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纷纭水火盈庭跻,各有封章互诋。若要敦论明理,毕竟归天子。
圣明一察谗言止,节义始知有此。漫道稗官野史,隐括春秋旨。
调寄《桃源忆故人》
话说铁英父子、水居一父女,并过学士五道本,一齐上了。
天子看见,因御便殿诏阁臣问道:“这事各奏具在,还当如何处问?”阁臣奏道:“今五奏看来,这过其祖强娶水冰心,以致铁中玉养病情由,似实实有之,不容辩矣;但强娶而实未娶,谋死而尚未死,似可从宽。如铁中玉犯难救水冰心之祸,而自受祸几不免,应是一为孤男,一为寡女,同居其宅,正贞淫莫辨之时,倘暧昧涉私,则前之义侠,皆付之流水。若果如县臣所称,窥探而无欺暗室,则又擅千古风化之美,而流一时名教之光者也。臣等远无灼见之明,故前下行查之命。行查若此,似无可议,但县臣后任,只系耳闻,未经目击,不足服观听之心,一时难以定罪。伏望陛下降旨,着旧任县臣,将前事一一奏闻,庶清浊分而彰瘅有所公矣。”
天子点首称善,因降旨道:着旧历城县知县,将铁中玉养病情由,据实奏明,不许隐匿诬罔,钦此。圣旨下了,登时就传旨。原日知县鲍梓行取到京,已钦选北直隶监察御史,此时正出巡真定府。见了报,知道铁中玉与水冰心已结了亲,因万谔疏参,故有此命,因满心欢喜道:“铁翰林这头亲事,我原许与他成就,只因受了此职,东西奔走,竟未践前言,时时在念。近闻他已遵父命,结成此亲,我心甚喜。不期今日又有圣旨,命我奏明,正好完我前日之愿。”因详详细细复了一本道:直隶监察御史鲍梓谨奏,为遵旨回奏事:窃以义莫义于救人于危,侠莫侠于临事不畏,贞莫贞于暗室不欺,烈莫烈于无媒不嫁。臣于某年月日,蒙恩选知历城县事,臣虽不才,莅任之后,每留心名教,以扬朝廷风化之美。适值学士过隆栋有子过其祖,闻兵部侍郎今升尚书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之美,授聘为妻,托府臣命臣为媒。时臣为属官,不敢逆府臣之命。时水居一被谪,因见水居一之弟水运,道达府臣与过其祖求其侄女水冰心之意。水运言之水冰心者再四,始邀其允。凡民间允亲,以庚帖为主,水运既允,因送庚过宅。敦知水冰心真女也,无父命焉敢自嫁?为叔水运催逼甚急,水冰心又智女也,因将水运亲女之生庚,以为庚帖,而水运愚不知也。及至于归,水冰心执庚帖非是,不往,而水运事急,因以亲女往焉。过其祖以误受帖,不能有言。此水冰心一戏过其祖者也。既而过其祖情不能甘,暗改庚帖,以朝期为召,欲邀水冰心会亲而劫婚。又孰知水冰心侠女之俏胆泼天,偏许其往,使其遍请贵戚,大设绮筵,一乘肩舆及门,又使其鹊跃于庭,以为得计,然后借鼓声之音,以发其奸状,突然而返,追之不及。此水冰心二戏过其祖者也。过其祖心愈恨而谋愈急,因访知水冰心秋祭于南庄,便伏多人于野,以为抢劫之计,孰知水冰心奇女也,偏盛其驺舆,招摇而往,如招而还,以为抢劫之际。及其抢劫而归,众以一睹为荣焉,及启轿而空无人,惟大小石块,一黄袱而已,于是喧传以为笑。此水冰心三戏过其祖者也。过其祖受此三戏,其情愈迫,因假写水居一复职之报条,遣多人口称圣旨往报焉,水冰心闻有圣旨,不敢不出,因堕其术,而群劫之往。孰知水冰心烈女也,暗携利刃,往而欲刺焉。适铁中玉游学至此,无心恰遇之,怪其唐突,而相哄于道,同结至县堂而告臣,臣问出其故,因叱散众人,而送水冰心归,欲彼此相安于无事也。
不意过其祖怏怏焉,不得于水冰心,欲甘心于铁焉,因授计寺僧,而铁中玉病危矣。铁中玉不自知,幸水冰心仁也,感其救己之恩,不忍坐视其死,因秘计而移之归,延医而理其病,且冒嫌疑,而不惜犯物议而安焉。非青天为身,白日为心,不敢也。过其祖闻而愈怒焉,因以暧昧辱之,欲令臣正名教罪之,宣风化惩之。臣待罪一县,则一县之名教风化,实任其职,臣何敢不问?但思同是男女之情态,淫从此出,贞亦从此出,何敢不见不闻而尽坐以小人哉?万不得已,因请善窥探门向单佑,潜往窥探之,始知铁中玉君子也,水冰心淑女也,隔帘以见,不以其情废礼;异席分饮,又不以矫激废情。谈者道义,论者经权。言事则明决,过于良友;诠理则迎机,不啻明师,并无半语及私,一言不慎。且彼此感激,而有喜心;内外交言,而无愧色。诚古今名教而合正者也。臣闻见之,不胜欣羡。因思白璧不易成双;明珠应难成对。天既生铁中玉之义男儿,又复生水冰心之侠女子。夫岂无意!臣因就天意思之,非铁中玉而水冰心无夫;非水冰心而铁中玉无妇矣。故以媒自任,而往见铁中玉,劝其结朱陈之好,以为名教光,孰知铁中玉正以持己,礼以洁身,闻臣方怒以为污辱,竟不俟驾而行。其磨不磷,涅不淄,豪杰之士也。臣即欲上闻,因臣职卑,必欲转详转申,最为多事,而正不料天意果从人愿,后复因铁中玉力保侯孝之事,水居一由此赦还,因而缔结朱陈。此虽人事,实天意成全,臣闻知不胜欣快,以为良缘佳偶,大为名教增色。不意御史万谔,不知始末详细,误加参劾,致蒙圣恩下询往事,正遂夙心。
臣不胜雀跃,谨将前事,一一据实奏闻。揆之于义,义莫义于此矣;按之于侠,侠莫侠于此矣;考之贞烈,贞烈莫过于此矣。
伏乞圣明鉴察,特加旌别,以为圣世名教风化之光,臣无任感激待命之至。
鲍梓本上了,天子览毕,龙颜大悦道:“原来水冰心有如此妙用,真奇女子也;铁中玉又能不欺暗室,真是天生佳偶,言官安得妄奏!”就要降旨褒美。当不得仇太监通了秉笔太监。
要他党护。秉笔太监因乘间奏道:“铁中玉与水冰心同居一室,此贞淫大关头也。今止凭鲍梓遣下役单佑一窥,即加褒美,设有奸诡情由,岂不辱及朝廷?且奴婢看铁中玉与水冰心,自上本内说的话,大有可疑。”天子道:“有何可疑?秉笔太监道:“铁中玉本上说,两番花烛,止有虚名,二姓之欢,尚未实结。
水冰心本上说,于今已谐花烛,而两心犹惕惕不安,必异则居者,正以炼黄金之刚,而保白璧之洁也。据他二人自夸之言看来,则今日水冰心犹处子也,恐无此理。倘今日之自夸过甚,则前日之誉言,未免不失情也。伏乞皇爷再加详察。”天子道:“既如此,可将铁中玉、水冰心并诸臣,限明日午朝俱召至便殿,待朕亲问。”秉笔承旨,传与阁臣,阁臣即传与外廷。
众臣闻了,谁敢不遵?因于次日午朝,齐集于便殿。正是:白日方华照,浮云忽蔽焉。岂知云散尽,依旧见青天!
不一时,天子驾坐便殿,百官朝驾毕,天子先召铁中玉上殿。铁中玉因鞠躬而入,拜伏于地。天子看见铁中玉少年秀美,心下欢喜,因问道:“向日打入养闲堂,救出韩愿妻女的是你么?”铁中玉应道:“正是臣。”天子又问道:“前日力保侯孝的是你么?”铁中玉又答应道:“正是臣。”天子道:“既两事俱是你,则你之胆识,诚可嘉矣。然胆识犹才气之能,如县臣所称,养病于水冰心家,而孤男寡女,午夜无欺,则古今之奇行矣。果有此事么?”
铁中玉应道:“此事实有之,然非奇行,男女之礼,应如此也。”天子道:“此事虽有,然已往无可据矣,且问你本上说,两番花烛,止有虚名,二姓之欢,尚未实结,此又何故?”
铁中玉奏道:“臣与水冰心因有养病之嫌,义无结亲之礼,乃迫于父命,不敢以变而废常,故勉承之,而有两番花烛也。若花烛而即结两姓之欢,则养病之嫌;终身莫辨矣。故臣与水冰心,至今犹分居而寝,非好为名高,盖欲钳众人之口,而待陛下之新命,以为人伦光耳。”
天子听奏,欣然道:“居你所奏明,水冰心犹然处子也。”
因召水冰心上殿。水冰心闻命,即鞠躬而入,拜伏于地。天子展龙目一看,见水冰心貌疑花瘦,身似柳垂,一妩媚女子也。
因问道:“你就是水冰心么?”水冰心朗朗答应道:“臣妾正是水冰心。”天子道:“由县臣鲍梓本上,称你三戏过其祖,才智过人,果有此事么?”水冰心因奏道:“臣妾一女子,焉敢戏弄过其祖?只因臣父待罪边戍,臣妾一弱女家居,过其祖威逼太甚,避之不得,聊借此脱祸耳。”
天子又道:“你既知脱祸,怎不避嫌?却移铁中玉于家养病?”水冰心道:“欲报人恩,故小嫌不敢避也。”天子又笑道:“当日陌路且不避嫌,今日奏父命成婚,反异室而居,又何避嫌之甚?”水冰心道:“当日之嫌,一时之嫌也,设有谤言,从夫而即白。今日之嫌,终身之嫌也,若不存原体以自明,则今日之良人,即前日之陌路,剖心莫辩,沥血难明。今日蒙恩召见,却将何颜以对陛下?”天子听了大喜道:“若果存原体,则汝二人比梁鸿、孟光加一等矣。朕当为汝明之。”因传旨命太监四人,引入朝见皇后,就命皇后召宫人试验水冰心,果系处女否?四太监领旨,遂将水冰心引了入去。正是:白玉不开终是璞,黄金未炼尚疑沙。两番花烛三番结,始有芳名万古夸。
四太监引水冰心入后宫去朝见皇后。不多时,即有两个先来回旨道:“娘娘奉旨,即着老成宫人试验水冰心三遍,俱称实系处子。娘娘甚喜,留住赐茶,先着奴婢回奏。”天子听了,满心欢喜,因对阁臣说道:“铁中玉与水冰心已经奉父母之命,两番花烛,而犹然不肯失身,欲以保全名节,以表名教,以美风化,则前之养病,午夜无欺,今表明矣。真好逑中之出类拨萃者也。若非朕召来亲问,而听信浮言,岂不亏此美节奇行?”
因召过隆栋问道:“汝身为大臣,不能训子安分,乃任其三番抢动,若非水冰心多才多善御,为其所辱久矣。强梁骄横,罪已不赦,乃复肆为毁谤,几致白璧受青蝇之玷,又兼行贿买嘱县臣,大非法纪!”过隆见天子诘责,慌忙无措,只得免冠伏地奏道:“臣非毁谤,实不知铁中玉与水冰心有此暗室不欺之美行。”
天子又召万谔诘责道:“汝为御史,当采幽察隐,为朕表彰大化,奈听道路浮言,诬蔑侠烈,朕若误听,岂不有伤名教?”万谔闻责,惊得汗流浃背,惟伏地叩头不已。
天子又召韦佩嘉奖道:“汝一新进知县,能持正敢言,不避权贵,且言言得实,事事不诬,诚可嘉也。”因命阁臣拟旨。
阁臣因拟旨道:朕闻人伦以持正为贵,而持正于临变之际为尤贵。节义以不渝为奇,而不渝环境暧昧之时为更奇。水冰心一弱女也,能不动声色,而三御强暴,已不寻常矣,既能悄然解人于危病以报恩,又能安然置身于嫌疑而无愧,其慧心俏胆,明识定力,又谁能及之?至其所最不可及者,琴瑟已谐,钟鼓已乐,而犹然励坚贞以自持,表清洁于神明,此诚女子中之以贤圣自持者也。铁中玉既能出韩愿于虎穴,又能识侯孝于临刑,义侠信乎天成者矣。若夫水冰心一案,陌路救援,如至亲骨肉,燕居密迩,如畏敬大宾。接谈交饮,疏不失情,正视端容,亲而不乱。
从心所欲,而名教出焉。率性以行,而礼可不没。至若已系赤绳,犹不苟合,诚冥冥不堕行之君子也。以铁中玉之君子,而配水冰心之淑女,诚可谓义侠好逑矣。朕甚嘉焉!其超进铁中玉为学士,水冰心为夫人,赐黄金百两,彩缎百端,宫袍宫衣各十袭,乌纱、鸾冕各一领,撤御前金莲鼓乐旌彩,迎归重结花烛,以为名教之宠荣。水居一、铁英义教子女,善结婚姻,俱褒进一阶。韦佩申详无隐,报命不欺,具见骨鲠之风,任满钦取重用。鲍梓复奏详明,留意人材有素,朕甚嘉焉!过隆栋纵子毁贤,本当重处,姑念经筵劳绩,着降三级。万谔奏劾不当,罚俸半年。过其祖三行抢劫,放肆毒谋,谋虽未遂,情实可恶,着该县痛儆一百,少惩其横。呜呼!有善弗彰,人情谁劝;有恶不瘅,王法何为?朕不敢私,众其共懔!特谕。
阁臣才拟完圣谕,水冰心蒙娘娘赐了许多珠翠宝物,着四太监领出见驾谢恩。天子大喜道:“女子守身非偶者,古今尚有之,从未闻君子淑女相为悦慕,已结丝萝,而犹不肯合卺,以防意外之谗,如汝之王至清至白者也。今日重结花烛,万姓观瞻,殊令名教生辉也。汝归,宜益懋德,以彰风公。”
铁中玉、水冰心与众臣一齐谢恩,欢声如雷。侍臣得旨,此时合奏的御乐,一声一声,已吹得悠悠扬扬。撤出金莲宝烛,一对一对,已点得辉辉煌煌。排列的旗帜,一行一行,已排得花花绿绿。铁中玉与水冰心,簇拥而归,十分荣幸。正是:名花不放不生芳,美玉不磨不生光。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铁中玉与水冰心迎回到家,先拜过天地,再排香案,谢过圣恩,然后再拜父母,重结花烛。只因这一番是奉圣旨之事,满城臣民,皆哄传二人是义夫侠妇,无不交口称扬。惟过学士被降,又见儿子被责,不胜悔,又不胜怒,追究纵使之人,将成奇尽情处治。万谔被罚,十分没趣。水运虽做个漏网之鱼,然惊出一场大病,因回心感选哥、侄女容情,不敢再萌邪念。
仇太监见圣上如此处分,也不敢再起邪念。正是:奸人空自用机心,到底仇深祸亦深。何不回心做君子,自然人敬鬼神钦。
铁中玉与水冰心这番心迹表明,真如玉洁冰清,毫无愧作,欢欢喜喜,真结花烛。
这一日,在洞房中安排喜宴同饮,彼此交谢。铁中玉谢水冰心,亏她到底守身,掩尽谗人之口;水冰心谢铁中玉,亏他始终不乱,大服天子之心。饮毕合卺,众侍妾拥入洞房,只见翠帷停烛,锦帐熏香,良人似玉,淑女如花,共效于飞之乐,十分完满。后人有诗赞之曰:
三番花烛始于归,表正人伦是与非。
坐破贞怀惟自信,闭牢心户许谁依。
义将足系红丝美,礼作事锓金钿肥。
漫道一时风化正,千秋名教有光辉。
铁中玉与水冰心自结亲之后,既美且才,美而又侠,闽中风雅之事,不一而足。种种俱堪传世,已注入一集,兹不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