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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睫焦庵《忠樟诗序》谓:“樟在杭州南高峰法相寺门外,高宗南巡幸寺,凡老树皆赐御牌挂之。经寇乱,毁伐略尽,独是树幸在。辛亥逊政前一日,山中晴朗,忽大风起于殿后,门户砉然洞辟。次日视树髡矣,咸曰此殉国也。”焦庵聆僧言其异,为作长歌,有云:“时维玄冬亥年尾,大风一夕摧殿壁。晨起惊看一叶无,鹏锻龙僵神鬼泣。诘朝传闻哀痛诏,巨猾移天帝逊国。乃知贞柯殉奇变,神物义不丑慝。”余以焦庵言,亦为文赋之,卓哉此树,足不朽矣!近岁汪君刚招同谒寿皇殿,往时尊藏列圣御容于此。闻老监言:曩有娑罗二树甚古,今仅存其一,已半枯,作花犹盛。因言树萎时情事甚悉,吾友兑葺为诗纪之,有云:“天躔有时差,地维有时坼。欣哀纵无与,倚伏尽所愿。一歌下殿走,再奏客星逼。老奴誓不去,气涌血被额。矢将皑命争,庶博黾怒式。不惊走双九,顿伤摧一翼。花如蜀魄冷,根想尧肌腊。至今景山下,两树炯生色。国君殉宗社,奴亦殉所职。”盖当丙寅冬,迫索御容。典守太监张成和效死捍护,以头触树至流血。自是树萎,是亦一忠樟也。其花白色,四出办如蝶,有须颇长,与前人所记娑罗木异。君刚句云:“一花四办香翻蝶,七叶双须嫩妒莺。”刻画绝肖,附记之,以质博物者。

先文安公庚辰同榜,惟溥玉岑师官至尚书。志文贞早致卿贰,旋出为边帅,亦蹉跌不振。庚戌秋,拜杭州将军,余适任提学,以年家子进谒,为言久主穷塞,不意获近湖山,心焉乐之。廨居有园亭之胜,久荒废,文贞葺治落成,招同僚吟谯竟日。未几,复移镇伊辈,惘然言别,音问遂阻。迨闻授命,余哭以诗,有“投荒原不望生还”之句,盖临分所言如是。比于沽上,晤楚人丁君,谓是年从文贞出关,遇之甚厚。乱将作,劝为备,不省。固劝之,则曰:“吾有恩于众,必不我负。”仓卒兵变,遂及于难。文贞非愤愤者,其死国之志,固早决矣。先公题其《廓轩竹枝词》云:“廿载锋车不暂闲,威名犹在贺兰山。睢阳应誓死为厉,定远再难生入关。玉宇琼楼渺天上,零缣断楮落人间。河梁一别成终古,感旧空余涕泪潸。”其《竹枝词》备详边俗,皆征程目击者。《驾竿车》云:“车前横木索绚穿,驾起浑如器在悬。须识此中风浪少,稳如春水上天船。”注谓:车前横木长丈余,以绳贯于辕,辕外二马,木端置鞍,二人跨之急驰,一时可六十里。车轮以七尺长轴,安于车尾,从无倾覆。《鄂波》云:“叠石层层凸字呈,饮羊歃血此申诚。中攒剑戟如林立,蒙俗由来最重兵。”注谓:“鄂波”者,以山头碎石砌成,如凸字形,实其中,顶则攒聚木,削弓矢剑戟诸器,缠哈达于上,四时礼拜,歃血为祭。《小人草》云:“蕊红办白锦团窠,闻道蒙医唤那何。略有微香根自臭,从来到处小人多。”注谓:张文端(鹏翮)《行程纪载》云:“此草一茎四朵,形如牛赖子,牛马不食,蒙人呼以‘那何’,可治疮疾。”《蒙古求食》云:“进门左足跪如蹲,满面含春笑语温。割取蒸羊分赐与,一家欢喜沐天恩。”注谓:官民男女,入门即跽,候食罢乞余,则喜形于色,谓使臣自天上来,所赐亦天恩也。《蒙古婚嫁》云:“牛羊驼马称家私,愿结朱陈聘不辞。侥幸生男可偕老,三年不育是归期。”注谓:蒙俗聘以牲畜,嫁女不具奁。三年内生子,应得外家财产之半,否则勒令大归,并追原聘。《桃花乞》云:“一座檀庐一守兵,司茶执爨费经营。开言但唤桃花乞,男女齐来应一声。”“桃花乞”者,守兵也,无男丁者,以女代之,胥出创闻。

许巢云枢部,余僚也,集玉溪多首,纪辛亥之变,有云:“西来双燕信休通,井络天彭一掌中。管乐有才原不忝,韩公本意在和戎。明珠可贯须为佩,彩服何由得尽同。一自《高唐》赋成后,至今云雨暗丹枫。”注谓:川人争路,朝旨屡促赵季和制军绳以峻法。赵电致枢相,力争之,谓:“川中匪氛遍地,长江莠徒,在在思逞,稍一不慎,危及大局,某不敢当此重咎。”执政不纳云云。世皆以卤莽咎赵,观此,足正其失。后成都乱,赵将赴川边,未行遇害,详见别著《洞灵小志》。又云:“湓浦书来急雨翻,紫兰香径与招魂。岩花涧草西泠路,重碇危桥白日昏。过客不劳询甲子,明神司过岂令。汉江远吊西江水,叠嶂千重叫恨猿。”注谓:吊冯星岩中丞。星岩自浙抚调赣,变作,离南昌,行至九江,仰药死。事闻,予┰如例。又云:“得宠忧移失宠愁,欲为东下更西游。枉教紫凤无栖处,猜意雏尚未休。郭令素心非黩武,阿童高义镇连秋。莫经五胜埋香骨,望喜楼中忆闽州。”注谓:吊端忠敏公。公自直督吏议,颇怏怏。是年起督办汉粤川铁路,附和阳湖国有政策。川乱作,鄂防方亟,瑞莘儒制军忌其倡处,力劝督师入川,且以川督钴之。公遂西上,赵季和亦不欲其至,乃徘徊中道。鄂事起,所部皆鄂军,颇有异志,公亦知之,而不能制。急趋资州,卒及于难。又云:“肠断斑骓送陆郎,黄河欲尽天苍苍。空闻虎旅传宵柝,已报周师入晋阳。检与神方教驻景,古来才命两相妨。君怀一匹胡威绢,亦要天花作道场。”注谓:吊陆文烈、文节父子。晋阳之变,文烈被戕,文节殉之,事已见前。又云:“生年二十有重封,百尺方资柱石功。应共三英同夜赏,怜君孤秀植庭中。柔肠早被秋眸割,换骨神方上药通。东有青龙西白虎,碧帘迢递雾巢空。”注谓:吊良资臣军使(弼)。赍臣以宗潢领兵,典禁卫,为当道所忌,被狙击死。又云:“皇天有运我无时,一夕南风一叶危。死忆华亭闻唳鹤,风亭大树撼熊罢。求之流辈岂易得,却是君王未备知。早勒熟庸燕石上,休言圆盖便无私。”注谓:吊仆仁山将军、松鹤龄制军。制军死闽难,将军率驻防兵力战数昼夜,兵败遇害,当时┰谧犹未及。又云:”莫损愁眉与细腰,漳滨卧病意无戮。汉廷急韶谁先入,楚厉迷魂逐恨遥。陂路绿菱香满满,茂陵松柏雨萧萧。鱼游沸鼎知无日,神剑飞来未易销。”言项城再起,以楚督督师,寻遂入阁。又云:“金陵王气应瑶光,虏骑奔腾忽一狂。却笑吃虚隋炀帝,只因无奈楚襄王。空糊桢壤真何益,共助青楼一日忙。心铁已从干镆利,何劳荆棘始堪伤。”注谓:张少轩提督力守金陵,寻权江督,锐图钱定,乃孤军据险,饷援俱绝,中枢寔抑勒之。又云:“临老中原见朔风,潼关地接古宏农。漫夸子真罗汉,本为留侯慕赤松。顾我有怀同大梦,舍生求道是前踪。不堪岁暮相逢处,只在巫山十二峰。”注谓:升吉甫走甘肃,乞师攻陕,进兵至乾州,而闻逊诏。又云:“不问苍生问鬼神,惟书亥字与时人。空留暗记如蚕纸,去作长楸走马身。紫凤放娇衔楚佩,金华归驾冷龙鳞。东西南北皆垂泪,不为君王杀灌均。”则记逊政颁诏事,以抒余感。当武昌告警,朝贵集议,盛杏孙谓:“兵贵神速,亟调姜(题桂)、张(勋)军驰往,旦夕可定。”朗月华贝勒以军谘大臣与议曰:“涛邸未归,孰敢主者?”众嘿然。后数日,涛邸始归,决用新军,以陆军大臣阴昌帅之,迟回始发,复节节阻滞,遂成燎原之势,是得尽诿之气数哉。

先文安公《癸丑感事》诗,备详国变颠末,诗凡三十首,谨撮录其有关史料者,如:“高拱君门远九重,囗引舀江海自朝宗。谁知越国尸居气,错认征南武库胸。乐府乍歌《杨叛曲》,扁舟莫问董逃踪。吴头楚尾风烟接,正似铜山应洛钟。”谓武汉变作,瑞督遽登兵轮遁走,泽公庇之,不加罪,长江诸省,遂望风瓦解。又云:“四贵无王事可知,更堪燕雀处堂嬉。耕奴织婢甯当问,劣虎优龙迥自奇。七载金縢思创业,一门花萼艳连枝。老臣遗疏谁曾省,泪尽香山讽谕诗。”谓亲贵柄政典兵,致召危亡,而惜南皮遣疏之不见纳也。又云:“枢轴无谋坐失机,仓皇遣将咎谁归。只愁淮右躯罢据,肯信河边谷坜飞。往事休歌千里草,成功只待一戎衣。分明破竹堪乘势,垂下齐城又解围。”谓政府以阴昌逗遛无功,特起项城督师,汉阳既下,武昌垂定,而勒兵踟蹰,众皆失望,盖其时已别操秘算矣。又云:“宵衣日盼刺闺书,风鹤惊传岂尽虚。玉几频烦询国是,金花络绎佐军储。拥兵无奈陈元礼,草诏空劳陆敬舆。宫禁岂知帷幄事,区区握玺待何如。”“一家胡越忍相屠,九庙神灵诅可诬。衔命乍闻驰北使,义旗早已建南都。探符盆子真多幸,对局虬髯自泱输。草草敦盘盟约定,三军解甲听欢呼。”谓政府藉囗进兵乏娘,迫宫廷出内帑犒师,积储顿尽,继由统兵将领昌言抗命,于是有遣使议和之举。和约曰逊政,不曰逊位,其言于孝定后者谓“宝位无恙,犹泰西之虚君共和。”后误信之,贵近亦无敢驳论者。又云:“一封劝进表初啬,闻说长安笑向西。共都天门开失荡,定知民望慰云霓。虚名多是陈惊座,佐命居然楚执珪。谁料上元灯火夕,渔阳蓦地动征鼙。”谓和议既定,项城奉诏,以全权组织共和政府,而京津忽相继兵变也。又云:“锁钥何人掌北门,龙庭万里昔屏藩。未消内讧金瓯奠,已动边氛羽檄繁。旧德休言天倚汉,奇谈真见佛称尊。请缨壮士知多少,十万横磨敢大言。”谓逊诏既颁,内外蒙古皆独立,而哲布尊丹巴俨然自帝也。又云:“水晶殿阙月轮斜,零落金蝉怨孟家。且幸深居存汉腊,遽惊晚出罢宫车。愁云惨淡苍梧野,泪雨缤纷白柰花。真赝谁明衣带诏,一篇哀诛自高华。”谓孝定后衔痛上宾,而共和政府颂其让德也。又云:“凄凉钟筐忆收京,国耻犹存城下盟。端礼穹碑自深刻,元丰新制但纷更。特科枉复登风汉,武库真成借寇兵。一瞬兴亡儿戏局,只如春草斗输赢。”辛丑,回銮后,规行新政,于兴学练兵尤亟,而魁柄失驭,适伏祸阶。是篇尤寓深感。癸丑,崇陵永安,旧臣恭送者百余人,洎园师未与,有句云:“孤生空下龙髯泪,旧恨谁攀獭尾车。”

近人有作《咏史》诗者,痛论光宣末年致乱之由,如监写形,如莛见脉,盖恫心于时政者。其一云:“汉文躬俭约,家绐民藏富。明季竭搜括,因之起流寇。舍旧新是谋,瘠终无扌求。外溢既难遏,中乾亦孔疚。锱铢复泥沙,水多卮愈漏。有国未必肥,吾民已尽瘦。习尚竞侈靡,否则谧之陋。不俭必不廉,攘窃俨白昼。”其二云:“君子知怀刑,圣人重言礼。无礼即戾刑,拒在残肢体。天秩掌春官,朝制累承递。当夫教化行,儒效亦济济。此职视具文,赘疣供丑诋。名存尚可复,一废伊胡底。廉耻久道丧,扫地荡如洗。谁则扶名教,蔑礼自殿陛。”其三云:“生财别有道,昔见西园市。运动为美名,昌言曾不愧。贸易习为常,相蒙交征利。得之有何恩,去之亦甚易。平日食蛤蜊,何必管许事。所以际仓卒,人人无固志。币聘与弓招,求才原佐治。明良古己遥,道揆上先异。”其四云:“国君殉社稷,庄烈独冠冕。乃者知难退,厥终诅非善。享祚等朱明,康乾治最显。懿亲戒干政,先矩乃越亻面。儿戏岂能军,自焚惧不免。一言公天下,天位任人践。所有诸钜艰,局外看施展。大难民去思,感多怨者鲜。”嗟乎!士无固节,人有幸心。以奔竞为能,以诡随为智。侈饴釜蜡薪之习,不俭胡廉;效裂冠毁冕之风,积非为是。灼龟有兆,奚止履霜;穴蚁无端,坐看沈陆。天耶人耶,其国运耶!

国家褒忠之典,不遗下僚,独辛亥事变仓皇,奏报既疏,采访不及,其湮没者多矣。以余所知,则有攸县胡琼笙司马。司马以举人大挑,得知县,宫滇南。初摄弥勒令,邑境二十八寨,有钜盗,三年易八令,不能治。司马至,谓守将曰:“捕盗而请兵,盗得为备。今当乘不意往擒,吾请先行,君继之。”遂乘夜袭寨,擒盗首况国至等诛之,辖境肃然。有隶受民钱二百,杖而返其钱。胥役千人,逡巡自引去。补江川令,擢大关同知,摄弥勒如故。变作,司马先以修墓告归,既受代,闻警,遣家属先归,寄书其子曰:“九月初十交卸,闻省城先夕失守,世方伯被杀,余无殉者。臣子之义,万古维昭。余虽卸职,乃实官也。俟北信,当死以明志。汝不必来。”发书后十三日,讹传京师破,即戒从者治装,期明日行。质明,汲者见井上双履,告后令,索之,则司马死焉。案置遗函三,背书:“自缢不死,又复投井。”后令杨宗熙棺殓之,其子庶华奉以归葬,士民请封其井,题曰“胡公井”。朱鹤巢吊以诗云:“一哄碎乾纲,节度且从逆。愚哉胡大夫,去官乃死职。勿云胡公愚,大节炳然立。臣子义则然,岂系守城责。其先犹有待,果矣倾北极。井波誓不回,千载沈湘魄。坏阑见遗履,流涕为辍汲。人生孰无死,死所贵自择。堂堂示子书,天地鉴忠赤。至今胡公井,石铭沁深碧。此水即虞泉,照临有寒日。”方伯名增,赠巡抚,谧忠愍。同时死滇难者,钟统制麟同,谧忠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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