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過第一
天地未分,混沌一黑。一黑充溢,分為二儀。有清濁焉,有輕重焉。輕清者上,為陽為天;重濁者下,為陰為地矣。天則剛健而動,地則柔順而靜,黑之自然也。天地既位,陰陽黑交,於是裸蟲、鱗蟲、毛蟲、羽蟲、甲蟲生焉。人者,裸蟲也,與夫鱗毛羽蟲俱焉,同生天地,交黑而已,無所異也。或謂有所異者,豈非乎人自謂異於鱗羽毛甲諸蟲者。豈非乎能用智慮耶,言語耶。夫自烏獸迨乎蠢蠕皆好生避死,營其巢穴,謀其飲啄,生育乳養其類而護之;與人之好生避死,營其宮室,謀其衣食,生育乳養其男女而私之,無所異也。何可謂之無智慮耶。夫自烏獸迨乎蠢蠕者,號嗚悼噪,皆有其音,安知其族類之中非語言耶。人以不喻其音,而謂其不能言。又安知乎烏獸不喻人言,亦謂人不能語言耶。則其號嗚悼噪之音,必語言爾。又何可謂之不能語言耶。智慮語言,人與蟲一也,所以異者形質爾。夫鱗毛羽甲中,形質亦有不同者,豈特止與人不同耶。人之中,形質亦有同而異者,異而同者,豈特止與四蟲之形質異也,嗟乎。天與地,陰陽氣中之巨物爾。裸鱗羽毛甲五靈,因巨物合和之黑,又物於巨物之內,亦猶江海之含魚鱉,山陵之包草木爾。所以太古時,裸蟲與鱗毛羽雜處,雌雄牝牡自然相合,無男女夫婦之別,父子兄弟之序。夏巢冬穴,無宮室之制。茹毛飲血,無百穀之食。生自馳,死自仆,無奪害之心,無瘓藏之事。任其自然,遂其天真,無所司牧,濛濛淳淳,其理也居且久矣。無何裸蟲中繁其智慮者,其名曰人,以法限鱗毛羽甲.諸蟲,又相教播種以食百穀,於是有未耜之用。構木合土以建宮室,於是有斤斧之功。設婚嫁以析雌雄牝牡,於是有夫婦之別,父子兄弟之序。為棺槨衣裊以座藏其死,於是有喪葬之儀。結買呆網羅以取鱗毛羽甲諸蟲,於是有刀俎之味。濛淳以之散,情意以之作。然由自彊自弱,無所制焉。繁其智慮者,又於其中擇一以統眾,名一為君,名眾為臣。一可役眾,眾不得凌一。於是有君臣之分,尊卑之節。尊者隆,眾者同。降及後世,又設爵祿以升降其眾,於是有貴賤之等用其物,貧富之差得其欲,乃謂繁智慮者為聖人。既而賤慕貴,貧慕富,而人之爭心生焉。謂之聖人者憂之,相與謀曰,彼始濛濛淳淳,孰謂之人。吾彊名之曰人。人蟲乃分。彼始無卑無尊,孰謂之君臣。吾彊建之,乃君乃臣。彼始無取無欲,何謂爵祿。吾彊品之,乃榮乃辱。今則醃真淳、厚嗜欲而包爭心矣。爭則奪,奪則亂,將如之何。智慮愈繁者曰:吾有術焉。於是立仁義忠信之教,禮樂之章以拘之。君苦其臣尸苛,臣侵其君曰叛,父不愛子曰不慈,子不尊父曰不孝,兄弟不相順為不友不悌,夫婦不相一為不貞不和,為之者為非,不為之者為是。是則榮,非則辱,於是樂是恥非之心生焉,而爭心抑焉。降及後代,嗜欲愈熾,於是背仁義忠信、瑜禮樂而爭焉。謂之聖人者悔之,不得已乃設刑法與兵以制之,小則刑之,大則兵之。於是縲紲栓桔鞭笞流竄之罪充於國,戈鎚方矢之伐充於天下,覆家亡國之禍,綿綿不絕,生民困貧,夭折之苦,漫漫不止。嗟乎。自然而蟲之,不自然而人之。彊立宮室飲食以誘其欲,彊分貴賤尊卑以激其爭,彊為仁義禮樂以傾其真,彊行刑法征伐以殘其生,俾逐其末而忘其本,紛其情而伐其命,迷迷相死,古今不復,謂之聖人者之過也。
明本第二
夫所謂本者,無為之為心也,形骸依之以立也,其為常而不殆也。如火之可用以焚,不可奪其炎也。如水之可用以潤,不可奪其濕也。取之不有,藏之不無。動之則察秋毫之形,審蚊納之音;靜之則不見丘山,不聞雷霆。大之可以包天壤,細之可以入眉睫。惚惚恍恍,不來不往。希希夷夷,不盈不虧。巢由之隱,園綺之遁,專其根而獨善也。堯授舜,舜授禹,禹授啟,湯放桀,武王伐紂,張其機而兼濟也。明之者,可藏則藏,可行則行,應物立事,曠乎無情。昧之者,嗜欲是馳,耳目是隨,終曰妄用,不識不知。孰能照以無滯之光,委以自然之和,則無名之元,見乎無見之中矣。
析惑第三
夫性者神也,命者氣也,相須於虛無,相生於自然,猶乎填簾之相感也,陰陽之相和也。形骸者,性命之器也,猶乎火之在薪,薪非火不炎,火非薪不光。形骸非性命不立,性命假形骸以顯,則性命自然沖而生者也,形骸自然滯而死者也。自然生者,雖寂而常生;自然死者,雖搖而常死。今人莫不好生惡死,而不知自然生死之理,睹乎不搖而偃者則憂之。役其自然生者,務存其自然死者,存之愈切,生之愈疏。是欲沈羽而浮石者也,何惑之甚歟。
無憂第四
夫人大惡者死也,形骸不搖而偃者也。夫形骸血肉耳目不能虛而靈,則非生之具也。故不待不搖而偃則曰死,方搖而趨本死矣。所以搖而趨者,憑於本不死者耳,非能自搖而趨者。形骸本死,則非今死;非今死,無死矣。死者,人之大惡也。無死可惡,則形骸之,外何足汨吾之至和哉。
質妄第五
天下人所共趨之而不知止者,富貴與美名爾。所謂富貴者,足於物爾。夫富貴之亢極者,大則帝王,小則公侯而已。豈不以被一表冕、處宮闕、建羽葆警蹕,故謂之帝王耶。豈不以戴簪纓,喧車馬、仗旌旗鈇鈸,故謂之公侯耶。不飾之以衷冕、宮闕、羽葆、警蹕、簪纓、車馬、鈇鐵,又何有乎帝王公侯哉。夫一牧冕、羽葆、簪纓、鈇鐵、旌旗、車馬,皆物也。物足則富貴,富貴則帝王公侯。故曰:富貴者足物爾。夫物者,人之所能為者也,自為之,反為不為者感之。乃以足物者為富貴,無物者為貧賤,於是樂富貴,耿貧賤。不得其樂者,無所不至,自古及今,醒而不悟。壯哉物之力也。夫所謂美名者,豈以居家孝、事上忠、朋友信、臨財廉、充乎才、足乎藝之類耶。此皆所謂聖人者尚之,以拘愚人也。夫何以被之美名者,人之形質爾。無形質,廓乎太空,故非毀譽所能加也。形質者,囊乎血輿乎滓者也,朝合而暮壞,何有於美名哉。今人莫不失自然正性而趨之,以至於詐偽激者,何也。所謂聖人者誤之也。
古今之人謂其所親者血屬,於是情有所專焉。聚則相歡,離則相思,病則相憂,死則相哭。夫天下之人,與我所親手足腹背、耳目口鼻、頭頸眉髮一也,何以分別乎彼我哉。所以彼我者,必名字爾。所以疏於天下之人者,不相熟爾。所以親於所親者,相熟爾。嗟乎。手足腹背,耳目口鼻,頭頸眉髮,俾乎人人離析之,各求其謂之身體者,且無所得,誰謂所親耶。誰謂天下之人耶。取於名字彊為者也。若炒名所親之名,名天下之人,財天下之人皆所親矣。若以熟所親之熟,熟天下之則天下之人皆所親矣胡謂情所專夫無所孝慈者孝慈天下,有所孝慈者孝慈一家。一家之孝慈未弊,則以情相苦,而孝慈反為累矣。弊則偽,偽則父子兄弟將有嫌怨者矣。莊子曰:魚相處於陸,相煦以沬,不如相忘於江湖。至哉是言也。夫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自然,各適矣。故情有所專者,明者不為。
真修第七
夫衡鏡,物也,成於人者也。人自成之,而反求輕重於衡,妍醜於鏡者,何也。衡無心而平,鏡無心而明也。夫無心之物,且平且明,則夫民之有心者,研之以無,澄之以虛,涵澈希夷,不知所如,吾見其偕天壤以無彊,淪顥黑而不疲,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矣。夫水之性,壅之則澄,次之則流,昇之雲則雨,沈之土則潤,為江海而不務其大,在坎穴而不恥其小,分百川而不疲,利萬物而不辭,至柔者也。故老聰曰:柔弱勝剛彊。則含神體虛,專氣致柔者,得乎自然之元者也。
夫水流濕,火就燥,蕾買從龍,風從虎,自然感應之理也。故神之召氣,氣之從神,猶此也。知自然之相應,專玄牝之歸根,則幾乎懸解矣。
夫烏飛於空,魚游於淵,非術也,自然而然也。故為烏為魚者,亦不自知其能飛能游。苟知之,立心以為之,則必墮必溺矣。亦猶人之足馳手捉、耳聽目視,不待習而能之也。當其馳捉聽視之際,應機自至,又不待思而施之也。苟須思之而後可施之,則疲矣。是以任自然者久,得其常者濟。夫浩然而虛者,心之自然也。今人手足耳目,則任其自然而馳捉聽視焉。至於心,則不任其自然而撓焉,欲其至和而靈通也,難矣。
#『甲』原無,據文淵閣本增補。
#『甲』原無,據文淵閣本增補。
#『得』原作『德』,據文意改。
#『誕』原作『蜓』,據文淵閣本改。
#『而』原無,據文淵閣本增補。
#『藏』原作『忘』,據文淵閣本補。
#『炎』文淵閣本作『焚』。
#『欲』原作『故』,據文淵閣本改。
#『汨』原作『洞』,據文淵閣本改。
#『民』原作『式』,據文淵閣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