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愚听见厚木一声沉重的叹息。报复的快意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落。我这样做对吗?因为自己得不到她,就破坏她的姻缘?陈若愚啊陈若愚,你怎么变得如此卑劣下作呢?!你这样对得起叔父和婶娘吗?!
若愚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自责多过了报复得逞的快意。
“令妹……”厚木还想说什么。
“不要再提她了。”若愚粗鲁地打断了厚木的话,烦躁地说,“你再提她,朋友没得做。”
厚木被他狂躁的态度吓了一大跳。他哪里知道,梨容是若愚心里的一根刺,长在肉里的刺,永远存在,不能碰,却又无法不去想。若愚爱她,又恨她,看见她就来气,看不见她又想。若愚不得不承认,他是在乎梨容的,他多么希望能得到她的重视,能得到她的正眼相看,能得到她所有的感情。
厚木半天没回过神来。他更坚信那个女孩是个哑巴,那一定是若愚的痛处,不然若愚为什么会发这样大的脾气,并且禁止再提到她?
厚木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个淡绿的身影。如此曼妙,如此清丽,真是可惜啊。
厚木的心,隐隐作疼。
清明过了,眨眼又是三月三,又是踏青的好时节。
“出去时要打扮得体面一点,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人,万一是……”谢夫人猛地打住,本想说万一碰上刘夫人,又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可不能被别人轻看了。”谢夫人抬手把玉梨簪插到女儿发上。
梨容有些不情愿,正要摘下,却被谢夫人制止了,“听话。”
梨容看了母亲一眼,收了手。
“佩兰,你照顾好小姐,看好白颜。”佩兰应了,谢夫人这才把女儿送上马车。
交庄真不愧是梨花的海洋,这里家家户户都种梨树,以卖梨为生。
每逢春天,漫山遍野都是雪白的梨花,好像整座山都还沉浸在冬天里,白雪皑皑却又暗香涌动。
平时,来交庄看梨花的人并不是很多,普通人家没有这种闲暇,只有大户人家才有工夫出来踏青。
谢夫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此次,梨容不知又会遇上哪家的夫人。谢夫人对此很有兴趣,可惜梨容恰恰没有兴趣。她嘱咐车夫将马车停到一个僻静的山脚,佩兰和白颜忙着安顿毡布和食盒,梨容一个人徒步而行。
梨花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梨容循着声音,走近。远远地看见一群蓝衫的太学学生,正在树下聚集。三三两两,或嬉戏打闹,或吟诗作赋,或闭目深思。忽然,梨容看见了若愚,正要扬手打招呼,却看见若愚猛地转过头去走远了。
梨容想张口叫住他,却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对自己的成见是如此之深,她没有办法去改变。他们原本可以成为朋友,可以像亲兄妹那样相亲相爱,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其实,梨容心里很明白,若愚生气是为了那支簪子。
梨容黯然地将发上的玉梨簪摘下来,拿在手里,心想:玉簪子也好,木簪子也罢,同样是发上的饰物,有什么区别呢?
正想着,忽然感觉一片阴影笼罩了下来,抬头一看,这不是六皇子吗?他依旧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平静略带阴沉地看着她。
梨容一言不发,转身欲走。
“你一个人在这里站了很久了。”他终于说话了,这是梨容第一次听见朗坤的声音,浑厚、缓慢、低沉且压抑,跟他的表情一样,没有喜怒哀乐在里面。
梨容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在这样的美景中近距离看他,感觉没有像以往那么骇人了。虽然不够和悦,但这张棱角分明的脸还是称得上相当英俊的,尤其是挺拔的鼻子与他犀利的眼神相衬,显得沉稳而威严。
梨容无惧地迎上他的目光,这令朗坤颇感意外,她竟然不怕自己。
“你怎么来了?”朗坤沉声问道。而后,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说:“梨花开了……”梨花开了,所以你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梨容仿佛听见了花开的声音。不由得跟着重复了一句:“梨花开了。”梨容声音轻微绵软,小心翼翼,似乎是怕惊动梨花蕊里酣睡的精灵。
梨容心底冒出细细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开启……
“梨花开了——”朗坤低低地重复一遍,忽然笑了起来,整张脸顿时变得柔和生动,“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特别可爱。”
梨容从没有被人这样直接地夸奖过,有些害羞,也有些恍惚。
他居然会笑?那样沉郁紧绷的一张脸,原来也可以这么开朗。这个笑容似曾相识,梨容开始努力搜索记忆中关于这个笑容可能出现过的片段,可头脑中却一片空白。
朗坤看着梨容,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玉簪上。
梨容顺势将玉簪递了过去,“还给你。”
朗坤的嘴角轻轻一牵,笑容浅淡,稍纵即逝,“你已经猜到了?”
“本来只是怀疑,直到你送端砚来,才敢确定。”梨容说。
朗坤轻轻一笑,转过头看向满树的梨花,沉声说:“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我不该收你的簪子。”梨容又将玉簪往前送了送。
“不喜欢?”朗坤的声音依旧低沉,但柔和了许多。
梨容迟疑着看了一眼玉簪。
朗坤紧盯着梨容的脸,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意,微笑着伸出手去接过她手中的簪子,轻声问:“你喜欢的,是吗?为什么不要?你是在担心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
梨容一惊,他怎么一下就说中了自己的心思!
朗坤看见她小鹿一般惊恐的眼神不禁悠然一笑,抬手将玉簪往她发上轻轻一插,“这不挺好的吗?”
梨容顷刻间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她从未与哪个男子如此接近,更不要说被男子这样亲昵地抚上秀发,像恩爱夫妻般戴上发簪。
朗坤看着梨容漫上嫣红的脸,越显娇羞可爱,心里忽然间涌起对她温柔的爱意,忍不住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地吻了下去。
梨容睁大了眼睛,惊慌地从他怀中挣脱。朗坤从她幽深如潭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略带几分深沉的微笑,他就一直这样看着她。
梨容慢慢地平静下来,眼里闪现出戒备和气愤。
“盖上个印,你就属于我了。”朗坤渐渐敛去笑容,听上去却是玩笑话。
梨容感到话里的轻薄,还来不及发怒,脸又涨红了。
“我不是二皇兄,簪子你是还不了的。”朗坤看见梨容愠怒,却不为所动。他再一次靠近梨容,缓缓地将她的碎发捋到耳后,低声说:“梨容,你是为我而生的,你知道吗?”
朗坤都没有笑,认真、严肃,甚至透着略微的寒意。
梨容一愣,看着朗坤的眼睛,觉得熟悉而亲切。梨容知道,她应该快些离开他,离开这里,离开危险,可身体根本不听自己的指挥,双脚像被钉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朗坤的眼中仿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透出斑斑点点的光芒。
她耳边似乎响起了仙乐阵阵,仿佛看见了云雾缭绕、轻歌曼舞……
这样熟悉的场景,令人怀念……
梨容感到了危险的靠近,但她已经无力挣脱。甜腻的气息瓦解了她的理智,诱惑使她在眩晕中沉沦。
“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朗坤温柔地说,“不要再往里走了,二皇兄在那里。快些回去。”
梨容迟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动。
“朗坤——”林子深处传来呼唤,正是二皇子朗泽的声音。
朗坤急切地探头看了过去,又不舍地看了看梨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执起梨容的手,放在唇边深深一吻,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梨容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乱作一团。
只是人群中无意的一瞥,朗坤在她的世界里还模糊不清。为什么要在这里遇到他?梨花下他为她插上发簪,她便再也无法退还,无法拒绝。
轻轻的一句“梨花开了”,似乎是他们之间的暗语。而满林的梨花,似乎随着他的话语慢慢绽放。难道这是前世的约定?注定她在梨花怒放的地方遇见他。
他的吻大胆而热烈。她的唇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再浓的香气也掩盖不了他留下的气息。他一靠过来,她的心就停止了跳动,仿佛一切只是为了等待,等待他的来临。
朗泽骑在马上招呼朗坤说:“到前面看看去。”
“前面还不是一样的景色。”朗坤慢悠悠地说。
“你刚才看过了,我还没看呢。”朗泽看着他,饱含深意,“一样的景色,你怎么还待了那么久?”
皇兄还是生疑了,朗坤心里一紧,却波澜不惊地回答:“行,我亲自带你去看看。”
梨容,你该是听了我的话,离开了吧?
朗泽却哈哈一笑,“不看了,不看了,盛传交庄的梨花如何如何,也不过如此。”
“骑马观花岂能惬意?你若真要看,要下马细品才行。”朗坤说。
“是啊,观花是雅致之事,被我的马蹄声一搅和,感觉就不是那么对味了。所以,六弟放马自游,避到一旁去品梨花了。”朗泽说完跳下马来,将缰绳一甩,用力拍了拍马。
马儿走开了,朗泽和朗坤并肩而行。
“皇兄,不如我们回去吧。”朗坤说。
“为何?”朗泽问。
“我看你,好像没有看梨花的兴致。”
“我当然不是来看梨花的,”朗泽笑着一指,“我是为她而来的。”
朗坤定睛一看,雪白的繁花下,一个绿衣女子静静地坐着,宁静悠远得似天外仙人。一阵风吹过,落下的零星花瓣,盈盈洒洒地落在她的发上、身上。时间就此凝固,绝美的一幅图画,瞬间变成了永恒。
朗坤的心在无声中揪紧。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不尽快离开呢?
朗泽注视着树下的梨容,忽然笑了。
朗坤欲上前,朗泽抬手把他拦住。朗坤紧张地看着走向梨容的哥哥,然后紧紧地跟了上去。
佩兰看见来人,认得是两位皇子,急忙起身施礼。朗泽轻轻挥手,示意她退到一旁。
朗泽缓缓地走近梨容,看着她的侧影慢慢蹲下。
梨容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浑然不觉。
梨容的眼里只剩下梨花。梨花,好似是遥远的记忆,是前世的命运。他随梨花而来,仿佛携带着她的精魄,唤起她沉睡的灵魂,竟是锥心刻骨般地熟悉。
朗泽看着梨容入神的样子,怦然心动。抬眼又看见她发上的玉梨簪,一时兴起,忍不住摘下了她头上的簪子。
梨容猛地惊醒,看见簪子到了朗泽的手中,愠怒道:“还给我!”
朗泽没想到她会如此生气,有些惊讶,“我要是不呢?”
梨容没有回答,脸上的怒气变成了冷冷的鄙弃。
“你生气的时候更加有味道了。”朗泽见她真的生气了,觉得好玩,将簪子一收,笑着说,“难不成你还能吃了我?”朗泽看着她冷下来的脸,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扣住她的下巴。
冷不丁的一声脆响,朗泽面上就挨了一耳光。
朗泽还没有反应过来,手里的玉簪却被抢走了。等他回过神来时,梨容已经站在几步开外看着他,眼里满是恼火和戒备。
“小姐——”佩兰惊呼一声,吓得不敢说话。
朗泽显然没有料到梨容会有如此过激的举动,他先是蒙了,而后一怒而起。他是皇后唯一的儿子,虽不是太子却胜过太子。从小到大谁不是极其献媚,谁敢对他无礼,又有谁敢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朗泽嘴唇一抿,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眼看就要暴怒了。然而,他看见梨容沉默中的决然,柔弱中的固执,忽然泄了气,使他的怒气在一刻钟内平静了下来。
朗泽垂下眼帘,靠近她。
“站住!”梨容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梨容。”
“叫我谢小姐。”她说,声音冰冷而威严。
朗泽低声道:“我是不会伤害你的,请你相信我。”说着,又想靠近。
“站着别动!”梨容的声音已经显露出厌恶。
“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跟你说说话。”朗泽解释道,“小姐似乎对我有些成见,这是为何?刚才的确是我唐突了,给小姐赔礼了。”
梨容冷冷地回答:“非此一桩。”
“还有何事令小姐不快?”
“你不该强人所难。”
朗泽一愣,马上便明白梨容所指的是簪子的事。
“你可以收别人的簪子,为何不可以收我的?”
“他跟你不一样。”梨容决绝地说。
他?凭直觉,这个他一定是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朗泽苦笑,梨容承认玉梨簪是他人所送。她如此清傲,竟然接受了他人的馈赠,还为了他一再地拒绝自己。他到底是谁?他是个什么样的男子?这个身份不详、相貌不明的男子,竟然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打败了。
朗泽突然有些嫉妒和失落,低声问:“我和他,哪里不一样?”他比我更有权势、更加富贵、更具魅力吗?
“哪里都不一样。”梨容平静地回答。
“最大的不一样,恐怕就是他是小姐的心仪之人,而我不是。”朗泽幽声道。
心仪之人?梨容心里一动,他是吗?
“他是谁?”朗泽贸然地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朗泽期待梨容说出些什么,来打消他的疑虑,满足他的好奇心。
梨容似乎想回避,“二殿下,我该告辞了。”
朗泽第一个念头就是千万不能让她像上次那样轻易地走了,他想也没想,一把伸手拦住了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