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似乎放心了,吃力地抬起眼,看着桌上那幅《春江水暖图》,她缓缓地伸手去够,白纸一般的脸上浮起几丝红晕,她笑了,她看见了镜荻那张憨憨的脸……
“雪儿,雪儿!”皇上大声喊道,“你是要留给坤儿吗?”
雪儿嚅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她知道,他不会转交给镜荻的,她如果开口,只怕会给镜荻带来祸端。
“为什么会是这样?”雪儿凄迷地看着皇上,喃喃地说:“刘家对我有恩,你答应我,不要因为我跟刘家过不去。”
“我答应你,答应你……”
雪儿苍白的嘴角牵起一丝微笑,睫毛便覆了下来,永远地盖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不——不——”皇上一手抱着朗坤,一手抱着雪儿,不顾尊严地放声大哭。
云嬷嬷的声音渐渐戚然,“她辞世的时候,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仍然是绝美凄艳的,就像一朵坠落的梨花,带着伤感、绝望,轻盈地绝尘而去。”
提到梨花,朗泽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梨容。为什么云嬷嬷偏偏用这两个字眼,难道只是碰巧?!
朗泽不禁叹息,六月初七是舅舅大婚的日子,是父皇侵犯雪儿的日子,更是雪儿告别人世、放下一切的日子。这个日子对太多的人来说,都是那样的刻骨铭心。
“依她的遗愿,你父皇没有封她做王妃,可是作为皇上的女人,她还是被葬在了皇陵。”
“皇陵?”朗泽奇怪地问,“我好像从未看见过有苏坤雪字样的墓。”
“你还记得那个空冢吗?”
“那不是预留给父皇和母后百年后合葬的吗?”
“那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了。”
“可是,墓碑上什么也没写啊。”
“无字墓碑——那就是她的墓碑。”
朗泽大吃一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父皇竟是这么爱她,可惜他的爱太过自私。至死他都要守着她,得不到她全身心的爱,便要得到她全身心的恨。好可怕、好恐怖的爱。
“你明白吗?苏坤雪虽然是个宫女,可她却是按皇后之礼下葬的。”
“父皇这么爱她,所以对坤弟也就格外垂青了。”朗泽的话里,有嫉妒,也有无奈。
“格外垂青?”云嬷嬷笑着说,“那也是没有用的。自古以来,只有嫡子……皇后的儿子,才能当太子。你不要忘了,苏坤雪始终都只是一个宫女,所以,您要好好听皇后娘娘的话,不要老是在外面玩,要好好地多学习才行。”
“其实,我对当太子没什么兴趣。”在从小呵护自己长大的云嬷嬷面前,朗泽没有丝毫顾虑。
“风花雪月当不了饭吃,”云嬷嬷嗔怪道,“你说话小心点,不要让人家听见了。”
朗泽扮个鬼脸,“堂堂皇子怎么会没饭吃?父皇希望坤弟当太子,我就让给他好了,那辛苦的劳什子,没什么好稀罕的。”
云嬷嬷忽然变了脸,“闭嘴!这岂是你说让就让得了的?要是被你母后知道了,又要责罚你了。”
朗泽一听,突然问:“对了,为何我犯了错就要罚,坤弟犯了错母后却从来不说什么?”
云嬷嬷没有作声,她总不能告诉朗泽,皇后对朗坤放任的目的就是希望他变成一个不成器的人,让皇上对他失望,并且厌恶他,这样朗泽才有更大的希望。
“母后是怕父皇吧?”朗泽想了想。
云嬷嬷点了点头,“是啊,当年雪儿走了,你父皇把坤儿指给了皇后娘娘。他说‘有他便是有你’。”
朗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父皇多疑,定然会派人监视着母后。正因为怕引起误会,所以母后一直对朗坤很是客气。这样看来,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依父皇对坤弟的偏爱,因此废后也不一定。怪不得母后对坤弟坠马如此紧张。想到这里,朗泽对母后充满了同情。而父皇对坤弟不加掩饰的重视,也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朗泽从云嬷嬷处回到寝宫,四处都没见到朗坤,便把公公叫来问话。
公公答:“今日是三月三,殿下您忘了吗,皇上吩咐过的,每月逢三的日子六殿下都必须到正阳殿去接受皇上考核。”
“他真的没事了?”朗泽问。
“太医都检查过了,六皇子自己也说没事。”公公说。
朗泽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父皇一定会问起坠马之事,不知朗坤会如何做答。万一没说好,让父皇误会了,那后果真的很严重。以前,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今天听了朗坤的身世之后,他觉得还是得重视这个问题。并不是他怕父皇对自己印象不好,而是怕这件事情牵连到母后。
想到这里,朗泽问:“朗坤什么时候去的?”
“没多久,刚走一小会儿。”
听完,朗泽拔腿就追了出来。他想先拦住弟弟,问问他准备如何回答,不要引起父皇的误会才好。朗泽一口气跑过甬道,远远看见朗坤进了正阳殿。朗泽有些着急,气喘吁吁地来到正阳殿,正好看见公公慵懒地靠在石柱上。朗泽趁公公仰天打哈欠时,猫着腰,顺着墙角躲在了立柱后。
公公看四下无人,便优哉游哉地到大殿门口守着去了。
朗泽蹑手蹑脚地转到正殿门外,将耳朵贴近,透过门缝往里望。
皇上正在考问朗坤新近的课业,一问一答,总共有近二十个题目。朗坤基本上都是对答如流,皇上点点头,似乎比较满意。
“坤儿,过来。”皇上招手。
朗坤上前,皇上将一堆奏章推过来,说:“把这些仔细看看。”
朗坤靠近书案,拿起奏章,皇上站起身,“朕坐了好半天了,也累了。来,你坐下看。”皇上指了指龙椅,“就坐这儿吧。”
朗坤看了父亲一眼,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儿臣还是站着看吧。”
“来,你坐。”皇上警觉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朗坤只好小心地坐下。他不敢不坐,坠马之时正好伤了大腿根部,走路是没有问题,一坐就扯得生痛。朗坤拼命忍着,生怕被父皇看出不对劲来。
皇上此时却伸出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朗坤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阵刺痛袭来,朗坤忍不住叫出了声。
“交庄的梨花好看吗?”皇上问得很缓和,却是一语中的。
朗坤一下子红了脸,他知道自己的掩饰已被父亲看破了,心虚地说:“好,好看。”
“把袖子捋起来。”皇上的口气依旧平缓。
朗坤慢慢地把袖子掀起,将手臂完好的一面露出来。
皇上皱了皱眉,冷不丁将他的手臂翻过来。朗坤惨叫一声,手臂的另一面血肉模糊,遍布新鲜的血痂。
“你打算瞒朕瞒到什么时候?”
朗坤慌忙离座,跪下道:“父皇,是儿臣不对,儿臣不该私自出宫去看梨花。”
“看了也就看了,朕并没有说你不该去。”皇上慢悠悠地说。
“儿臣不小心从马上跌了下来。”朗坤低头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能如此不小心?”
“儿臣下次一定小心。”
“起来吧。”皇上看了朗坤一眼,问道:“你不是一个人去的吧?”
朗坤一惊,知道父亲肯定已经知道了真相,遮掩是遮掩不了了,只好老实招供:“是跟二皇兄一起去的。”
“是你邀他去的,还是他邀你去的?”
“是儿臣强拖二皇兄去的。”
皇上似乎不相信,“你拖他去的?”
“是。”朗坤撒着谎,在父皇的逼视下,脊背已经冰凉。
“为什么要去看梨花?”
朗坤吞了口唾沫,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因为,宫里太闷了。儿臣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想什么时候出去都是可以的,但是,出宫时必须跟朕说。”
“是。”
皇上随手拢了拢袖口,又问:“你怎么会坠马的?”
“儿臣急着回宫,马速快了些,不巧被缰绳绊了腿,所以就坠马了。”
“你坠马的时候朗泽在干什么?”皇上的眼睛直盯着朗坤。
“二皇兄超出我好远,我就是为了追他,一着急,才坠马的。”
“坠马的时候,你身边是你的侍卫,还是他的?”皇上的目光如炬。
“当然是儿臣的侍卫。二皇兄的侍卫都跟在他身边,甩了我们一大截。”
皇上放在书案上的食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以后要小心,想要你命的人多着呢。”说完,指了指桌上的奏章,“先看,看完了再说。”
朗泽长吁了一口气,胸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时,方才惊觉,额头上、手心里全都是汗,连背上的衣服也湿透了。
好在六弟机警,也好在六弟仗义,不然父皇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可是,父皇分明是在怀疑自己设计陷害朗坤的。朗泽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悲凉。
为什么我不能得到父皇的爱,不能得到父皇的信任?
为什么我不是雪儿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