不吃,打发两个丫鬟先睡。坐到半夜,丫鬟们都鼾鼾睡熟,立起身来,掇个杌子垫脚,解下一条汗巾,搭在粱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一身高挂。幸亏命不该绝,刚上得吊,有一小丫鬟腹痛起来,下床解手,却因性急要睡,忘记端了净桶,一时摸不着,那肚中又十分紧急,见内房有火,精赤条条跑去取火相照。只见小姐吊在床前,吓得大小便齐流,高声喊道:“小姐吊死了”大丫鬟听见,裤也穿不及,走来抱住,极声发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