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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杜少陵三

《石林诗话》云:“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诘。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则其远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滕王亭子》:‘粉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若不用犹与自两字,则余八字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独雍容闲肆,出于自然,略不见其用力处。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效用之,偃蹇狭陋,尽成死法,不知意与境会,出言中节,凡字皆可用也。”

《诗眼》云:“有一士人携诗相示,首篇第一句云‘十月寒’者,余曰:君亦读老杜诗,观其用月字乎?其曰:‘二月已风涛’,则记风涛之蚤也。曰:‘因惊四月雨声寒’,‘五月江深草阁寒’,盖不常寒。‘五月风寒冷拂骨’,‘六月风日冷’,盖不当冷。‘今朝腊月春意动’,盖未当有春意。虽不尽如此,如‘三月桃花浪’,‘八月秋高风怒号’,‘闰八月初吉’,‘十月江平稳’之类,皆不系月,则不足以实录一时之事。若十月之寒,既无所发明,又不足记录。退之谓‘惟陈言之务去’者,非必尘俗之言,止为无益之语耳。然吾辈文字,如‘十月寒’者多矣,方当共以为戒也。”

蔡宽夫《诗话》云:“子美称苏涣为静者,而极美其诗,以为涌思雷出,书箧几杖之外,隐隐留金石声,所谓‘庞公不浪出,苏氏今有之’者,其人品固可见也。然涣本凶悍不逞,巴中号为白跖,后同哥舒晃反岭外,伏诛,不知子美何取庞公之比乎?逆旅相遇,一时意气所许,固不皆当。然以拟庞公,则太不类。乃知诗人之言,类多过实,而所毁誉尤不可尽信。涣诗世犹或见其一二,如‘日月东西行,不照大荒北。其中有毒龙,灵怪人莫测。开目为晨光,闭目为夜色。一开复一闭,明晦无休息。居然六合内,旷哉天地德。天地且不言,世人浪喧喧。’唐人以为长于讽刺,得陈拾遗一鳞半甲。观其词气颉颃如此,固自可见其胸中也。”苕溪渔隐曰:“苏涣少不羁,善白弩,时号白跖,晚乃悔过就学,擢前第,官至御史,佐湖南幕,后逾岭,扇动哥舒晃,跋扈交、广作变。律诗今录二首云:‘养蚕为素丝,叶尽蚕不老。顷筐对空床,此意向谁道?一女不得织,万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难。祸亦不在大,祸亦不在先。世路险孟门,吾徒当勉旃。’‘毒蜂一巢成,高挂恶木枝。行人百步外,目断魂为飞。(“目”原作“自”,今据元本、明钞本校改。)长安大道边,挟弹谁家儿。手持黄金丸,引满无所疑。一中纷下来,势若风雨随。身如万箭攒,宛转迷所之。徒有疾恶心,奈何不知机。’”

山谷云:“《戏题山水图歌》:‘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水尽亚洪涛风。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松”明钞本作“淞”。)’王宰丹青绝伦,如老杜此作,决不虚发,而世遂无宰画,盖丹青山水李将军父子最号绝伦,而宰名不著,计世间虽有宰画,人亦以为二李矣。又云:‘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之句,齐宗室萧贲于扇上图山水,咫尺万里,故杜于此用之,其引事精致如此。”苕溪渔隐曰:“予读《益州画记》云:‘王宰,大历中家于蜀川,能画山水,意出象外。’老杜与宰同时,此歌又居成都时作,其许与益知不妄发矣。”

《冷斋夜话》云:“王仲至言:‘江莲摇白羽,天棘梦青丝。’天棘非烟非雾,自是一种物,曾见一小说,今忘之矣。高秀实云:‘天棘,天门冬也,见《本草》,其枝蔓延,疑蔓字也,非梦青丝也。’然《本草》‘天门冬,一名巅棘。’王元之诗:‘水芝卧玉腕,天棘蔓金丝’,则天棘盖柳也。”

《学林新编》云:“‘天棘蔓青丝’,今改蔓为梦,盖天门冬亦名天棘,其苗蔓生,好缠竹木上,叶细如青丝,寺院庭槛中多植之,可观。后人既改蔓为梦,又释天棘为柳,皆非也。”苕溪渔隐曰:“余按《本草》载《抱朴子》云:‘天门冬或名巅棘。’即不云或名天棘,《冷斋》、《学林》二说,遂以天棘为天门冬,何也?其引王元之诗云:‘天棘蔓金丝’,又以天棘为柳,不知亦何所据邪?《少陵诗总目》云:‘天棘梦青丝之句,最疑学者。’或曰梵语名柳为天棘。又近传号东坡《杜诗事实》一篇,更以王逸少诗云‘湖上春风舞天棘’为证,因悟梦字乃由舞字之讹缺,(“因”原作“固”,今据元本、明钞本校改。)况以上句考之,政应用一草木为对偶,非有奥义也。”

《吕氏童蒙训》云:“前人文章,各自一种句法,如老杜‘今君起柂春江流,予亦江边具小舟’,‘同心不减骨肉亲,每语见许文章伯’,如此之类,老杜句法也。东坡‘秋水今几竿’之类,自是东坡句法。鲁直‘夏扇日在摇,行乐亦云聊’,此鲁直句法也。学者若能遍考前作,自然度越流辈。”

《漫叟诗话》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李商老云:‘尝见徐师川说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杨花语,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厌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锻月炼之语。”

《诗眼》云:“世俗所谓乐天《金针集》,殊鄙浅,然其中有可取者,‘炼句不如炼意’,非老于文学不能道此。又云:‘炼字不如炼句’,则未安也,好句要须好字,如李太白诗:‘吴姬压酒唤客尝。’见新酒初熟,江南风物之美,工在压字。老杜《画马诗》:‘戏拈秃笔扫骅骝。’初无意于画,偶然天成,工在拈字。《柳诗》:‘汲井漱寒齿。’工在汲字。工部又有所喜用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两三人’,‘吹面受和风’,‘轻燕受风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爱‘轻燕受风斜’,以谓燕迎风低飞,乍前乍却,非受字不能形容也。至于‘能事不受相促迫’,‘莫受二毛侵’,虽不及前句警策,要自稳惬尔。”

唐子西《语录》云:“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矣。故谓之诗律。东坡云:‘敢将诗律斗深严。’予亦云:‘诗律伤严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诗自有稳当字,第思之不到耳。皎然以诗名于唐,有僧袖诗谒之,然指其《御沟诗》云:‘此波涵圣泽,波字未稳,当改。’僧怫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诗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复来,乃取笔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复来云:‘欲更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要当如此乃是。”《郡阁雅言》云:“王贞白,唐末大播诗名,《御沟》为卷首,云:‘一派御沟水,绿槐相荫清。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鸟道来虽险,龙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愿向急流倾。’自为冠绝无瑕,呈僧贯休,休公曰:‘此甚好,只是剩一字。’贞白扬袂而去。休公曰:‘此公思敏。’取笔书中字掌中,逡巡贞白回,忻然曰:‘已得一字,云此中涵帝泽。’休公将掌中字示之。”二说不同,未知孰是。

《吕氏童蒙训》云:“老杜云:‘新诗改罢自长吟。’文字频改,工夫自出。近世欧公作文,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鲁直长年,多改定前作,此可见大略,如《宗室挽诗》云:‘天网恢中夏,宾筵禁列侯。’后乃改云:‘属举左官律,不通宗室侯。’此工夫自不同矣。”

韩子苍云:“东坡今集本《蜜酒歌》少两句,改数字。苏公下笔奇伟,尚窜定如此。尝语参寥曰:‘如老杜言新诗改罢自长吟者,乃知此老用心甚苦,后人不复见其剞劂,但称其浑厚耳。’”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作《蜗牛诗》云:‘中弱不胜触,外坚聊自郛,升高不知疲,竟作粘壁枯。’后改云:‘腥涎不满壳,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余以为改者胜。”

《冷斋夜话》云:“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故唐末之诗,近于鄙俚。”又张文潜云:“世以乐天诗为得于容易而来,尝于洛中一士人家见白公诗草数纸,点窜涂之,及其成篇,殆与初作不侔。”苕溪渔隐曰:“乐天诗虽涉浅近,不至尽如《泠斋》所云。余旧尝于一小说中曾见此说,心不然之,惠洪乃取而载之《诗话》,是岂不思诗至于老妪解,乌得成诗也哉?余故以文潜所言正其谬耳。”(“惠”原作“德”,今改。)

蔡宽夫《诗话》云:“天下事有意为之,辄不能尽妙。而文章尤然。文章之间,诗尤然。世乃有日锻月炼之说,此所以用功者虽多,而名家者终少也。晚唐诸人,议论虽浅俚,然亦有暗合者,但不能守之耳。所谓‘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者,使所见果到此,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有何不可为?惟徒能言之,此禅家所谓语到而实无见处也。往往有好句当面蹉过,若‘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不知何处合费许辛苦?正恐虽捻尽须,不过能作‘药杵声中捣残梦,茶铛影里煮孤灯’句耳。人之相去,固不远哉。”

唐子西《语录》云:“诗最难事也,吾于佗文不至蹇涩,惟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读时未见可羞处,姑置之,明日取读,瑕疵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比之前时,稍稍有加焉。复数日,取出读之,疵病复出。凡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李贺母责贺曰:‘是儿必欲呕出心乃已。’非过论也。今之君子,动辄千百言,略不经意,真可愧哉。”

东坡云:“仆尝梦见人,云是杜子美,谓仆曰:‘世人多误会予《八阵》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皆以谓先主、武侯皆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此理甚长。然子美死已四百年,而犹不忘诗,区区自别其意者,真书生之习气也邪。”

《西清诗话》云:“《游龙门诗》:‘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黄鲁直校本云:‘王介甫云,天阙当作天阅,对云卧为亲切。’尝读韦述《东都记》:‘龙门号双阙,以与大内对峙,若天阙焉。’此游龙门诗也,用阙字何疑。”

《少陵诗正异》云:“‘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世传古本作天窥,今从之。《庄子》之管窥天,正用此字。旧集讹作阙,又或作关,今不取。盖先生诗该众美者,不唯近体严于属对,至于古风句对者亦然,观此诗可见矣。近人论诗,多以不必属对为高古,何邪?故详之篇首,以俟知者焉。”

黄氏《多识录》云:“《游奉先寺诗》云:‘天阙象纬逼’,此寺今在西洛之龙门,按韦述《东都记》云:‘龙门号双阙,以与大内对峙,若天阙焉。’方知老杜用天阙,盖指龙门也,后人妄改为天关,荆公又改为天阅,皆非。”

《学林新编》云:“《田舍诗》曰:‘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或说榉柳者,柳之一种,其名为榉柳,非双声字也,枇杷乃双声字,榉柳不可以对枇杷。某案:此诗题曰《田舍》,则当在田舍时偶见二物,盖所谓景物如此,乃以为对尔。《觅松苗子诗》曰:‘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以榉柳对杨梅,乃正对也。然则以榉柳对枇杷非误也。《寄高詹事诗》云:‘天上多鸿雁,池中足鲤鱼。’鸿雁二物也,鲤者,鱼之一种,其名为鲤,疑不可以对鸿雁。然《怀李太白》诗曰:‘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则以鸿雁对江湖为正对矣。《得舍弟消息诗》曰:‘浪传乌鹊喜,深负鹡鸰诗。’乌鹊二物,疑不可以对鹡鸰。然《偶题诗》曰:‘音书恨乌鹊,号怒怪熊罴。’则以乌鹊对熊罴为正对矣。《寄李白诗》曰:‘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鵩鸟乃鸟之名鵩者,疑不可以对麒麟。然《寄贾岳州严巴州两阁老》诗曰:‘貔虎开金甲,麒麟受玉鞭。’则以貔虎对麒麟为正对矣。《哭韦晋之诗》曰:‘鵩鸟长沙讳,犀牛蜀郡怜。’以鵩鸟对犀牛为正对矣。子美岂不知对属之偏正邪?盖其纵横出入无不合也。”

王直方《诗话》云:“沈存中云:‘如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盖以鸡对杨皆为假借。’田承君云:‘鸡黍两事,那得以杨梅为对。’范蜀公云:‘武侯庙柏今十丈,而杜工部云黛色参天二千尺,古之诗人好大其事,大率如此。’而沈存中又云:‘霜皮溜雨四十围,乃是七尺,而长二千尺,无乃大细长乎?’余以为论诗正不当尔,二公之言皆非也。”

《遯斋闲览》云:“沈内翰讥‘黛色参天二千尺’之句,以谓四十围配二千尺为大细长。不知子美之意但言其色而已,犹言其翠色苍然,仰视高远,有至于二千尺而几于参天也。若如此求疵,则二千尺固未足以参天,而诗人谓‘峻极于天’者,更为妄语。又破退之《城南联句》‘竹影金锁碎’,云金锁碎者乃日光,题中无日字,不当言竹影。凡物因日而有影,苟无日,影从何生,言竹影即日光在其中矣。如荆公《金山寺诗》云:‘江月入松金破碎’,亦须藉松影,方见月光之破碎,却怪题中无影字可乎?善论诗者,正不应尔。”

《缃素杂记》云:“沈存中《笔谈》云:‘《武侯庙柏诗》,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予谓存中性机警,善《九章算术》,独于此为误,何也?古制以围三径一,四十围即百二十尺,围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两手大指相合为一围,则是一小尺即径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庙柏,当从古制为定,则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太细长讥之乎?老杜号为诗史,何肯妄为云云也。”

《学林新编》云:“《古柏行》曰:‘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存中《笔谈》云:‘无乃大细长?’某案子美《潼关吏诗》曰:‘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岂有万丈城邪?姑言其高。四十围二千尺者,亦姑言其高且大也。诗人之言当如此。而存中乃拘以尺寸校之,则过矣。”

《诗眼》云:“形似之意,盖出于诗人之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是也。激昂之语,盖出于诗人之兴,‘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是也。古人形似之语,如镜取形,灯取影也。故老杜所题诗,往往亲到其处,益知其工。激昂之言,《孟子》所谓‘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初不可形迹考,然如此乃见一时之意。余游武侯庙,然后知《古柏诗》所谓‘柯如青铜根如石’,信然,决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语。‘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大也。文章固多端,警策往往在此两体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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