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不归二楼最角落的包厢,并非不醉不归里最豪华的包厢,却是最隐蔽的,门口守了人就不可能有人能随便闯入。
包厢里,一抹白色的身影悠然站立,轻纱覆面,执了酒杯却迟迟不饮,开口一字一句地念道: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戌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
“风吹一夜满关山!”一个男子的声音接了她的诗,随后三道人影从外面走进来。
“有劳七公子移步至此,如语不胜感激。”尘如语没有转身就已经知道来者何人,轻声一笑道,说罢方才转过身,对上洛夜白冷魅深邃的眼眸。
“庄主言重了。”洛夜白倒并不急着询问尘如语找他究竟有何事,只是随着她一起坐下。
冰岚一见,很识趣地退到了门外,走时还不忘轻轻拉了拉聂涯儿的衣角,聂涯儿虽然平日木讷,此时倒也机灵,伸了伸舌头,跟着冰岚一起退到了包厢外。
“早听人说,到了不醉不归,一定不能错过这里的千夜酿,不知七公子觉得如何?”尘如语没有去看洛夜白,只是亲自给他斟了杯酒递到他面前。
洛夜白接过酒杯并没有马上饮下,只是眼角含笑地看着酒杯:“且不说这酒味道究竟如何,单是庄主亲自斟酒这一点,就已经让这杯酒的价值升高了。”
尘如语但笑不语,直到洛夜白喝了酒,连连点头:“果然名不虚传。香醇浓郁,清冽干爽,杯留余香。”说罢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只是不知,庄主找洛某前来所为何事?”
“七公子精通医理,所以想请你帮忙查一种毒,如语自知七公子身份特殊,所以,价钱随七公子自己开。”尘如语语气轻缓,看向洛夜白的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不含丝毫戏谑之意。
听七楼,本来就是收钱办事的地方,别说洛夜白只是暂时接管楼中大小事务,而并非楼主,就连历任楼主也是因为能屡次完成艰险任务,才显示出他的才能,继而接任楼主之位。包括萧痕在内。
所以,洛夜白,请他做事,出钱也是理所应当。
闻言,洛夜白嘴角挑起一丝邪魅而冷刻的笑,手中的扇柄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七公子以七绝之名立于江湖之后,至今未有人敢请他做事,一是惧于他的冷酷无情,二则是因为,至今还没有能让他出手的事。
这一点,她尘如语是真不知,还是故意为之?
“庄主说笑了,能为庄主做事,洛某倍感荣幸。所以劳烦庄主详细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近日来,有人神秘中毒,且症状前所未有。”尘如语的眼神骤然深沉,语气也凝重起来,洛夜白心下明白,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整个神剑山庄和峨眉派在一夜之间全都中毒,中毒之人先是感觉浑身无力,过不了多久便开始呕吐,吐出来的全都是些污秽之物,或是黑水。易庄主和静真师太,还有一些内功较好的习武之人,虽然能勉强撑住不会呕吐,却也是全身经脉胀痛,像是要裂开一样,而且还时时吐血。此外,所有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异味。可是他们检查了所有的食物与水源,皆是无毒的,没能找出一丝线索。现如今,所有人都是痛不欲生,就连易庄主和静真师太也都是束手无策,只怕要是再这么下去,所有人都要撑不住了。”
洛夜白一直一言不发地听尘如语说着,这会儿只见他不禁凝紧了眉头,思忖了半晌,淡淡说道:“这不像是中毒。”
“七公子的意思是,不是有人下毒?”
“不是。这不像是毒物引发的症状,如果我没猜错,这不是毒,而是蛊。”
听到“蛊”这个字,尘如语执酒杯的手蓦地微微一颤,虽然动作很细微,洛夜白却看得清楚,再看尘如语的眼神,若隐若现的冷然与哀伤,却看不进眼底。
“庄主,没事吧?”洛夜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是见不得她这般神色,在他心里,尘如语就像是一个神话,一个传说,他听了两年的传说。
尘如语很快就恢复了她一贯的冷清,摇了摇头说道:“你刚才说,是蛊?”
“我还不能确定,只是猜测。”洛夜白顿了顿,问道:“庄主从何得知此事?”
尘如语了然一笑道:“今日一早神剑山庄的易少庄主和峨眉派的易姑娘来到蔽庄告知了此事,他二人本是兄妹,易姑娘自小体弱,便托付给静真师太抚养。三天前,易少庄主前往峨眉山探望其妹,当晚便和她一同下山,原本只是心疼自己的妹妹,想带她去吃顿好的,却不想竟在无意之中躲过此劫。那晚他们再回峨眉山时,已经有人中毒。起初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可是在那一夜之间,中毒症状越来越明显,人数也越来越多,就连静真师太也在其中,他兄妹二人便觉事情不妙。第二天一大早易少庄主就收到了易庄主的飞鸽传书,说是庄中出事了,状况竟是与峨眉山一模一样……”
说到此她不由得想起二人在向她说明情况之后,又补充的一句话:“我们知道,此事定不是寻常人所为,一时间也没个头绪。前些日子尘庄主为陆少洗冤一事,江湖人皆知,都道庄主有谋有略,侠义心肠,所以我兄妹二人商量之后,决定请尘庄主帮忙。”
有谋有略,侠义心肠?
闻言,尘如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无奈和苦笑。
颜紫南一事,她虽早已觉察事有蹊跷,但关键的证据证人却是洛夜白发现的。然而那日在陆府他几乎是一言不发,静坐一旁看她在众人面前揭开事情的真相,一时间,冰凝山庄庄主尘如语成了人人称道的人物,不仅是天下美人,更是蕙质兰心,秀外慧中。
想必,这也正是他的目的吧。 毕竟众人皆知,尘如语刚刚接任庄主,定会有不少不服之人。
如今细细想来,他们的一言一行倒是那般有默契可循。
她轻轻一叹,再看洛夜白,脸色凝重之色,并不亚于她。
峨嵋派是武林第一大派,掌门人静真师太生性淡泊,德高望重,武艺高深,带领众弟子久居峨眉山,不理会江湖世事,却也从来容不得他人扰乱了清修。神剑山庄庄主易安海是武林前辈,为人耿直,一套无上剑法糅合独门心法,当今武林能及之人无几。
如今他二人竟在不知不觉中被人下了蛊,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七公子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他开始行动了。”
尘如语明白他说的那个“他”就是那个“主公”。
“听七楼也发生了怪事。”洛夜白说着将那支绿色令拿出,放到桌上,见尘如语眼神疑惑,便给她解释:“这绿色令是我听七楼七色令之一。七色为红橙黄绿青蓝紫,其实是七种烟火的颜色,用来召唤楼中弟子或是求救的联络信号,不同的颜色代表事情严重程度不同,由紫到红程度依次加深。七色令则系在烟火弹底端,当烟火弹升空爆炸后,七色令便落了下来,作为联络的依据。”
“有人发了这支绿色令给你?”
“没错。可我赶过去,却不见人影。”洛夜白说着看向尘如语,自己怎么这么大意?一不小心便将听七楼如此重要的秘密说与她听了。他冷不防勾起一记笑容,“若不是庄主命人将我拦下,怕是此时我已经在回听七楼的路上了。”
尘如语一声轻笑:“呵!是么?看来是我耽误了七公子的行程,这杯酒算是我向七公子赔礼了。”
说罢举杯一饮而荆
洛夜白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尘如语,眼光考究而深邃,似是想要将她看穿,看穿她遮在面纱之下的那张绝美容颜,到底是一副怎样的表情,看穿她那始终冰冷清冽的眼眸中,到底是隐藏着怎样的秘密,看穿她冷然的外表下,到底是一颗有着怎样温度的心。
尘如语啊尘如语,冰凝山庄尘如语。
从他接手听七楼的那一年起,江湖上就开始流传着关于她的言论与传说,他虽不是好色之徒,虽是绝情绝爱,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一探她的真实容貌。只是这两年来却始终没有机会,不仅仅因为她终日居于冰凝山庄内,还因为他终日繁忙。偌大的听七楼交在他一个人手中,要处理的事务总是那么多,他也不可能像人们传说中的那般潇洒不羁,毕竟听七楼的盛衰关系着整个武林命脉,稍有不慎,就可能让他人有了可乘之机。他虽不是什么大善人,却也懂得大是大非的道理,他知道,萧楼主苦尽一生,也不过是努力维持着武林和平,与冰凝山庄还有陆府保持着三足鼎立的局面。
如今,冰凝山庄已归尘如语所管,自己也在江湖中站稳了七公子之名,更是因此得以一次次与她共商江湖事宜,所以总是忍不住想要尽力帮她,帮她管理好冰凝山庄,坐稳庄主之位,帮她处理好棘手之事。
一线天没有直接告诉他,冰凝山庄境况如何,却在字里行间暗示了一点,有人想对冰凝山庄不利。
想起第一次与她见面,是在他连夜赶到琼花城那夜。他支开了聂涯儿了,自己独自一人悄悄潜入了冰凝山庄,正好遇上了赶往后院的尘如语,他便一路跟着她到了后院。那一路上他一直在暗暗惊叹庄内的布局,看似平白无奇的琼花之园,看似随意布置的草木水流山石,竟全然是按照九宫八卦列阵。
那晚他未敢走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透过竹舍的窗子看进去,看到那一袭白裳的女子独立窗前,轻纱覆面,面纱边沿缀着的水晶珠反射着烛光,在晚风中闪闪摇曳,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得见她声音戚戚然,凉入骨髓。
“去年山下折红枝,一枝复一枝。今年愁怅剪青丝,啼痕浣素衣。花与萼,两参差,似人永别离。此生相见本无期,相思莫再思。”
随后她反反复复念着一句话,竟是那句“此生相见本无期,相思莫再思”,一声比一声冷,一声比一声伤,然却也铿然锵然,最后她居然轻声笑了,笑得凄婉。然后她转身走到桌案前,执起笔在纸上写字,风中独立孤独孑然的样子映入脑海,挥之不去。
洛夜白隐在黑暗之中,只觉心头涌上一丝微微疼惜。
这尘如语究竟是怎般的女子?都传她冷漠如冰呢。
那夜,他潜在黑暗中,看了她很久,却是怎么也看不到她轻纱下的面容。他抬头看了看夜色,估计着差不多寅时了,便折身回到了客栈与聂涯儿会合,两人一同去探楚老板的船舫。
再见她,亦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便是在上个月陆府之宴前夜。那夜,她只略施小计就引得颜紫南以及庄中的几个叛徒上钩,只是尘如语不知,在谷若烟等人进入后院之前,他就已经到达。他自恃轻功在当今武林无几人能及,所以那晚谷若烟刚一从船坊离开离开,他便又潜入庄中。
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中哀叹,自己何时成了这样的人?总是夜探一个女子的住所,而且还有些乐不知疲的感觉。
那晚的尘如语,依旧素华如月,折了竹枝作剑,舞出的剑招依旧剑气凌人。那套剑法他越看越是觉得眼熟,一时间却又忘记在哪里见过。然后折身回到山庄内与谷若烟会合,似是刚到的样子,再跟上颜紫南又一次去了后院,再到那里就正好听到她在和谷若烟对话,说了句“遇事不惊,临危不惧,好个洛夜白”,说话的样子坚决冷傲,气势非凡,好一副冰凝山庄庄主的气派。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在嘴角勾起一抹冷魅的笑。
“庄主若真是想一表歉意,不如请洛某到贵庄坐上一坐。”洛夜白说着看向尘如语,却不料尘如语眼神陡然一冷,眼角笑意尽收,“七公子有要事在身,如语不敢再耽搁,七公子还是先处理听七楼的事,至于蛊毒一事,如语自有对策。”
话说到此,站起身对着门外喊道:“冰岚,命人给七公子备两匹最好最快的马,莫耽搁了七公子回听七楼。”说罢向洛夜白微微行礼道别。
洛夜白看着尘如语决然而去的身影,忍不住苦苦一笑,轻声自言自语:尘如语,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聂涯儿看不透主子的心思,只能站在一旁看着洛夜白看向尘如语那稍有留恋的眼神,小声嘀咕着:“再看再看,眼睛要看直了……”
额头冷不防地被敲了一记,洛夜白瞪着他,眼神冷漠:“怎么?跟那个冰岚打情骂俏还没打够是吧。”
“公子你别胡说啊,根本没有的事!”洛夜白的一句话噎得聂涯儿直翻白眼,使劲扯着洛夜白的袖子嚷嚷:“我不过是想帮公子侧面了解一下那个尘庄主,我哪知道那小丫头那么古怪,嘴巴那么厉害,我居然被她蒙了,让她反将了一军……”
“聂涯儿,你可知什么叫越描越黑?你的脸上开了很多花你知道吗?”
“什么花?”这小子竟然傻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桃花。”洛夜白说罢,一挥折扇,轻摇着走出包厢,身后的聂涯儿满脸赧然,“公子公子”地叫着追了上去。
“通知苏焕,让他放下手里所有任务,立刻赶回听七楼查清这支绿色令之事,我留在琼花城随时和他联络。”洛夜白侧身对聂涯儿说着,眼角是毫不掩饰的笑意。
“公子,你没搞错吧?你真的要用苏无赖?”聂涯儿满脸的不可置信。
“那你觉得整个听七楼中,还有谁比他更有能耐吗?除了他又还有谁能忠心帮我办好事?”
“公子你就自欺欺人吧,他哪是忠于你?他是忠于钱呐。”聂涯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洛夜白却并不在乎,“那给他钱就是。总之我暂时不能离开琼花城。”
聂涯儿知道自己劝不了他,多说无益,只得连连摇头,跟在洛夜白身后唉声叹气道:“冲冠一怒为红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