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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台风杂记(5)

余奉职于打狗港。港中有危岩,高数百仞。遥望小琉球岛,云烟蓊勃,白鸥戏浪,真为此间第一之胜地。岩上生奇草,枝叶似珊瑚树,土人呼曰青珊瑚。人误触之,则乳汁飞迸入眼,则忽失明;是以相戒而不触犯云。

评曰:入其境,先问国禁者,古人之训也。今也,万邦开放,不问国禁,无复大失误。唯如此毒草,不知而伤身,洵是可恐者,非欤?

蚊帐

岛中多毒虫,俗曰南京虫,形微细不可瞥见。不问室屋、不论寝被,潜阴郁不日照之处,时触人体而螫之,其痛十倍于半风子。且其所触肌膺,忽呈赤痣,经十数日而不治。体质软弱者,往往发毒疮,终毙云。又蛟、蛾类甚伙多,至冬期而不全灭,使人往往发苦吟之语。余一日戏作俳句:「岁越仁,蚊帐都留波那志,孙子满低」。可以想其地之状景矣。

评曰:苦闷呻吟之状,可以想耳。

竹篱

台地多匪贼,不严门扉墙壁,则忽为彼所觊觎;是以大抵植竹,以为自然之墙屏。竹似我孟宗竹而有针,嵯峨横张如剑戟,不可逾越;呼曰辣竹。根干蟠屈如岩石,可据以备番匪之来袭。我军之南进也,贼皆潜形竹林而顽抗,我军苦焉。台人以竹制器,自寝台、椅子类至柱楹、船车之属,皆不以木材而用竹。竹大者如拱,皮肉厚而柔软,断以为担棒,可以扛数百斤。且其枝上屈曲呈奇状者,可以制烟管。邦人得之,摩挲拂拭,珍玩不措云。

评曰:三鸟中洲翁曾有句云:「各处战争流血腥,顽民抗敌户皆局。天然村落好城堡,篁竹森森遶宅青」。真能写其景者。

农制

台地农制规模之大,远过于我。举其一例:畦畔开阔,不似我狭隘错杂。而水陆之田,概用牛耕,劳力少而收获倍之。作米者专作米、制糖者专制糖、蔬菜则作蔬菜,划然定分业之制。又注意于灌溉。陆田则穿井,以桔槔酌之;水田则掘池,以牛车注之。自插秧至收藏,敏速自在。加之以良天候,占一岁两度之利。可谓至幸之民矣!

评曰:农圃之事,要专门家之精察细查,固非数十言之所能尽。此篇淡淡叙去,妙妙!

水圳

水圳者,犹我「水利组合」也。余曾游景尾街观之,十数町之间,以厚板构之、以木石支持之,蜿蜓如长蛇;清泉滚滚流其中,随宜而分派之,供灌溉。以设课税之法,有总管、有代办,秩然不相侵,利害休戚必共之。亦可以观劝农之一班矣。

评曰:水利者,经济之重事。台人注意于此,其亦可喜矣!

田寮

台人建屋于自己所有地,与家屋共贷其土地,使耕作者征其几分之利,称曰田寮,贱民甚便而就之。是亦我邦之宜有而未有者,可以视其农制之一班矣。

评曰:既借其屋、又借其地,无资力者,大喜其便益。是亦王制之遗欤?

租制

台地租制复杂,难容易查定之。今大别之,则有大租、有小租、有佃户。大租者,如我大地主,而其理相异。小租者,如我地主,而亦少异。佃户者,即我小作者也。又有其土地者,名曰业户。清廷固知台地辽远,征租之烦难,使独逸人某,担任全台之征租,每年纳二百万元于政府,政府以为简法。豪杰如刘氏,亦不能改此制云。

评曰:此征租法,自一国之体面视之,则不免为辱;自实地之收益,则为简捷。盖使俗吏征租税,则不能无贪污;防贪污,则事务不进行,亦出不得已耳。

盐田

四面环海,最适制盐。且天候炎热,不待燃材,酌潮水撒布平地,随撒布则随干燥,忽见白雪皑皑;比之我制盐法,劳鲜而利巨。苟讲奖励之道,则南台一带悉为盐田,而凌我制盐家必矣。

评曰:余曾读盐铁论,知汉土经世家深用意于盐业;盖北方冱寒,制盐极艰也。今观台地丰盐之状,窃喜天佑矣!

插秧

台岛地质多粘土,如水田则黑泽如油,深没脚,不可步行。是以土人插秧之时,或穿板履、或膝行而插之,形似匍匐,甚奇。且降种子于陆圃时,引绳以正之,犹我工人用绳墨状;是亦可为奇。土壤膏腴,概不施肥料;而稻粱秀茂,不让我上田。唯收获之际患盗,不能干燥于坞间,随刈随打,盛囊以归。是以米粒乏粘着之力,味亦不及我者远矣。

评曰:台妇缠足,不能入泥中,是以插秧之事,男子专当之。不能观我妇女讴歌插秧之状,是可惜耳。

一家团栾

台俗之最美者,莫若于一家团栾之风。家有兄弟数人,则均分财产,住居一屋;不啻招螟蛉之诽,又有干枝相卫护之义。是以眷族繁衍,多者六、七十人,少者十五、六人。或耕耘田野、或贩卖物品、或佣作他家、或羁旅贮金,营营栖栖,与岁月相移。若夫兄弟构别屋离居者,名曰分房,任其所望;唯除去祖宗祠堂金,余则均分之,毫无纷扰反目之态。岂可不言美风乎?

评曰:人生之乐事,莫若于一家团栾。使世之兄弟争财、父子反目,烦法衙而犹不悟者观此风,则岂不愧死乎哉!

贷借

台人贷借金品,概不要证书,又不待证人。贵人之外,不用印章,而争讼之事甚稀。是知其信者有其人,而不在其物也。夫物者有时变易改废,不足恃也。余曾在打狗警察署,逢富豪陈氏买办某,齐巡查驻在所建筑费一千金,托余以保管。余欲制证票授之,某摇头曰:「生等信大人,恶以证书」?仓皇辞去。余服其宏量。

评曰:印章鲜明,而拟作者益多;刑律严密,而违犯者愈繁。视之于台俗,其劣万万矣。噫!

银货

台人从来不用纸币,以「多罗」行之。多罗,犹曰银货也。其一元金,与我一圆货相匹俦。其余溉铜钱耳。土人授受之际,先检其真伪,或掷于地上听其音、或置掌中指弹之,甚则以铁器捺刻印。是以货面凹痕斑斑然,终即为苦窳,是可谓陋矣。

评曰:不用证票印章,诚美风;独至货面捺刻印,则陋鄙亦甚。盖是贱民之余习耳。

财囊

台人财囊,以布帛制之,刺绣花纹类,形似我金囊而稍大;垂之下腹部,不问银货、铜钱,一切藏之。步行之际,掀翻有声,亦一奇矣。

评曰:金囊者,人生之要具,藏之怀中,犹为掏儿所掠去。苟使台人游我盗儿所丛窟,则其亦危险矣。

钉陶工

台岛漆器少而陶器多。凡饮食器具,用陶磁器。是以补缀其既破坏者,自得妙。有钉陶工者,以小锥穿穴其两端,以金属补缀之;肃然不动,且有雅致。日人之始上陆者,皆称其巧妙,竞使补缀之;甚有故毁完器而缀之者,亦好奇心之所迸耳。

评曰:使世人尽为巨鹿孟敏,则缀补工无复所用。然陶器之易毁,人皆苦之。既毁补缀以充用,其效大矣。闻我役夫传其术,归家后营斯业,以博奇利者云。

防火具

台人所住,多土壁瓦甍,火灾甚稀。一旦有灾,则周章狼狈,不知所措;既无唧筒,又无梯子,束手而待烬灭。且火场多盗,狼眼虎视,窥隙而窃财,甚则钩火未熄木材而去。街吏呵之,其状纷然、骚然,不啻不能防火,亦不能防盗。余一夜目击其状,大悟消防队之必要,怃然久之。

评曰:灾场多盗,我亦为然。唯至攘去燃材,则奇谈中之奇谈,殆不可梦想者矣!

砧工

砧之形似船,置布帛于其下,倚柱而踏其两端,随捣随踏,展转均压,使之坦平如砥。比之我以槌捣之者,劳少而效大,使观者惊其巧妙矣。

评曰:秋夜祷衣之声,使人发诗情。台人则使观者惊殖利之敏,亦奇矣。

奇名

台地里巷之侠,往往以奇字为名称,曰王乞丐、曰林少猫、曰牛粪儿、曰马勃爷。其它用人世可忌、可恶之字,而反有得色,是何所由?盖侠者好奇衒怪,东西一揆,犹我博徒以唐犬、稻电、鼠小僧、大蛇丸等之字为绰号,亦何怪台侠之奇名乎?

评曰:绰号者,人之所附,非自称之;台人亦其类欤?

寝具

台人室内敷甃石,不设我所谓床板者。正面置案榻,其侧安寝台。寝台长六尺许、幅四尺许,以樟、杉等作之。栏楹雕刻花纹鸟鱼等,垂翠帷,形似我佛坛而广阔。有团扇可以纳凉,有烟器可以噏鸦。有客,亦延此上对晤。是虽谓寝台,即我房斋者也。有被具,以丝网包缀绵团,蔽之不以布帛;是以经岁月、绵团渐煤黑,一见发呕吐。使台人视我清洁被具,则其必仿颦矣。

评曰:我所谓蒲团者,不知何人之所创制。寒冷之国,防寒之术自发达;台人易地,则亦其如此耳。

爱牛

台人嗜兽肉,而不嗜牛肉。非不嗜也,是有说焉。盖牛者,代人耕作田野,且孔庙释典之礼以大牢,是以惮而不食也。独怪未见人之遗弃老牛者。

评曰: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盖亦庶几此意矣。

人种

台民之先移住者,第一为福建人、第二为广东人,故福主而广客。风俗言语亦相异:广人者,妇女不缠足,男子躯干伟大,动农桑;福人者,妇女皆缠足,男子伶俐,善商业。其台北地方多福人,台南以西多广人。而岛之中央山高林繁之地,多为生番所窟宅。

评曰:台岛犹我北海道,住民者皆系关西、关东人民所移住,而其所谓阿伊奴者,即生番也。唯气质温顺,不似台番之杀伐猛狞,即称为熟番亦可欤?呵呵!

新高山

岛中第一高山为毛利孙山,高过我富士山五百尺余,四时戴白雪。我皇帝陛下赐「新高」之号,盖以新版图中之高岳也。余曾船发打狗港,过恒春之鹅岬,既到卑南湾,遥望巍乎岳影于云烟之间。舟人曰:「是新高山也」!乃凝视之,形如银兜帽,真不负南海之雄镇矣。

评曰:南海僻陬之山,属我版图,赐我皇之佳名,山神其亦含笑而感恩遇矣。

毙鼠毒

台地多疫病,瘴疠、鼠疫为最惨毒者。鼠病俗呼曰草疫,又曰瘟疫,以当其春气渐动之时发生也。鼠疫之发也,鼠必毙于屋之内外,其毒浸染人体,是以称鼠病。此疫流行之时,土人戒不食饼果油晕等,盖鼠族多嗜糖类也。余曾在总督府官舍,所使役厮夫殪此疫,警吏来命十日间通行遮断,颇悉其惨状。当时窃谓台地卫生之术未开,不免鼠疫之来袭。我邦则气候清凉,卫生之术亦整备,虽有鼠疫,不能侵入。既而神户、大阪、东海地方发此毒,上下狼狈。气候之不可恃,其亦如此耳。

评曰:鼠疫之害猛于虎,是所谓穷鼠啮虎者非欤?

瘴疠毒

我文武官之在台者,大抵为瘴疠所染,重者一再病而殪,轻者经五、六十回而不死。唯屡罹者,气血枯丧,归国而后尚不能脱者,往往有焉。此病之发,或每日、或隔日而患之,不违时间而来。先感恶寒,忽而战粟眩晕,如以盘石压头脑。或苦吟发呓语,似病风者。

评曰:瘴疠之毒,不啻台地,我亦有之,称曰疟。头痛恶寒,身神共衰。然比之台瘴,未至其十分之一。近时我军队之在彼地者,以瘴毒为蚊蛾之所诱,穿手套、张蚊帐以防之,大奏奇效云。

土匪

台地多害物,曰瘴疠,曰生番、曰土匪,是为三害。而土匪之害最惨烈,不可名状。其啸集伙党,多者百余人,少者二、三十人,各提铳剑,暮夜拥炬火,蓦然来袭。坏门户、破墙壁,夺主翁;主翕不在,则夺子息而去,抑留于深山幽谷之中。以人需偿金,或一、二百金或四、五百金,不见金则不放还。若夫不能得财,则举水牛、鸡、豚之属而夺之。其状殆似我国往昔山贼者,可谓可恶之极矣。

评曰:「山中之贼易平,心中之贼难除」;王阳明之语也。今也,昭平山中之贼全潜影,而心中之贼未能除之。近时所发生问题,是其一征欤?噫!

生番

余曾带特命,巡视宜兰地方。过罗东,土人齐飞报曰:「昨夜生番袭民家,杀八人,冀赐临检」。乃奔就其众,家眷八口,横尸相枕,皆无首级;碧血淋漓,腥气扑鼻,不觉竖毛发。因召土人讯其状,曰:「昨夜五鼓,番奴约八十人,各带铳刀,突如来袭。窥此家警戒稍宽,忽排闼斩之。村民远围绕之,不能近。拟铳殪其一人,余皆窜入山」。村民痛恨,剖番奴胯肉,投釜中羹之,啜以吊死者。贯首于竿头,募金村阎。余熟视之,头颅伟大,毛发如栗壳。余谕而埋之。竖木为标识,欲侍其化白骨,为人种研究之资料。今去其时既六星霜,颅尚在地中欤否?呜呼!余先众赴台,屡冒危险,或为土匪所围、或为瘴疠所侵,或发掘同僚之尸体,终则丧糟糠之妻。留台仅三岁,其变化迁转,不可名状。其间执笔记事者,仅有此篇。所谓入虎穴、获虎子者,唯文辞拙劣,不值于虎子,请勿笑焉。

评曰:达山兄磊落奇杰,性好文章,是以虽中年奔走仕途,未曾笔砚。如此篇虽不过其绪余,行文敏活,着想不凡;台人观之有以所警省,邦人读之足以资观光探风之料。达山兄之作,岂徒尔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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