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整理好的床铺上,那种深深的不安一直萦绕不去。
入狱之前,莫晓乙想象中的监狱生活是冗长无味、单调至极的,罪犯们木讷少言,行尸走肉般活着,几十年如一日。
等他真正走进来,却发现情形恰恰相反,这里的罪犯竟是分外张扬,个性且极端,每个人的背后似乎都隐藏了无数故事。
整所监狱弥漫着一股诡异疯狂的气息,即便一个小小的囚室也是暗流涌动,凶险莫测。
第六监狱,果然不是简单的地方。
那些人千方百计送他来到这里,只为让他卷入这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吗?
莫晓乙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室外突然响起绵长刺耳的电铃声,铁栏门也随后开启。对面床上那个一直沉睡、霹雷闪电、地动山摇似乎都无法惊醒的海子,竟然第一个跳起身,油耗子似的窜出囚室,欢呼跳跃着:“吃饭时间到了!排队站好,大家都快点,别磨蹭啊!”
莫晓乙目瞪口呆,络腮胡却见怪不怪:“你个猪,就知道吃!”
莫晓乙因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很自然地排到最后,尾随着众人走下旋梯,通过连接底层的中央通道,来到一个规模超大的餐厅。
餐厅里极为干净,桌椅排列整齐有序,依然是四人一桌,两两相对。桌面上摆放着标示号码的桌牌,与囚室号完全一致,看来吃饭时也要以囚室为单位,不能乱坐,果然纪律森严。
309号桌前,莫晓乙最后一个落座,正对着那个壮汉海子。那家伙满脸伤疤,膘肉横生,身高足有一米九。因为是第一次面对面,莫晓乙习惯性地展颜一笑,表示友好。
对于自己的笑容,莫晓乙相当自信。因为无数事实已证明,不管对方多么冷酷、顽劣、暴虐、淡漠,只要他适时适当地调整好唇角弯起的弧度,再配合无可抵挡的温柔眼神,总能轻易击溃对方的心防,任由他长驱直入,在心灵底处烙下最深的印迹。
周觉曾经夸张地形容,他只用笑容就可以征服全世界!
所以莫晓乙怎么也没想到,面对他无懈可击的笑容,那个叫海子的壮汉非但没有流露出痴迷渴慕之意,反而像见了鬼一般,猛地惊跳起来,满脸恐惧地指着莫晓乙,眼睛瞪得几乎快要凸出来:“你……你……”眼白一翻,重重地摔倒在地,之后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完全没了意识。
莫晓乙彻底傻掉了,不敢相信地摸摸自己的脸,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了,竟然将一个活生生的两米高壮汉吓得抽风?
几个发现变故的狱警连忙跑过来,俯身查看海子的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一个明显是营养过剩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圆圆的身体几乎要将黑色警服撑破,面孔上堆积的肥肉把眼睛挤得只剩一条弯弯的细缝,不笑也带着三分笑。就这样一个弥勒佛般的男人,却让莫晓乙意外地嗅到一股暴戾之气,亲和无害的表皮下仿佛藏了一头猛兽,随时可能撕破伪装,跳出来咬你一口!
几个狱警恭恭敬敬地抬手敬礼:“狱长,是2903……”
胖狱长脸上的肉肉抖了抖:“怎么,又抽过去了?”
狱警不动声色地看向莫晓乙,胖狱长也看过去,怔了怔,随后勃然大怒:“你们怎么搞的?长成这样的能让2903看到吗?难怪会被吓得抽过去,没吓死就是万幸!”
莫晓乙脸都黑了,长成这样的……他长成什么样了?竟然没把别人吓死都成了万幸?
望着被担架抬走的海子兄,莫晓乙满心悲愤,这里真的是人类世界吗?他无往不利的外貌和笑容怎么到这里还成杀人凶器了?
胖狱长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莫晓乙的肩膀:“你就是莫晓乙莫先生吧?不错,很不错,非常不错,要继续加油哦!”丢下三个不错之后,摇摇摆摆地远去了。
莫晓乙莫名其妙,他都把人吓抽过去了,竟然还不错?继续加油,难道让他直接把人吓进火葬场吗?
生平第一次,莫晓乙开始质疑自己的理解判断能力,怎么所有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难道第六监狱的风水有问题,能在不知不觉中降低人的智商?
络腮胡语重心长地安慰他:“小子,别郁闷了,长成这样也不是你的错。他们本来就不该安排你和海子同屋,这绝对是一次严重的工作失误。”
这话说得莫晓乙更加郁闷:“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海子他有帅哥恐惧症的。”
“帅哥恐惧症?”莫晓乙一怔,怎么可能?
所谓的帅哥恐惧症其实就是异性恐惧症,多发于14~17岁这个年龄段的女孩,也是决定升学前途的关键时期。
患有帅哥恐惧症的女孩多数都争强好胜、守身如玉,对自己的期待极高。她们真正恐惧的也不是帅哥,而是关于性的妄想。因为没有受过相关教育,本能地胆怯,又唯恐这些杂念影响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便极力压抑自己的性本能,逐渐演变为沉重的思想负担。再加上理性与本能之间的矛盾,性妄想与性禁忌之间的冲突形成的心理漩涡反复出现,消耗的心神能量超越限度,最终激发为对异性的恐惧。她们不仅害怕男人的接近,即便被男人凝视也是一种精神折磨。
这种只有豆蔻年华的少女才会产生的心理问题,又怎么会在一个膘肥体壮的大男人身上出现呢?
况且,触目所及,到处都是男人,若真的是帅哥恐惧症,那不早就抽死了?
“海子患的是真正的帅哥恐惧症,他不怕男人,只怕帅哥,而且越帅越怕。等级不同,发病程度也不同。遇到普通帅哥,他也就是反反胃,冒点酸水,再帅一点的直接吐出来,最怕碰到的就是极品帅哥。有一次他在电视里看到《爱呀恨呀》的男主角,立刻浑身颤抖,抽搐不停,不过最后还是挺过来了。谁想到今天见了你,竟然连抵抗都来不及,直接抽过去了!”最后,络腮胡极为感慨地总结发言,“可见你长得多么祸国殃民、惨绝尘寰、人神共愤了!”
莫晓乙若有所思,这样的病症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海子是不是被帅哥刺激过,而且是非常严重的那种?”
“咦,你怎么知道?”络腮胡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海子的老婆喜欢偷人,还专偷帅哥,给海子戴了无数顶绿帽子,海子是被气成这样的。”
莫晓乙依然有些疑惑,以海子的面相体格来看,绝不像怕事的人,又怎么会任由老婆红杏出墙而无可奈何呢?这其中必有什么特殊原因,才让海子隐忍不发,以至于憋出了这种怪毛病。
络腮胡继续感叹:“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留这么大片胡子,还不是为了遮住我这张英俊的脸蛋,以免刺激到海子。没办法,长得帅也是一种错……”正大言不惭的时候,却见管教将一碗红烧肉放到他的眼前:“今天加餐,一人一碗,不许争抢!”
络腮胡先是一怔,之后便怒不可遏,怎么偏偏在他斋戒的时候加餐,这不是成心跟他过不去吗?能看不能吃,想馋死他吗?络腮胡越想越气,拍桌而起:“谁让你们弄红烧肉的?不是一直吃白菜萝卜的吗,怎么突然换了?太过分了,我要抗议,我要投诉!”
别说管教了,就连罪犯们都是一脸古怪,其中一个汉子横着眉毛怒吼:“骚胡子,你他妈脑袋被猪啃了吧?要不要老子拉泡屎给你补补?他妈的,昨天你还抱怨菜里没油水呢!”
管教怒斥:“坐下,不许大声喧哗!”然后将络腮胡碗里的红烧肉倒给了莫晓乙,冷冷地说,“既然你不想吃,那就让别人吃吧。”
莫晓乙忍着笑向管教道谢:“谢谢你,我会努力将它们吃光的。”
年轻管教名叫林易,在监狱里“混”了好几年,却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向他道谢,声音又是那么雅致温文,要命的好听,下意识回以微笑:“不客气,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说完之后才发觉不对,怪异地看着莫晓乙,却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脸重新板起来,只得烦躁地嘟囔一句,“多吃点,不许剩饭!”
“是!”莫晓乙故作严肃状,“坚决完成任务!”
林管教又忍不住笑了:“你小子还挺有趣,3028是吧?我记住了。”
午餐除了红烧肉以外,还有一大盆白菜炖粉条,米饭随吃随盛,不限量。年轻老大依然是我行我素,只管埋头吃饭,其他一概不理。尽管如此,络腮胡也丝毫没有犯戒偷吃的意思,虽然每吞一口白菜,都要瞄一眼莫晓乙的红烧肉,眼底流露出的向往和渴望让人不忍目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伸出手去捞一块尝尝。由此可见,他是多么畏惧这位年轻大哥,对方的命令,丝毫不敢违抗。
午餐之后,是两个小时的放风时间,在有限的范围内,罪犯们可以自由行动。莫晓乙奇怪地发现,有些罪犯用餐之后并没有离开,反而继续坐在桌前,仿佛在等待什么。很快,答案就揭晓了,莫晓乙目瞪口呆地看着管教们拿来一副副麻将、扑克和牌九,摆放在桌面上,罪犯们立刻一哄而上,自动分成若干个小组,吆五喝六地玩了起来。
管教们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津津有味地观战,别提多热闹了。
莫晓乙顿觉头大,便随着一些罪犯直接由角门转入户外,走进一处被高楼、围墙、铁丝网和瞭望塔紧紧环抱的大院。院子里除了泥土和草皮之外,什么都没有,空旷得让人想要落泪。
罪犯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兴致勃勃闲聊八卦的;有伸展四肢疏散筋骨的;有迎着阳光站成青松状,晒得满脸流油依然挺立不动的;还有张开手脚努力扒住院墙,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却被管教们一棍子戳出老远,严厉警告不许再接近院墙,否则以意欲逃跑论处。
莫晓乙望望瞭望塔内荷枪实弹、居高临下的武警人员,再看看一览无余的大院,别说逃跑,即使稍有异动,也会被立刻察觉,瞬间被打成筛子。
莫晓乙正东张西望的时候,那个刚进来就抓他胳膊的骷髅头竟然挪到他的面前,就那样直愣愣地瞅着他,也不说话。
莫晓乙微笑:“有事吗?”
那人眼睛亮了,继续瞪着他,还是不说话。
莫晓乙脸都快要笑僵了,那家伙的嘴依然闭得像蚌壳一样紧,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誓将沉默进行到底。
莫晓乙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用力揉揉脸,放松一下面部肌肉。
骷髅头这才急了,结结巴巴地说:“笑呀……你怎么……不笑了?”
莫晓乙心里哀号,这都什么人呀?他做了两年心理师,本以为接触的病人形形色色已经够多了,可是加起来也没有今天一天见的多,原来监狱才是孕育心理病人的最佳摇篮。
各种纠结的时候,一个尖嘴猴腮的白脸男跑过来,拍拍莫晓乙肩膀:“嗨,新来的,我大哥要见你。”莫晓乙忙不迭地随他向墙角走去,只要能暂时离开骷髅头,他愿意去任何地方。
墙角的阴凉处,十几个人或倚或站,莫晓乙只一眼便确认了大哥所在。
不愧是当大哥的人物,脑门上竟不知用什么方法刻了一个清晰无比的“王”字,以标明自己乃“兽”中之王。光看这品位,就知道绝对属于非人类范畴。
莫晓乙唇角一弯,如果后面再跟一个“八”字,就越发完美了。
猴脸男斥道:“还不快快拜见赵哥,你懂不懂规矩?”
赵哥故作风度地摆摆手:“不必了,新来的嘛,所谓不知者不怪,对不对?”
众人立刻随声附和:“大哥英明,大哥睿智,大哥就是有文化!”
赵哥志得意满地点点头:“现在这个年代,做大哥也要讲素质的,所以咱们要学会以德服人,以礼待人。新来的,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莫晓乙表情很认真地敷衍了一句:“对,简直对极了。”
赵哥很满意:“那么,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以证明你对我的理解和支持?”
莫晓乙愕然:“表示什么?”
“每天一条明河烟,从今天开始,以后你就归我罩了。”
莫晓乙皱眉,他虽然不抽烟,也知道明河这个品牌,每条烟的价格比特供香烟没差多少,几乎等同于他一个月的花费了:“非常抱歉,我没有那么多钱。”
猴脸男满脸嘲弄:“哈哈,贩卖军火的竟敢说自己没钱,听了这话,驴都会笑的。”
众人应声大笑,却越笑越觉得不对劲,赵哥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脚踹翻了猴脸男:“臭猴子,你他妈才是驴呢!”然后阴测测地转向莫晓乙,“好小子,刚来就敢挑衅,兄弟们,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伺候伺候他?”
众人立刻摩拳擦掌:“没问题!是开飞机,还是开摩托?生豆芽,还是蒸馒头?或者钓金鱼,老鳖过江,大哥尽管吩咐!”
赵哥不怀好意地斜着眼睛:“不用选了,一个一个轮着来吧!”
众囚徒齐声叫好,以包围之势慢慢走向莫晓乙,那表情一个比一个猥琐,一个比一个惊悚……
莫晓乙无奈地抚了抚眉心,他真的很不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的……
就在“群狼”向着“小羊羔”步步逼近时,头顶突然响起重机枪的“哒哒”声,一股股硝烟从地面冒起,迅速弥漫开去,恰到好处地将莫晓乙圈在中央,形成了一个分外清晰的保护层。
猝不及防之下,一众罪犯被吓得踉跄后退,跌跌撞撞地软倒在地上,其中有几个连裤子都湿了……
几乎在同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伴随着巨大的阴影从天空迅速压近,如乌云一般笼罩下来。
一群罪犯和管教闻声从餐厅里冲出来,瞠目结舌地望着空中盘旋不定的九架武装直升机。瞭望塔上的武警战士第一时间举起了手中的枪,却迟迟不敢扣动扳机。因为对方军绿色的机身明显地昭告出一个事实,这架飞机绝非外敌,而是晨曦军方专属的战斗型直升机。
一个极为强横嚣张的声音环绕在空中:“我们是隶属武警总部的机动部队,正在执行特殊任务,请立刻放下武器,不得反抗,否则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