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泽怀揣着一肚子的狐疑出了门,云嬷嬷见他一脸不痛快,知道是因何缘由,于是轻声开导道:“殿下想开些,皇后娘娘总归是为你好的。”
朗泽忽然问:“云嬷嬷,你知道苏坤雪吗?”
云嬷嬷一怔,有些踌躇。
“你知道的,是吗?你从小就跟着母后,陪嫁、入宫,已经快三十年,母后身边发生的事,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朗泽说,“请你告诉我苏坤雪的事。”
云嬷嬷摇了摇头,似乎要逃避什么,扭头就走。
朗泽一路追过去,软磨硬泡地非要云嬷嬷说。
云嬷嬷无法,叹息道:“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十二岁那年被买进刘家的时候,小姐……也就是皇后娘娘才刚刚十岁。夫人见我聪明伶俐,就安排我照顾小姐秀淑的饮食起居。有一天晚上,雷雨大作,我和小姐吓得不敢合眼,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等到了二更天,暴雨还是没停,这时却听见内院里一阵响动,我好奇地溜出去一看,原来是出门近半年的老爷回家来了。照理说,这时候夫人应该很高兴才是,可我看见夫人满脸阴沉地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领到小姐房里,要我先招呼她睡下。”
“她应该就是苏坤雪吧?”朗泽忍不住插话,“原来她是外公在外面生的孩子啊?”
“如果是,倒好了。”云嬷嬷接着说,“可惜,不是。很久以后,刘家还因此惹出了一桩祸端……”
刘夫人将下人全部驱出了内院,关上房门。
而后,刘夫人怒气冲冲地说:“你真是不要命了!你把她带回来,也不怕因此牵连整个刘家。”
刘将军说:“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再说了,她迟早也是我们家的人。”
“以前你可以这么说,但现在情况变了。”刘夫人嗓音尖利,“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还往家里领。从哪儿带来的送回哪儿去!”
“我已经领回来,断不会再送回去。”刘将军的口气很坚决。
“你——”
“从此后,她就是我刘家的人。”刘将军断然地说,“接纳不接纳都由不得你,就这么定了。”
刘夫人的哭声从房内传到了小姐秀淑的房里。
“都怪你,害我娘伤心。”秀淑怨恨地对小女孩说。
小女孩瑟缩地站在那里,低声道:“对不起。”
秀淑并没有解气,不满地说:“不准你睡我的床!”
小女孩也不说话,静静地站在一旁。
过了许久,秀淑终于睡着了,阿云这才过来招呼小女孩,“你睡到那边软榻上吧,我给你加条被子。”
“谢谢,给您添麻烦了。”小女孩自始至终都低着头,谦恭有礼,这不由得让阿云多了几分怜惜。
“她到底是谁啊?”朗泽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
云嬷嬷回答:“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苏坤雪是凉洲知府苏牧群的女儿。苏家与刘家是世交。雪儿与荻少爷,也就是你舅舅镇南大将军,是指腹为婚。苏知府因事被朝廷贬斥,全家发配岭南。他因怜惜幼女,就修书给老爷,希望老爷看在早有婚约上,出面保全雪儿。因此老爷出门上下打点,对外只说其女半路病故,暗地里亲自去岭南,将雪儿从半道上接回刘府。也幸而接了回来,苏知府一家六口到岭南不过半年,就因瘴气和一种叫作‘打摆子’的病,全部过世了。”
“她的身世也真是凄惨。”朗泽叹道。
“是啊。虽然是活着,但进了刘府后,她过得并不顺心。老爷对她还是很照顾的,可惜老爷在家的时间实在太少,多数时候都在边关镇守,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夫人并不喜欢她,一是嫌她命硬,克死了家人,二是因为她是罪臣之后,天天提心吊胆,害怕东窗事发。在刘府说是当童养媳养着,实际上是当个丫头使唤。雪儿虽然身份尴尬,但小小年纪就懂得自己的处境,做人做事甚是乖巧可人。”
“堂堂小姐沦落为丫头,她应该很是愁苦。”朗泽感同身受。
“也不全是,总有人对她好的……”云嬷嬷淡淡一笑。
第二天,刘将军把所有人都聚到前厅,当众宣布有一位表小姐今后常住刘府,唤作雪小姐。下人们散去后,厅里只剩下刘将军夫妇和几个孩子。
“雪儿,我给你介绍一下。”刘将军把小女孩牵过来。
“大哥镜平在边关军营里,今天暂时见不着了。这是二哥镜冲,”然后指着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小子说,“这个愣头青,是三哥镜荻。”
原本一直低着头的小女孩,忽然抬起头快速、认真地扫了镜荻一眼。只见,一个憨头憨脑的男孩子正咧着嘴看着她傻笑。
“他,”刘将军抬手指着镜荻,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只是轻声嘀咕了一句,“还是等你大了再说吧。”
“我知道。”雪儿小声说。
“你知道?”刘将军有些意外。
“爹爹都告诉我了,以后他就是我的天。”
好一个以夫为天啊!刘将军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伸手将女儿拉过来,“秀淑,你们昨天已经见过了,你比雪儿大,今后要好好照顾她。”
秀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其实是不欢迎雪儿的。
刘将军没有在意,又转头对刘夫人说:“孩子们都见过了,雪儿还没有固定的住处,请夫人安排一下。”
夫人还没来得及答话,镜荻一步上前,很是亲热地拉住雪儿的手,“住我房里去吧。”
刘将军愕然片刻,然后忍俊不禁,大笑道:“这小子,你好像知道这是你媳妇似的。”
镜荻一点也不知羞,偏头想了想,大大咧咧地说:“原来那个还在肚子里就确定给我做媳妇的,就是她啊。”
大家哄堂大笑。
唯有秀淑阴沉着脸。她不喜欢雪儿,因为雪儿一来,爹娘就吵架。而且爹爹对雪儿的另眼相看令她嫉妒。如今,三哥镜荻对雪儿不加掩饰的好感更让她明白,从此以后哥哥疼的就不再是她一个人了。雪儿的到来,不但要夺走父亲的爱,也夺走哥哥的爱。她没法对雪儿产生好感。
朗泽笑着说:“舅舅打小看着她长大,他对雪儿一定很好吧?”
“那还用说。如果说雪儿在刘府还有过快乐时光,那就是跟荻少爷在一起的时间。夫人不在的时候,荻少爷就会帮她做事,做完了就带她去玩。如果雪儿不幸犯了错,多半也是荻少爷替她担着。雪儿一直都很想读书,夫人却没有这个意思,因此荻少爷每天下学后,就偷偷地在后院教她认字。她很聪明,对文章几乎是过目不忘。
“有一次,你舅舅贪玩,忘了写太学老师出的题目,第二天起床才想起来,急得团团转。雪儿提笔一挥,当日你舅舅的文章竟破天荒地得了个第一。”云嬷嬷微微地笑着,眼神迷离地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之中。
朗泽随着云嬷嬷的叙述,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就这样一年一年地长大了。
“云嬷嬷,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吧?”朗泽冷不丁地问。
“很漂亮?”云嬷嬷然后收敛起笑容,认真地问:“你认为什么样才称得上漂亮?”
“至少,”朗泽低头想了想,“至少,要像她那样。”
朗泽眼前又浮现出如雪的梨花下,梨容恬静而清纯的面容。
“她,哪个她?她是谁啊?”这回轮到云嬷嬷纳闷了。
朗泽一愣,自知失言,脸微微泛起红晕,慌忙岔开话题,“雪儿有多漂亮?”
“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没看到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子。”云嬷嬷的脸上浮现出向往而羡慕的神色。
朗泽在脑海里拼命地勾勒,揣想着这位绝色佳人的音容笑貌。
云嬷嬷见他一副神游的样子,调侃道:“不用瞎想了,我只知道凡是见过她的男人,一定会爱上她。”
“是吗?”朗泽张大了嘴巴,显得难以置信,“她真有这么漂亮吗?!”
云嬷嬷痛心地说:“她要是没有那么漂亮就好了。漂亮……都是漂亮惹的祸啊。红颜薄命,所言非虚……
“本来荻少爷十九岁那年就该和雪儿成亲圆房的。但夫人说雪儿只有十五岁,年纪略小,缓几年再说。当时谁也不知道,夫人其实是有意悔婚的,她一直不想把罪臣之女这个隐患放在家里,不过是拖着等想好了理由再跟老爷提出。事情就这么搁下来了。没过多久,小姐出阁了,嫁给了你父皇,也就是当时的四皇子。那时,老爷在边关打仗,无暇回京,夫人没同老爷商量,在大婚的当天就私自决定让雪儿给小姐做丫鬟陪嫁,就这样急匆匆地送出了刘府。”
“那舅舅……”
云嬷嬷打断了他的话,“后来我听家人讲,荻少爷发现后同夫人大吵一架,连夜修书给老爷。老爷抽身不出,只能在信中以休妻相挟,逼迫夫人将雪儿要回,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只因她的美丽……
云嬷嬷的声音里带了些哽咽,朗泽看见她的眼圈犯了红。
大婚当日,四皇子迈进新房后,目光落在雪儿的脸上后,便再也无法移开。那时,他还没来得及揭开王妃的盖头,就看着新娘身边的丫鬟失了神。
她美貌如仙、静默如水、高贵如兰,为何脸上却遍布忧伤?
四皇子唤雪儿在喜桌边坐下,从头到脚将她细细打量,越看越是动心,便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雪儿。”她低声回答,连话里都带着一抹忧伤。
“你是王妃的陪嫁丫鬟?”
雪儿未答话,但他分明听见,她心中绵长的一声叹息。陪嫁丫鬟?我本该是镜荻的妻啊。
雪儿的眼里默默地浮起一层水汽,忽然想到这是小姐的大婚之日,不该有泪,只能拼命忍着,将头埋得更低。
四皇子托起雪儿的下巴,却惊奇地看见她的泪水,心瞬间疼得抽搐。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不可自拔。他有很多女人,然而从此刻开始,他知道自己的心里除了她再也装不下任何一个了。
三天后,秀淑王妃回门,刘夫人不知内情擅自做主将雪儿留了下来,另换一名丫鬟过去。然而,荻少爷还来不及高兴,四皇子就亲自登门要人来了。
“岳母大人,既然陪嫁过去的,就是王府的人,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说换就换呢?”人们都说四皇子心机甚深,此次登门却开门见山,目的也是一窥可见。
刘夫人小心地解释道:“是我的失礼,因为雪儿并不是丫鬟,本也不该陪嫁。”
“不是丫鬟?不该陪嫁?是什么意思?”四皇子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她,她其实是刘家的童养媳……”刘夫人讪讪地说。
“童养媳?!岳母大人这个理由也未免太牵强了些,您怎会粗心到把自己的媳妇当作丫鬟陪嫁出去?”四皇子笑吟吟地将上一军,“难道陪嫁的东西和丫鬟都没有经过夫人仔细挑选?”
“这个……这个……”刘夫人窘迫极了,“是我大意,大意了。”
“既然是陪错了,换回来也可以。”四皇子开明地说,“不过说是童养媳,也得有凭据才行,以后别人问起来我也好回答。”
刘夫人顷刻明白,四皇子根本就是不愿换,因为他料定她拿不出证据,就是真有证据,她也不敢拿出来。当年的合婚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苏牧群之女坤雪,许配刘家三公子镜荻。苏牧群可是罪臣,他的女儿没有圣上的赦免,理应在岭南发配,又怎会出现在刘家成为童养媳?追究下来,就是死罪。
刘夫人在心里权衡再三,还是不敢冒险。
四皇子叵测地一笑,朗声道:“既然没有证据,那就不是小婿不通情理了,还是把雪儿叫出来,让她跟我回王府吧。”
刘夫人无奈,只好吩咐阿云说:“去,把雪儿叫来。”
阿云走进后院,见雪儿正在和镜荻说话,镜荻高兴得手舞足蹈,雪儿脸上也是难得的笑容。踌躇良久,阿云还是上前喊道:“雪儿。”
“云姐姐,你不是跟小姐回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阿云垂下眼帘,低声道:“四皇子殿下来了。”
雪儿顿时脸色煞白,她知道他来了意味着什么,随后身子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镜荻眼明手快地一把托住她,关切地问:“怎么了?”
“镜荻。”雪儿一把揪住他,声泪俱下,“我不要走,不要让我走。”
镜荻大惊失色,安慰她说:“没有人叫你走,放心!”
“少爷,”阿云十分不忍,却不得不说,“夫人叫雪儿去厅堂。”
“不去!”镜荻冷起脸。
“四皇子在那里等着呢。”阿云说。
镜荻的心顿时往下一沉,他知道四皇子来者不善,雪儿已经无处可逃。我枉为堂堂男子,竟然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妻。镜荻的心,痛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阿云伸手扶住雪儿,就要带她去厅堂,镜荻猛地推开阿云,将雪儿揽到身后。
镜荻拔出剑,红着眼,铁青着脸,吼道:“谁要带走她,我叫谁死!”
“住手!”刘夫人适时出现了,身后跟着数名手拿执杖的家丁。她早已料到儿子绝不会轻易放手。
“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带走雪儿。”镜荻冲母亲咆哮,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刘夫人冷着脸,“你听娘的话,放她过来。”
“闭嘴!我没有你这样的娘!”镜荻恨恨地说,“没有你,我们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刘夫人一愣,看着儿子愤恨的脸说:“是。都是娘的错,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刘夫人一挥手,家丁一拥而上,镜荻拼命抵抗,一干人等竟然无法近身。
众人顿时束手无策。情急之下,刘夫人冲儿子和雪儿扑通一声跪下,哀声哭求:“镜荻,雪儿,你们都怨我吧!如今四皇子若不能把雪儿带回去,他日等待刘府的,就是灭门之灾啊!
“合婚书不拿出来,雪儿就不能留下来。如果拿出来,隐匿罪臣之女是要满门抄斩的啊!娘也后悔,可是娘也没有办法……”刘夫人见儿子不为所动,转而向雪儿哭诉:“雪儿,怪只怪你生得美貌,刘家没有福分留你为媳。可这六年刘府待你不薄啊,你怎忍心将刘府置于死地,毁了镜荻的一生?!”
刘夫人的最后一句话触动了雪儿,她静静地闭眼,泪水倾泻而下。许久后,雪儿缓缓抬手抱住了镜荻的身体。
“我走。”她说,“镜荻,我走。”
“不!”镜荻撕心裂肺地大喊,他无力地挣扎地喊道:“不——”
“我不能恩将仇报,我不能毁了你的一生。”
“我不让你走。”镜荻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