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斋一梦醒来,早已东方放白,在枕上思想昨日光景,自言自语道:“我那表兄,不信命又不信鬼神,我欲难他,反被他一番议论,说得我哑口无言,但是我终不输服,须再寻一二事与之辩难。”
正在起身,资生已踱将进来,难免又有数声套话。饭罢无事,心斋偶翻日报消遣,忽检着一纸内有苏城童稚,连日被溺一则,略谓童稚被溺,系此地溺鬼讨替所致,并有某少年撰一短篇文字,刊于报首。心斋阅毕,喜有同志,因故意把这篇文高声朗诵道:地非临济,何来妒妇之,津境异潇湘,讵赴灵妃之召。而乃无端而效徐贞之负石,学屈子之沈渊,诵公无渡河之句,能无为苏城被溺之童稚代吁无辜耶?
吾虽不文,敬赋公无渡河以吊之曰:“公无渡河公竟渡,冯夷震慑老蛟怒,狂夫白首且不可,婉恋之年毋乃误。”
心斋且读且叹,及偷眼看资生时,但微微含笑,置若罔闻。
心斋不能复耐,把报纸示资生道:“表兄,你看上面所载,这种溺鬼,己欲溺而溺人却也可恨。”资生道:“童子失足溺死。
亦是常事。这讨替之说,哀溺之文,皆好事者为之,弟何愤为。
”心斋道:“据理而论,有人于此,忽入罟护陷阱之中,无术自解,则后之来者,不必皆为其乡党朋友,即尝有睚眦之怨,苟非必欲其死,无不大声疾呼,遥相告语,使救其命。一为鬼则不然,无论死于火、死于水,死于缢,死于鸩,皆有所谓讨替者。岂一入鬼道,即居心残忍,虽行路之人,皆将引为同调,而亦使其死于火,于水、于缢、于鸩而后快耶?抑非讨替不得再转轮回,阎罗老子亦胡涂昏瞶,一任斯人之蹈覆辙者,循环不已,不一过问耶?是诚冥冥中之大疑窦,令人索解不得,兄能出一言判其理否?”
资生笑道:“可又来昨既力斥鬼神,又安有所谓溺鬼?既无溺鬼,又安有所谓讨替?忆昔人有遇缢鬼者,鬼以绳结环相示,诱此人引颈就缢,此人佯为不能,徐以一手置环中,鬼曰:『误矣。』乃缩回其手,而以一足置环中,鬼又曰:『误矣。』此人笑曰:『汝误才有今日,我不误也。』鬼大哭而灭。又袁简斋《续齐谐》中,有豁达先生者,遇一缢鬼,欲讨替。先生大声喝曰:『好大世界,无遮无碍,死去生来,有何替代?要走便走,岂不爽快!』说者谓豁达数语,可将一切讨替鬼立时唤醒,作大解脱。吾谓以上二则。都是寓言,谑浪尽致,非谓世上真有讨替鬼,实欲唤醒一切信讨替鬼之人,讽诵一过,应自默会,子何犹惑于讨替之说耶?”
言次,忽一女仆取茶点进,口称奇事奇事。资生问他何事惊怪?女仆道:“方才遇见一同乡人,说及他邻家有某甲得罪神道不肯祈禳,终竟死了,临死口叫懊悔不绝。”心斋不待说完便插嘴道:“如何!如何!可知祈禳之事尚不可废。即鬼神之说,不尽无凭。”
资生哼了一声道:“屡言不悛,表弟何顽固若此。可见吾中国这班士子实不中用。手孔孟之书,膝程朱之席,而胶执鲜通,不明真理,殆皆我弟一流人物。鄙意人当疾病缠身,只有节饮食,慎起居,求医服药,勉尽人事,除此别无他法。无如积习相沿,难以理喻,一遇疾痛,辄谓鬼神作祟,信巫觋僧道等胡言,百般祈祷,幸而获安,不以为病本可不死,以为其术之神,实足挽回造化。若辈遂得饱所欲而去,设仍不讳,非特无片言一斥其谬妄,反悻悻然谓此因不早祈禳,以至触怒鬼神,愚夫愚妇,如醉如痴,妄费巨资,在所不恤。那晓得人之寿夭,断非此等人可主宰其间。苟或生死之权,果由若辈操之,则与其临渴掘井,不若未雨绸缪,人何不于未病之先豫倩其专诚祈祷,以免夭札。则凡拥资财,挟权势者流,又皆可恃此无恐,长生不死,有是理乎?明此而祈禳之说,不攻自破。更堪笑者,民间或筑坟,或造屋,其邻近之人,设抱微恙,家人辈必相聚议说,是必动土触犯太岁神所致,急宜延巫祈禳,或请僧道作福,庶保无虞。不知冤各有主,太岁有灵,自当于筑墙造屋之家,肆其荼毒,何致殃及无辜,无理取闹。其尤甚者,则以邻近并无土木之兴。师巫无可借口,乃逞其捣鬼伎俩,以为是必飞来土煞所致。无论并无土煞,就令有之,既可飞来,即可飞去,何妨任其来去自由,置诸度外?或谓天狗、腾蛇、白虎等星,亦能在人间作祟,实在并无此星,何所谓祟。其说荒谬绝伦,更可付诸一笑。或又谓祖先作祟,理宜祈祷追荐,以妥幽灵,于理尤觉不顺。祖先果有知,必加意护佑子孙,使永无灾悔,安肯无端作祟,自害后嗣。至异姓鬼魂,生既与之无隙,死岂转为寻仇,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殊堪怪叹?”
心斋侧着耳朵,觉得此段议论入情入理,不禁连连点首,蹷然起敬道:“表兄,你的说话甚是真切,今而后如梦初觉,可不为一切幻说恶俗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