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清同治间，恭忠亲王长军机，沈文定（兆霖）由山酉巡抚入为枢臣，眷任甚隆。光绪初，左文襄（宗棠）厕焉，不能久于其位，出督两江。仁和吴子（观礼）久客文襄幕，辛未始成进士，得馆选，著有《圭盒诗》，多关系时事。其最传者为《冢妇篇》、《小姑叹》、《天孙机》、《邻家女》诸首。《冢妇篇》云：“门祚本寒素，质陋长善愁。讬身适贵族，甲第连朱楼。先后众娣姒，什伯亲疏俦。冢妇主中迹，明慧称才优。威姑有喜怒，一意承温柔。温柔岂不懿？所愿无鲁尤。任劳先任怨，匪但心休休。馨腥久相习，早辨薰与箔。况今家多难，旧业芜田畴。我居介妇末，疏逖空涕流。鞠凶伊可畏，未雨急绸缪。求贤庶自辅，为尔歌好逑。有姆倘善教，引近奚谘谋。资沅富兰芷，明珠在炎洲。光气世宝重，纫佩悬巾鞲。小姑暨诸妇，或恐志不侔。和众与推挽，窃愿从之游。门庭既清肃，内宁无外忧。冢妇尔毋怠，坠宗实尔羞。”此首即为文襄作也。“冢妇”指恭王，“介妇”谓文塞。文襄以一书生跻位将相，处疑忌之地，故有“门祚寒素”、“什伯亲疏”各云云，“疏逖涕流”、“小姑诸妇”各云云，“恐志不侔”，故终被排挤，不能久安其位。“引近谘谋”、“和众推挽”，皆冢妇之责。故以“有姆善教”望之。“资沅兰芷”，则明文襄为湘人也。
二、《小姑叹》云：“入门为幼妇，稽首歌姑恩。三日会厨下，诸姒为我言。家世守先业，田园甲幽燕。无端遘苗害，凋敝年复年。冢妇自明慧，嫩漫思避喧。小姑育南土，于归家太原。稍知道途事，臧获皆称贤。归宁侍阿母，中馈同周旋。初云佐筐，已乃司笑键。事事承母命，处处蒙人怜。深潭不见底，柔蕤故为妍。女巫讬灵谈，宁止糜金钱？人或为姑语，善遣离堂前。非无姊妹行，远嫁多在边。舍旃勿复道，何以祈安全？诸姒语未终，我忧泣涕涟。思欲谏冢妇，室远情未联。小姑初见我，颇若亲婵娟。苦囗倘能语，诸姒宁惮烦？阴云幂檐际，隐隐闻杜鹃。徘徊就私室，终夜不成眠。”此首指沈文定言也。沈虽籍宛平，本吴江人，故曰“育南土”；为山西巡抚，故曰“于归太原”；为人厚貌深情，“深潭”、“柔蕤”，月旦甚确；“女巫”云云，言外交上引用非人；“归宁待阿母”至“处处蒙人怜”，言其蒙眷有权力，文襄必阴受文定龄蛇者，故圭盒言之若此；“闻杜鹃”殆谓南人作相乎？非止不如归去意也。
三、《天孙机》云：“少小织缣素，稍长裁锦绯。贫女无早嫁，为人作嫁衣。纷然理边幅，刀尺从指挥。细意重熨帖，服成架仿挥。嫁者亦殊贵，冠帔纫珠玑。女红乃娴习，针神世所稀。纳徵罗彩币，鸾凤行双飞。心苦意暇，招我襄闺帏。度我鸳鸯谱，文理窥精微。作别送之子，杨柳何依依。一朝被召出，棘墙桑四围。春蚕食叶尽，献丝朝副樟。美人职染采，肇蜕扬芳菲。知我事纺绩，问我天孙机。天孙亦何巧，经纬分当几。天吴与紫凤，颠倒辨是非。我陋不足道，景贤陈所希。请师女公子，德音期无远。”此首圭盒自述也。“贫女”自谓，“嫁者”、“女公子”，皆谓左文襄。“为人作嫁衣”谓佐幕也，“招我襄闰帏”谓佐文襄幕也；“针神世所稀”谓文襄本政治家好手也；“一朝被召出”四句，谓自左营归，应春官试登第；“美人”谓李文正（鸿藻），时为庶吉士教习，故曰“职染采。”圭盒于文正为师弟，故讬为问答之词若此。文正亦入枢府，故以“请师女公子”为言。
四、《邻家女》云：“小时门前剧，女伴相颉顽。邻家久洽比，欢如姊妹行。西邻早奉帚，华冠七实。倩盼自矜宠，意态殊飞扬。良人稍裁抑，悲啼毁容妆。因缘复助篷，低首含凄凉。凄凉固自喻，顾我何庄庄。东邻拟班左，系纱悬洞房。时还佐中馈，有无劳阻皇。周旋旧俦侣，厚貌逾寻常。貌厚倘可语，敷衤任言其详。昔闻漆室女，忧时独旁徨。亦有冯婕妤，奋身熊敢当。纵非主内政，求贤慎扶将。入门易见嫉，子云戒其伤。亦勿取容悦，兰麝徒薰香。泠泠《洞箫赋》，笑我耽篇章。不望琥珀佩，矧彼珩与璜。人言同社燕，后先成凤凰。西飞高举趾，东飞鸣锵锵。同声庶贺世，何以协归昌？”此首“西邻”谓潘文勤（祖荫，）“东邻”谓翁师傅（同化）也。潘直南斋最久，以癸酉试事落职，再起为侍郎，所谓“早奉帚”与“良人稍裁抑”、“因缘复助篷”也。翁时为户部侍郎，所谓“时还佐中馈”等语也。二公圭盒同年旧知，故写真逼肖。后半首规讽以正也。以上多闻诸陈菴师傅云。
五、圭盒有《遇马嵬坡》云：“翠訇忽忽过马嵬，梨花落尽佛堂开。如何龙武随西幸？却似韩擒铁骑来。”持论至允。菴有《读孟子》、《读汉书》二绝句云：“王政齐梁且未行，鲁衰滕褊更何成？七篇何与蝇营事？侥幸臧仓浪挂名。”“萧萧鹤观晚春时，槐里千官盛漠仪。不是侍中归五柞，柄臣学术有谁知？”托意遣词，极似朱竹。《读史二首》诗云：“汉皇将将屈群雄，心许淮阴国士风。不分后来羞绛灌，名高一十八元功。”“海内文章有定称，南来庾信北徐陵。谁
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徵。”盖被挤于江村，出南书房时作也。菴诗第一首言戊戌某公督闽，倾陷以媚政府事。第二首言慈安太后之葬，孝钦后以毅皇帝幼冲，不遣出临，曾上疏力争事。《汉书》《武五子传》：“帝（武帝也）崩，太子立，是为孝昭帝，赐诸侯玉玺书。旦（燕王也）得书不肯哭，曰玺书封小，京师疑有变。遣幸臣工孺等之长安，以问礼仪为名。王孺见执金吾广意，问帝崩所病，立者谁子，年几岁。广意言待诏五柞宫，宫中罐言帝崩，诸将军共立太子为帝，年八、九岁，葬时不出临。归以报王。”“五柞”句用事可谓工切矣。
六、张篑斋诗用事无不精切者。《梦所寄诗六绝，依韵答之》云：“蓟树东枝塞柳西，一封上谷载青泥。壮夫肯耻长城窟，考牧犹肥万马踬。”“名声缰锁谁羁络？勋业彤旅亦等闲。便借筑岩成大隐，敕儿家事莫相关。”“流传臣亮街亭表，天鉴春秋督咎心。未学凤雏轻一死，平生《梁父》恨孤吟。”“绛侯不解结袁丝，刘柳从来善退之。恩怨一身何足校？群公平贼是匡时。”“熏尽牙香与赐裘，椰冠学士配军头。故人书到浑无酒，寂寞溪山感独游。”“拈诗已讶笔如神，梦赦难分想与因。却笑拾遗胶漆地，频年关塞忆累臣。（谓洪琴西及余。”）
七、又《出次察罕陀罗海，五月二十六日都统急割追还纪事》云：“子公弃敦煌，恐为遗虏笑。方扬郅支功，宜得长安召。嗟余衣偏衣，崎岖事闽峤。未获襄老尸，耻作孙歆报。无赦有新条，檩檩十行诏。（时部章，军务获咎戍员，不准沿途援恩韶保留，不准纳赎，旋奉旨佩纶无庸察办。）余生随地适，书题安绝徼。边风五月春，肺疾差堪疗。牛牟遮羊芊，伴我书声好。策杖一泉清，排闼万山绕。雄镇足怀荒，孤亭颇遮要。尺寸我所争，固合永歌啸。（俄罗斯欲得此为商肆，余以察罕要隘，力争罢议。）深宵剑箧鸣，岂有余光耀？无端万国客，叩门集群噪。颇疑鸡林贾，领略诗中妙。掘鼠方苦饥，岂惧丁零盗？一障山头斩，偶人都象肖。匈奴倘寻仇，亦足快谗娟。（和议既成，孤拔以丧告，有传其毙于马江者，日本游历使赫田顾向造余求见，却之，则以书白此事。蒙古王公及各国商贾踵门者日数十人。辇下流言，都统恐滋事，始援鸟鲁木齐例，追还张家囗。）军府重防闲，何人走相告？夜半火符来，候吏咄贺吊。差如岭外流，不次得迁调。行屋初安床，横峰正支灶。囊中钱已空，改计翻悔懊。可怜槛中狙，朝暮任颠倒。僮奴理归装，作意相慰劳。姑逐旋风飘，倘回太阳照。便是刀环徵，万事那人料？”又《北海轩》其四云：“黄能突羽渊，绝倒文举书。（文举《与王朗书》语。）我笑王会稽，迷谬东冶余。腼颜就朝列，并肩华子鱼。男子贵自立，万囗任毁誉。乌林蒙冲舰，官渡辟历车。群雄迭强弱，那复关孙吴？吾今不复败，百折意自如。稽天卷巨浸，坐谭岂良图？吁嗟谏用兵，意与方平殊。”其九云：“中郎徙朔方，侧睨王智舞。惜哉北海尊，不作北道主。契丹问三苏，官辙限定武。惜哉中山醪，不入扌同马乳。遐方草昧开，韵事吾曹补。徙所即嵩邙，偏裔今齐鲁。嫩随李将军，短衣看射虎。”以上诸诗，自述一二往事，功罪已略可见。然不读菴所撰墓志，于当日实在情事，终不明了也。篑斋诗用事太密，惜其子弟门生无任天社、冯孟亭其人者为之详注；甚至旧稿传钞，讹字满纸支离，无从辨识。余为选录数十首，当陆续论次之。菴所撰墓志，亦拟采摘印证，俾阅者有以知当时朝局党派云。
八、篑斋又有《雁》诗数首，皆以自况者。其二云：“一雁何殊色？空群世所惊。萧条仍北乡，艰瘁为南征。寸旦冰难解，悲秋月自明。主人终不杀，矜惜尚能鸣。”其三云：“行列由来整，临江急陈开。沧洲非信宿，堕浦岂惊回？雪爪深谁辨？风毛逆不摧。楚凫兼越乙，无迹任疑猜。”其四云：“今日桑乾曲，横飞带晚晖。惊弦浑欲堕，系帛敢求归。饥择中原粟，寒催绝幕衣。轻鸥同拍水，闲在早忘机。”其五云：“枉嫁燕山胥，东西未有家。也甘遵渚陆，终是隔风沙。病榻繁砧杵，严城咽鼓笳。可怜无梦到，零落水荭花。”“空群世所惊”句即其受伤之故。“临江急阵开，沧洲非信宿”各句即其可告无罪之处。末首直与杨升庵“黄安人雁飞，曾不到衡湘”一诗古今同慨矣。
九、往余叙苏堪诗，尝谓菴诗为谢枚如、张幼樵作者，常工于他作。苏堪诗工者固多，为顾子朋作则尤工，且无不工。菴有《山中怀篑斋》云：“东坡饮啖想平安，塞上秋风又戒寒。久别更添无限感，即归岂复曩时欢？数声去雁霜将降，一片荒鸡月易残。独自听钟兼听水，山楼醒眼夜漫漫。”“即归”句七字直丛百感。《篑斋以小像见寄，感题却寄》云：“十载街西形影随，五年南北尺书迟。梦中相见犹疑瘦，别后何时已有髭？机尽狎妪原自适，声销卖药渐无知。江心忆拜张都像，热泪如潮雨万丝。”“梦中”一联，当时最为传诵；末二语谓吾乡台江上流为洪江，水中有小岛，名小金山，山上仅容一寺，寺中有一小塔，客堂中供明都御史张经像。经以倭兵事被陷死者。篑斋自临前敌，始终驻马江，未入城。既败，被议遣戍，由马江诉流而台江、而洪江、而建溪，然后早路北行也。菴送别于小金山，故追忆之云。篑斋自塞上和前诗，叠韵再寄京师云：“观棋闻又入长安，金块三年信誓寒。夜雨梦回疑妇叹，（边夫人于谪戍次年没京师。）竹林酒熟忆朋欢。肯将龟荚从詹尹，倘爱钟鱼对懒残。住惯烟波畏尘土，停云直北奈迷漫。”篑斋有《始得伯潜书，时筑室石鼓山中，以诗寄怀》，前四句云：“十年同梦蹑天梯，（在都时有同游石鼓山之约。）自屏尊垒急鼓颦。一触网罗江水阔，几回书札塞云迷。（君先寄三书，均未达。”）菴又有《沪上晤篑斋，三宿留别》云：“相看短发未全斑，十五年来一瞬间。可似东坡遇莘老，安排浮白对青山。”“却将谈笑洗苍凉，三夜分明梦一场。记取吴淞灯裹别，不须寒雨忆洪塘。”洪塘即小金山寺拜张都像处也。又《入江哭篑斋》云：“雨声盖海更连江，进作辛酸泪满腔。一酹至言从此绝，九幽孤愤孰能降？少须地下龙终合，孑立人间鸟不双。徙倚虚楼最肠断，年时期与倒春钍。”菴生死交情，殆无有出篑斋右者。
一○、竹坡先生亦菴平生挚友。有《哭竹坡》云：“大梦先醒弃我归，乍闻除夕泪频挥。隆寒并少青蝇吊，渴葬悬知大鸟飞。千里诀言遗稿在，一秋失悔报书稀。黎涡未算平生误，早羡阳狂是镜机。”又《鼓山觅竹坡题句不得怆然有赋》云：“小别悲同永诀看，当年闻语泪先潸。国门一出成今日，泉路相思到此山。月魄在天终不死，涧流赴海料无还。六丁摄取空遣墨，剔遍荒苔夕照间。”又《泛月入山，道得苏宠江南寄诗，竹坡苏宠座主也，感赋因寄》云：“诗筒把向江天读，拍拍春潮月满船。夜梦欲因度云海，前游可惜欠风泉。别来痛逝知君共，他日论文识子偏。缄泪寄将频北望，解装一为酹新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