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子三
牧豭
项羽既自立为西楚霸王都彭城狙丘先生自齐之楚牧豭请见曰先生曷之往先生曰我将见楚王牧豭曰先生布衣也而见楚王亦有说乎先生曰楚王起草莱为天下除秦泰分封诸侯而为盟主我将劝之以仁义之道帝皇之事牧豭曰善哉先生之盛心也其若楚国之勋旧何狙丘先生不悦曰小人亦有知乎是非若所及也牧豭曰臣牧豭者也家贫无豭而为人牧豭豭蕃则主人喜而厚其佣不则反之故臣之牧豭也舒舒焉诘朝而放之使其蹢躅于丛灌之中鼻粪壤而食腥秽籍朽翳荟负涂以游则皆由由然不苦牧而获主人之驩以不后臣之佣臣西家之子慕利而求其术臣靳欲专之弗以告也西家子不能蕃其豭主人怪之恒不足其佣于是为豭作寝处焉高其垣洁其橹旦而出之日未入而收之择草以食之不使啖秽臭豭弗得逸则皆亡之野主人怒而逐之今楚国之休戚臣皆豭也豭得其志则王喜不得其志则王不喜矣遑恤乎其它而先生欲使之易其心以行子之道幸而弗听先生之福也其或听焉而不待其终则先生之策未效而先亡王豭王必怒昔者卫鞅以帝王之道说秦孝公终日不入耳及以伯术语之曾未移时不觉其膝之前何哉彼功利之君鲜不务近而忽远故非尧禹不可与言道德非汤武不可与谋仁义今楚王何如人哉其所与立功业计政事者非适戍之刑徒则杀人之亡命也攘攘其心而炎炎其欲者也而欲与之论道德行仁义是何异于被鹿麋以冠裳而使与人同饮食哉而王非此不可也无乃抏先生之神而无益于道乎且先生之德不如仲尼犹霄壤也仲尼历聘诸侯卒栖栖而无合然后危于匡困于宋饿干陈蔡之间几不免焉今楚王之威非直孔子之时诸侯大夫比也先生之行臣窃惑焉君子谓徂丘先生有救时之心而不如牧豭之识事势也
夷门之瘿人头没于胛而瘿代为之元口目鼻耳俱不能为用郢封人怜而为之割之人曰瘿不可割也弗听卒割之信宿而死国人尤焉辞曰吾规去其害耳今虽死瘿亦亡矣国人掩口而退他日有恶春申君之专者欲言于楚王使杀之荀卿闻之曰是不亦割瘿之类乎春申君之用楚非一日矣楚国之人知有春申君而巳春申君去则楚随之是子又欲教王以割瘿也
郁离子曰乌鸣之不必冈凶鹊鸣之不必有庆是人之所识也今而有乌焉日集人之庐以鸣则其人虽恒喜亦莫不恶之也有鹊焉日集人之庐以鸣则其人虽恒忧亦莫不悦之也岂惟常人哉虽哲士亦不能免矣何哉宁非以其声与是故其言人皆知其为忠而不能卒不厌谀言人皆知其为邪而不能卒不惑故知直言之为药石而有益于巳然后果于能听知谀言之为疢疾而有害于巳然后果于能不听是皆怵于其身之利害而然也是故善为忠者必因其利害而道之善为邪者亦必因其利害而欺之惟能灼见利害之实者为能辨人言之忠与邪也人欲求其心之惑当于其闻乌鹊之鸣也识之
郁离子与客泛于彭蠡之泽风云不兴白日朗照平湖若砥鱼虾之出殁皆见皛如也豁如也左之右之无不可者客曰有是哉泛之乐也吾得托此以终其身焉足矣巳而山之云出如缕不顷刻而翳日风欻然薄石而偃木鼓穹嵁而雷九渊轮旋而箕簸焉客踸不能立俯而哕伏而不敢仰视神逝魄夺如死曰吾往矣吾终身不敢复来矣郁离子曰世事亦若是也夫千乘之君坐朝而临羣臣受言妾词鲜不温温然一朝而怒莫敢撄其锋其何以异于水乎天下之久安也人恬不知患谓之儆不信而死亡于梦寐者亡限也无亦知泛之乐而不知风之可畏乎慎兢观于吕梁见其触石而喣沬也曳足而走曰吾何为昌是哉没齿而不涉君子以为知畏其贤于海贾远矣故三峡之惊湍望而知其能覆舟也而蹈之以死者不有其生者也知泛之乐而不知风之可畏者未甞夫险者也故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圣人不与也言其知祸而弗避也
司城子之圉人之子食鯸鲐而死弗哭司城子问之曰父与子有爱乎曰何为其无爱也司城子曰然则尔之子死而弗哭何也对曰臣闻之死生有命知命者不苟死鯸鲐毒鱼也食之者死夫人莫不知也而必食以死是为口腹而轻其生非人子也是以弗哭司城子愀然叹曰好贿之毒其犹食鯸鲐乎今之役役者无非口腹之徒也而不知圉人之弗子也甚矣
瑕丘子既说秦王归而有矜色谓慎子曰人皆谓秦王如虎不可触也今仆巳摩其须拍其肩矣慎子曰善哉先生天下之独步也然吾甞闻赤城之山有石梁五仞径尺而龟背其下维千丈之谷县泉沃之湿藓被焉无藤萝以为扰也有野人负薪而越之不留趾而达观者皆唶唶或谓之曰是石梁也人不能越惟若能越之得匪有仙骨乎使还而复之其人立而睨之则足摇而不能举目运而不敢瞩今子之说秦王是未覩夫石梁之险者也是故过瞿唐而不栗者未甞惊于水者也视狴犴而不惴者未甞中于法者也使先生而再三之则亦无辞以教仆矣
刍甿之市见市子之骑而都也慕之顾无所得马归而惋形于色一夕乃梦骑乐甚寤而与其友言之其友怜而与俱适市僦马与之骑以如陌马见青而风嘶而驰駜然而骧〈敝〉然而若鳬刍甿抱鞍而号旋于马腹之下马跃而过之头入于泥尺有咫其友驰救之免归而谓其子曰知命者有大戒惟慎无乘马而巳
郁离子曰石激水山激风法激奸吏激民言激戎直激暴天下之纷纷生于激是故小人之作乱也由其操之急抑之甚而使之东西南北无所容也故进则死退则死进退无所逃也则安得不避其急而趋其缓也哉天人之有欲如婴儿之欲乳也吾力不足以遏之而又不能舒徐以开之委曲以道之乃欲以一介之微挫其锋于顷刻是何异乎以唾灭火以瓠捍刄也哉圣人知其无益也故曰人而不仁疾之巳甚乱也及其见阳虎也则应之曰诺吾将仕矣而不与之争也陈恒弒其君告夫三子不可则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而不与之辩也夫如是何激之有哉是故鲧堙洪水禹乃导而疏之然后地平天成之功不在鲧而在禹何也激不激之谓也
楚俗尚鬼鬼实弗神也而其巫谋神之乃阴构于邑侠请以其利共邑侠以其情通于国侠故得悉闻有司之事与讼狱之胜负验如响有不用巫言则事之巳右者必左巳左者必右于是楚人之奉巫过于奉王令宁违王禁而不敢违巫言王闻之怒命司马戮巫而焚祠国人大噪相与为讹言于是楚旱民皆以咎王羣小巫并起为讙遍国中皆称鬼王与令尹谋尽救巫以问熊蛰金熊蛰父曰是激也未可夫民愚而溺于祸福彼方兴用鬼而吾骤遏之未竟其所望而谓吾怫其情必怨夫怨起于微而积者也十家之邑一日不能户无事而况楚国乎有事莫不诿诸鬼则莫不倚鬼以尤王其奚以御之不如因而亢之小人能诪祸而不避亢亢而后昭其诈则不户说而喻然后明正其法蔑敢违矣乃命群巫推一大巫以主鬼而复其祠国有事亦请焉而大选县公平庶狱宽征役绝请谒黜贪墨国邑之侠皆屏迹巫言多不中民始懈会鄙有西师王集其国老以祈巫巫不得先闻而失其辞王以诘国老国老愕弗能对乃尸巫而爇鬼无一人敢复言鬼
公孙无人
柳下惠之弟跖盗于鲁鲁人患之公孙无人谓展季曰舜父瞽瞍而弟象舜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有诸展季恻然无以应明日而之盗跖盗跖环甲兵以自卫揖其兄以入还而坐杨扬然问曰圣人之聚人有道乎展季曰有请问之曰太上以德其次以政其下以财德久则怀政弛则散财尽则离故德者主也政者佐也财者使也致君子莫如德致小人莫如财可以君子可以小人则道之以政引其善而遏其恶圣人兼此三者而弗颠其本末则天下之民无不聚矣盗跖怫然日我之聚人也异于是驱之以白刄渍之以赤血从我者与之其不从我者屠之焚烧其室庐芟翦其妻孥芜其土田割其爱恩断绝其顾念使之不夺不食舍我奚适吾将以是横行于天下而非若长者之迂也展季哑然而返曰始吾谓人无不省皆异于禽兽由今观之殆不若矣遂隐于柳下而别其族曰柳下氏
僰人养猴衣之衣而教之舞规旋矩折应律合节巴童观而妬之耻巳之不如也思所以败之乃袖茅栗以往筵张而猴出众宾凝眝左右皆蹈节巴童佁然挥袖而出其茅栗掷之地猴褫衣而争之翻壷而倒案僰人呵之不能禁大沮郁离子曰今之以不制之师战者蠢然而蚁集见物则争趋之其何异于猴哉
郁离子曰人莫不亲其父母也而弗思他人之亦各亲其父母也莫不爱其子也而弗思他人之亦各爱其子也故有杀人之父母与子而不顾者及其父母与子之死则不堪其悲是其良心之未亡犹可道而之善也人有不能孝于父母而钟爱其子者不思父母之于巳亦犹巳之于子也是其良心虽亡而犹有存者亦未至于不可道而之善也是故圣人立教因其善端而道之使之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侯以明之挞以记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生之者天地父母而成之者君师也不然名虽曰人与禽兽何别焉
熊蛰父谓子离曰今有病渴而剌漆汁以饮之可乎曰不可育鱼于池而患獭则毒其水可乎曰不可曰然则子之王亦未之思也甚矣王患民赋之不坸也而用司马发司马发极人力之所至务尽收以为功见利而不见民民入不足以为出老弱饿殍田野荒虗而王夫之闻也王患敌冦之未弭也而用乐和乐和说士卒以剽掠囗兵而不见民民视之犹虎狼所过妻孥不保而王未之囗也是何异乎剌漆汁以止渴毒池水以禁獭哉王如不寤吾恐民非民而国非王国矣
石羊先生倚楹而叹曰呜呼予何为其生乎人皆娭娭我独离离人皆养养我独罔罔谓天之弃之乎则比人为有知谓天之顾之乎即何为使予生于此时时乎命乎我独于罹东乎西乎南乎北乎吾安所归独不如鱼与鳖乎潜居于坻又不如鸿与鴈乎插羽而飞何不使之为土为石乎而强生以四肢又何不使之冥冥木木不知痛痒以保其真乎而予之以致冦之货陷之以不测之机于是悲风振天四野凄凉浮云不行霰雪交零日月之无光七日
郁离子曰小人其犹膏乎观其皎而泽莹而媚若可亲也忽然染之则腻不可濯矣故小人之未得志也尾尾焉一朝而得志也岸岸焉尾尾以求之岸岸以居之见乎整形于色欲人之知也如弗及是故君子疾夫尾尾者
蚊山之鹰既化为鸠羽毛爪觜皆鸠矣飞翔于林木之间见群羽族之翪然集也趯然忘其身之为鸠也虺然而鹰鸣焉群鸟皆翕伏久之有乌翳薄而窥之见其爪觜羽毛皆鸠而非鹰也则出而噪之鸠仓皇无所措欲闘则爪与觜皆无用乃疏身入于灌乌呼其朋而逐之大困郁离子曰鹰天下之鸷也而化为鸠则既失所恃矣又鸣以取困是以哲士安受命而大含忍也
莒比离公城莒视绛都正舆大夫谏曰晋天下之大国也而作綘都三年然后成民犹弗堪而况于莒乎蕞尔国于晋不百一以一企百何异乎以羔服象乘乎且城成而与守者民也悉莒国之人不直晋一邑而矧敢视綘苟有事焉民集而一隅三则否矣乃损而参之尽役其老幼五年而不毕楚师伐之民不战而溃君子谓莒比离公之智不如蚁蚁计其徒之多寡以作室有戒则徙徙各执其事有蚳者负其蚳无相以也今为国而不量其力不丧何侍
郁离子曰食主于疗饥其功在饱而甘旨不与焉衣主于御寒其功在暖而华餙不与焉饱暖主也甘旨华餙客也言文而不信行诡而不实是专事为客而亡其主也是犹构九成之楼而以竹柱也呜呼人之于事也能辨识其何者为主何者为客而不失其权度则亦庶几乎寡悔矣夫
屠龙子失马而治厩人曰晚矣屠龙子曰折肱而学医未晚也昔者齐桓晋文公皆先丧其国而后归为五伯越王句践栖于会稽而后灭夫差作诸侯长知武子因于楚而后归相晋侯光复先君之业孙子肘足而后为大国师破军斩将威动天下伍子胥丧家出奔而后入郢复其父兄之雠范睢折胁拉齿弃于篑中而后相秦斩魏齐此三君四大夫者方其逃奔困厄之际孰不谓其当与枯荄落叶同腐土壤而一旦光辉焕赫使人仰之如日星之在上向使其甘于危亡而自暴也则亦巳矣如七月之旱禾不生矣犹可芟而望其稆若以为晚而遂弃之田卒荒矣数月而马归人服其识
齐宣王与盼子游干囿出鸟兽鱼龞而观之见其驯狎而不惊也洋洋然有喜色盼子问曰王何以能使之若是哉王曰吾惟其性之欲而弗逆焉耳盼子曰王必以山林处其狐狸猴猿沼处其鱼龞而泽处其鸿鴈乎王曰然盼子曰王必以肉饱其虎豹果饱其猴猿稻梁饱其鸿鴈鸡鹜饱其狐狸乎王曰固然盼子曰使虎豹一日无肉猴猿一日无果鸿鴈一日无稻梁狐狸一日无鸡鹜则王能安之乎王曰不能也今欲以泽沼处虎豹狐狸猴猿而山林处鸿鴈鱼龞则王能驯之乎王曰不能也曰然则王之所以处鸟兽鱼龞无不得其所矣彼必感王之德而知所以报王矣今济与洸闘河济洸泗同溢民庶流离无人以拯之臣请举豹三晋合兵伐我侵车东至阿无人以治之臣请举虎瀛愽之间海溢水冒于城郭无人以疏之臣请举龞四郊多垒烽火不绝狗偷鼠窃乘时而兴无人以治之臣请举狐戎卒相持千里馈饷禾黍不登仓廪空竭无人以理之臣请举鴈礼典违阙纪法失守敌国使至无人以应之臣请举猴忠信不孚民隐其情断狱多辟无人以明之臣请举猨力本无赀草莱滋蔓田野荒芜无人以辟之臣请举狸而王可以坐镇齐国王勃然色变盼曰王无怪也臣以为王不惜幸麻之地以为山林沼泽不惜人食以养禽兽者为其足以承王之任使也今皆不可则必于人乎取之而王之待士未见有惟其性之欲而弗逆者也未见有处之必以其处而食之必以其食者也则王之所重轻人知之矣而又欲绳之以王之徽纆范之以王之榘度强之以其所不能迫之以其所不愿则任王之事者非图餔囗则有所不得巳焉耳而欲望其悉心竭力与王共治齐国是何异乎筑枯箨以防水钻朽木以取火哉于是宣王豁然大寤投案而起下令放禽兽开沼泽与民共之礼四方之贤士立盼子以为相齐国大强秦楚致霸盼子之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