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什么能让莫连慌了手脚的,记得以前,莫连还叫陌泽,喻小宝还是被软禁的皇子时,常和羽戈在颜府周围玩耍。有一次羽戈爬到别家枣树上偷枣,被人家发现,拿着胳膊粗的棍子追来,羽戈慌了手脚,陌泽却迅速的带着羽戈从树上下来,很镇定的穿着小巷从后院翻回了颜府,羽戈惊魂未定的喘气时,陌泽却伸手递来青枣;还有一次羽戈不小心弄碎了颜靖房中的花瓶,面对颜靖不怒而威的眼神,陌泽不动声色的将罪过揽了过去;还有……每一次都将羽戈从祸事身边抽离,即使事情再小。
这样过了两年,羽戈逐渐懂事,同时开始拒绝陌泽的过度保护,陌泽少言,只是默默呆在这个在自己路经鬼门关的时候拉了一把的少年身边,发誓,找到家人之前,倾尽全力帮助他。
而看到这样的羽戈,再也不复往日的嬉笑,清淡秀丽的脸被剧毒折腾的有些狰狞,莫连有些慌了。
张皇之间,只伸手探了探鼻息,确定了他没有死。
“你再这样下去,他可真要见阎王爷了。”一个清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犹如雨打泉水的声音,将莫连从慌张中惊醒。
“这是大汜**善用的一种箭头涂毒,名曰‘治不得’,”瑞雪揭开面纱,上前看了看喻小宝的脸,“几乎是针对长平的金创药方来配的,本身无毒,只要上药,在五日之内逐渐毒发,第五日才慢慢显出中毒状,最后不治死亡,不过你运气好,金创药强效,毒药一下子就全发出来了,也可以救回来。”
瑞雪平静的说了一大串,其实对此时的莫连却没什么意义,他急切的问道:“还问姑娘,此毒何解?”
“本姑娘确实会解,”瑞雪转身面对莫连,明眸流转,“但本姑娘想知道这人为何中毒,值不值得救?”
此刻救人为上,莫连也不顾什么了,凑到瑞雪耳边,轻声道:“他是当朝十一皇子羽戈,今日在山上遇到大汜刺客。”莫连一脸恳求的看着瑞雪抱拳:“还望姑娘相救!”
瑞雪一惊,本以为他是当地那个富家子弟出来玩耍,谁知竟是皇族,随即面露厌恶,拂袖道:“这人,瑞雪救不了!”
说完甩手便走。
“瑞雪姑娘!”莫连伸手欲留她,仅触到一片衣角,见瑞雪回头,便又缩手,双膝跪地,“求姑娘救他!”
瑞雪冷冷的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七尺男儿,不待说话,便听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莫连,不准求别人!”
“哼!”瑞雪见他中毒至此,嘴唇完全黑了还嘴硬,转身要走。
“姑娘……姑娘留步……”喻小宝出声挽留。
瑞雪以为他是改变主意,决定求自己解毒,结果转身却看见床榻上的人一只手全力的拿出一个皱巴巴的染血信封:“桓平……给你的。”
说罢这句,喻小宝似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只一个信封掉在了床上。
瑞雪疾走两步,拿起掉在床头的信封打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是熟悉的小楷字体,只有一首诗“云池风吹已十年,满心愁思自当结。泉水去时花鸟散,赴山中泉复又寒”。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这个人,我救!”瑞雪将信收在怀中,说道。
莫连不知信中写了些什么,只听见瑞雪说能救喻小宝了,连忙起身在一旁准备帮忙。
瑞雪用一旁干净的干帕子将黑血稍微清理了下,从袖中取出一白一碧两只玉瓶,将碧瓶中物轻轻以圆周的方式由外向内倒了大约半瓶在伤口上,看着是暗蓝色的粉末,只见黑血一点点的被粉末吸干,粉末变成红色凝结成块,不及旁人看清,瑞雪已用绢帕将红色块状物从伤口上拭去,又将白瓶中的由内向外敷上伤口,透明的稠液充盈了整个伤口,仍有一些黑血从肉中流出,在稠液中漫成丝状,但颜色淡了许多,想是刚刚粉末的作用。
弄完这些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瑞雪擦擦手表示结束。
“多谢姑娘了,”莫连抱拳行礼,“还问,他何时能转醒?”
“正常的话,三天吧,”瑞雪算算自己用掉的药量,“看个人身子骨了,这段时间我会来给他换药,可能会有些梦魇,你好好看护。”
“今日姑娘相助,他日姑娘有难,必当倾力相助!”
“你醒了?”桓平在桌前写字,听着走来的脚步声。
来人站在不远处,没有说话。
桓平放笔抬头,却见得那人一脸难以自制的表情,未及言语,来人便一下单膝跪地,道:“神射营许杭,拜见大王子!”
桓平不动声色,只平静道:“小兄弟认错人了,桓某并不是什么大王子。”
“属下认得此箫,”许杭看看桓平腰间佩箫,“那是当年父亲亲手做的,是大王子的爱箫。”
“这箫是桓某偶然捡到的,”桓某微笑,“当年桓某年幼时,曾在军队里打过下手,在‘沉暮之战’的战场上收拾尸体的时候,从一少年手中拿的。”
“想必,那个死去的少年,便是你们的大王子吧!”
“怎么会?”许杭脸色一下沉了下来,“父亲说他不会死的。”
“沙场上,刀剑无眼,大家自顾不暇,何来精力保护小孩子?”
桓平说的是实话,当年那场两国争暮之战,历时八日,长平军一直打进城内,在街道巷弄中屠戮已败的大汜军,当时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误杀一个少年根本不是值得一提的事。
“节哀顺变。”桓平将许杭从地上扶起。
可是许杭却完全没有节哀顺变的样子,眼神转而变狠,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这血债,必向长平人讨回来!”
第二日,天色有些暗沉。
瑞雪抽得空来夏风阁给喻小宝换药。把一直守在床边的莫连轰去睡觉,熟练的给喻小宝换完药后,便坐在床边呆看着。
也只有昏睡着的时候,那个带着邪笑取下自己面纱的人才会有这么可爱的表情吧!看着样子似乎是糟了梦魇。
——细眉微蹙,薄唇微张,有时喊“母妃”,有时喊“姑姑”,均是轻到不太能辨别出的细微声音,最多的时候是双手握紧,头冒冷汗,薄唇快要被咬出了血,却没有一丝声音。
“在梦里也这么隐忍?”瑞雪呢喃道。
这个少年身上有多少秘密,竟然只凭着一条山路和隐约相像的长相就辨出那是我哥哥,年轻如斯,心思已经缜密至此,拔箭的瞬间瑞雪正闻声走到门外,那样的从容表情,纵然是倾覆沙场的战将也少有,虽莫连称他是皇子,但这样让自己折服的睿智与坚忍,真是长平皇族能拥有的吗?还有这让女子自愧的容貌……
“这小公子还没醒吗?”金妈妈问着刚从夏风阁中出来的瑞雪。
“今日算来才是第二次换药,”瑞雪不耐,不知为何金妈妈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儿来,“身体好些的也要到后天中午才能转醒。”
“太好了!”金妈妈似乎高兴极了,不由的呼喊出声。
瑞雪皱眉看她:“何来‘太好’这一说法,莫非妈妈欠了他什么?”
“没有没有,”金妈妈知道自己说漏嘴,连忙摇手,“我是说救回来了太好了!”
王座上,一个苍劲的身影独坐,一双眼睛看透殿中臣子。看那装束便知是大汜国王——苍浩。
“这次派入暮州刺杀的人,”殿前一人停顿了下,“均死于世末山。”
“那成功了没?”作为一个王者,他要的不过是一个结果。
“神射营许杭一箭射中羽戈,只要上了药,那便没有活命了。”
“这样便好,”苍浩有些倦了的揉了揉太阳穴,“你们先下去吧!”
“是。”
“轰隆”一声闷雷。未到中午,团团黑云便从天边倾轧过来,似乎要碾过整座荒城的样子,豆大的雨水立时落了下来,整座荒城中的小商小贩一瞬间都不见了影儿,平日里最繁华的街道一下子就静了,只剩下雨打屋檐的声音……
瑞雪站在飘雪阁的窗前,看着世末山方向,满山绿树被雨水打得越发娇嫩,整座山被雨幕笼罩,如同带了面纱的绿衣舞女。
“这雨来的好快啊!”瑞雪叹道,“瑾儿,关了窗户,我去看看喻公子。”
云池馆的生意有些冷清,大雨天大家都不想出门。莫连依然在床前守着昏迷的喻小宝,昨天瑞雪上药的时候说恢复的挺快的,今日傍晚便会转醒,莫连吩咐下去让人熬些鸡丝粥,醒过来的时候好吃上些东西。
“啪”的一声,门被推开,莫连以为是瑞雪,也不回头看,只说:“今日他醒了之后,一定好好谢谢瑞雪姑娘。”
“今日不管他是醒还是不醒,都得滚出我这云池馆!”
——来人竟是金妈妈和明简!
莫连奇怪:“何来‘滚出’这一说?”
“这榻上之人与我有三日赌约,再过三个时辰,便是三日之期,输了,你们得留下银子,立刻走人!”金妈妈扬声道,“看他这样,你们是输定了!”
什么?莫连看着床上毫不自知之人,只问一句:“赌的什么?”
“瑞雪一歌。”
莫连本以为会是什么贵重东西,结果竟是这个,想到平日里瑞雪的样子,他犯了难,难道要求她第二次?
“既然公子无法完成,那么还请早些收拾离开吧!”明简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儿了。
说完这番话,明简和金妈妈一并离开。
外面雨越下越大,就这样出去,一定会被淋成落汤鸡的,而且没有钱,投宿的地方肯定都找不到,真会惹麻烦啊!
“大漠连天,惶惶夕阳;遍体鳞伤,终是不忘……”
歌声从楼上传来,听得虽是个女声,但却极为铿锵有力,一字一句,咬得真切。刚走了几步的金妈妈上一秒还是笑着的,下一秒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那正是瑞雪的歌声。
“策马奔腾,纵横疆场;你我所望,得还家乡……”
“月光苍凉,世末风光;鲜血流淌,挥剑张扬……”
“故国红墙,洗尽铅华;在等待,等待,归来荣光……”
竟然是“沉暮之战”时流传的一曲,瑞雪唱出了悲惨而凄厉的战场,鲜血蔓延的街道,身中数剑仍然奋力砍杀的将士,那是拼死战斗的大汜军,那是他们军帐中盼望归家,远离战场的一曲,纵然这于大汜来说不是正义的一战,但是他们仍为他们的信仰战斗,相信他们的王,做这一场忠义之战……
莫连不自觉走出了夏风阁,原来大堂中寻欢嬉闹的客人已经安静了下来,都静静的仰望着这个迎风歌唱,衣袂翻飞的红衣女子。
雨声拍打屋檐的声音和雷鸣之声交织在一起,为这首曲子打上了节奏,仿佛厮杀战场,又仿佛无眠长夜……
“咳!咳咳……”喻小宝穿着单薄的锦衣从夏风阁中走出,一手捂着伤口,一边对着没有走远的金妈妈和明简笑道,“这家云池馆,是我的了。”
金妈妈和明简跌坐在地,如意算盘一下子落在地上,金色的珠子滚了一地。
喻小宝当然不会在意,只对莫连说:“我饿了,弄点吃的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