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容匆匆离开,走出了一段距离,才小心翼翼地回头。终于看不见人影了,梨容这才黯然失神地扶着一根竹子,站在那里任心中波涛起伏。
他是皇子,怎么会看上我呢?是我自作多情了。雨中的护送,暖心的姜汤,不过是受人所托,别无他意。交庄的偶遇,梨花深处的一吻,也不过是浪荡皇子的本性,并非真心。我竟然动了心,以为他真的是喜欢我、关心我、爱护我。我竟然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以为他值得相信、值得托付、值得我喜欢的。原来,我在他心目中跟别人也没有什么区别,朗坤不该是我叫的,六皇子还是应该敬而远之。
此刻,梨容的心里充满了失落。她静静地收拾起心绪,继续往竹林外走,忽然看见竹丛那边半倚半坐的,不正是六皇子吗?
他怎么会在这儿?梨容四下看看,顿时醒悟,原来自己又转了回来。
六皇子正靠在竹子上闭目养神,似乎并没有发现她。梨容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蹑手蹑脚地转身,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他发现了。
偏偏越心急,就越出状况。她才将脚放下,就听见啪的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无异于石破天惊。梨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得全身僵硬。
声响入耳,朗坤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轻轻一笑。
远远看去,六皇子似乎是睡着了,并没有被响声吵醒。梨容这才提起裙子,踮起脚尖,急速地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她才捂住胸口,长呼了一口气。
朗坤耳边响起细微的声音,是她的裙摆扫过了厚厚的落叶。朗坤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她离开,又是轻轻一笑,仍旧没有作声。
梨容好好地琢磨了一番,才自信地开步,这次定然是不会错了。
走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对,竹子边的那个人难道又是六皇子?
梨容陡然间傻了眼,难道他也迷路了,不然他怎么会一直坐在这里呢?
梨容踟蹰着,想上前一探究竟,末了,还是退了回来,静静地绕到另一丛竹子后面,席地而坐。
佩兰久不见我回去,一定会来找我的,我就在这里等好了,梨容心想。
等了好久,也没见佩兰来找。梨容也不急,随手捡起一根竹枝,将地上的落叶拂开,信手画起竹子来。画完了,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梨容不满地将画抹去,重新再画,依然是被同样的问题困扰。如此反反复复,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我怎么就是画不好呢?
这时,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梨容抬头一看,六皇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看着地上的画。
梨容有些窘迫,更有些紧张,悻悻然缩了手,往边上让了让。
朗坤蹲下来,看着地上的画,轻声道:“竹子画出了风骨,却秀美不足。你看,单枝竹子给人的感觉往往是硬朗的,却显得生硬伶仃,倒是成丛的竹子可以弥补不足。”光说似乎不过瘾,朗坤干脆极其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梨容一激灵,想逃脱,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了。
朗坤感觉到她的退缩,心里偷偷一笑,面上却保持着一贯的正经。只是一瞬间,她就放弃了挣脱,把手交到了他的手中。
朗坤握着她的手引导着,竹枝且停且走,仿佛浑然一体。
朗坤一边画,一边说:“你可以先晕染背景,让整个画面显得柔和,再用深浅不同的笔触分别勾勒竹枝,深处墨重,用硬笔法,突出竹子的脆和挺。浅处墨淡,但要浓于背景的淡墨,落笔要有弧度,以彰显竹子的柔弱无骨。两种画法同时运用,柔中有硬,硬中带柔,这样画出来的竹子才不至于刚强有余,柔韧不足。”
梨容顿悟,不由得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这样画出来的竹子,才具备本身该有的神韵。
“你画的竹子,比一般人画得更有灵气。”朗坤侧过脸,在她耳侧低声道,“再加上点柔,就完美了。”
朗坤呼出的气,温柔地扑上梨容的脸上,让她一阵眩晕。
梨容猛然惊觉,他们之间离得是这样近。她的肩膀靠在朗坤的胸口,两人几乎脸贴着脸。梨容慌张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期然地与他四目对视。梨容浑身僵硬,绯红一下从脸蹿到了脖子。
梨容手忙脚乱地拉开距离,然后略微定神,恭谨地说:“谢六殿下赐教。”
“谈不上赐教,”朗坤的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微笑,“不叫我朗坤了吗?”
又是这种亲昵的语气,在静谧的竹林中显得格外暧昧,还有些许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忐忑之中,梨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梨容想抬头看看他,却害怕像前些天在交庄一样,被他的眼神左右了意志。她知道自己无法抗拒那样的诱惑。她告诫自己,千万不可以抬头,千万不可以去看他的眼睛。
“梨容。”他唤她,饱含无限柔情。
梨容一愣,一瞬间的意乱情迷使得她猛然惊醒。不可以,我不可以再被他迷惑,必须尽早抽身。想到这里,梨容转身便跑开了。
“梨容——”朗坤愕然,不知道梨容到底怎么了。
等朗坤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时,梨容已经跑得没影了。他猛地一拍脑袋,懊恼地意识到,惹祸的竟是那句玩笑。他以为梨容会俏皮地回敬他一句,却没有想到他们之间并不熟悉,并不了解。他冷峻的神态和故意做出来的严肃,让她误会了。朗坤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后悔。
“朗坤。”梨容怯怯的声音又在朗坤耳边响起,尽管她非常小心翼翼,他还是听出了太多的情感。
在看见她的一瞬间,他被狂喜冲昏了头脑,竟然跟她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这个玩笑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他和她之间始终有着悬殊的身份;意味着他把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宽;意味着先前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心血来潮,逢场作戏。朗坤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知道她不是生气,而是退缩。在他全身心地投入去爱她的时候,她惊恐地选择了逃离。
朗坤的心一沉,心想得去跟她解释清楚。
朗坤四下张望,却不见梨容踪影。越是心急,越是出岔。大半天过去了,他转了好几个来回也没有找到梨容。
坏了,她肯定是慌不择路,无意中跑出了竹林。
朗坤急得满头大汗,疾步如飞地出了竹林,大声喊道:“侍卫。”
厚木跑出了大约三四里路,确认他们找不到他了,就在竹林里找了个地方,拴好马,安安心心地躺下来,打算晒着太阳,美美地睡上一觉。他说要去太学,不过是个幌子,难得有正当理由逃课一天,当然要好好享受一下自由。
忽然,一阵哭泣声传过来。厚木翻身坐起,仔细一听,竹林深处真的有人在哭,而且是个女人。
厚木解下马,循声往里走。
竹子里,一个女孩抱着双膝正哭得伤心,旁边散落着一摞画纸。
“姑娘。”厚木喊道。
女孩抬起脸来,厚木一看,“我见过你的,你不是……”
佩兰木然地看着他。
“你忘了?前些日子在归真寺,我和我妹妹去看梨花的时候,你家小姐要你把茶水给我们。你想起来了吗?”
佩兰点了点头。
厚木笑着说:“那就是了。还有,你家少爷叫陈若愚是不是?我跟他是太学的同学呢,上回你家小姐去给他送东西,我才知道的。大家是熟人啊。”
“那你今天没去读书?”佩兰擦干眼泪,站起来问。
“我有点事,你哭什么呢?”
佩兰小声道:“我,我,我迷路了。”
“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呢?”他又问。
“小姐到六角亭来画竹子,画了好多,画被风吹散了,我跑进来捡,捡啊捡的就迷路了。”佩兰忽然大叫,“糟了,小姐……”
厚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怎么了?”
“小姐也走到林子里去了。”佩兰急得团团转,“我不该离开小姐的,小姐一个人……万一……”
厚木的心,往下一沉,“那我们赶紧回去找吧。”
“公子,您认识路吗?”佩兰疑惑地问。
“放心吧,有它呢。”厚木把缰绳一放,拍了拍马屁股,“我是不认识路,不过它认路。你没有听说过老马识途吗?”
两人跟着马出了林子,一踏上大路,佩兰就欢呼一声:“终于出来了!”
厚木注意到她手中的画纸,问:“这是你家小姐的画?”
“是啊。”佩兰说。
“我可以看看吗?”
佩兰递过去,厚木接过来一看,不由愣住,“画得真好。”
“我也说好,不过小姐自己不满意,所以,她才要到林子里去仔细观察。”
厚木看着画上的竹子,听着佩兰的话,心生敬佩。这位陈小姐虽然是个哑巴,却蕙质兰心。
厚木正想着,只听佩兰喊道:“看,六角亭到了。”
厚木循声望去,并没有看到那个清丽的身影。他趁佩兰走在前面,悄悄地将一幅画收进了怀中。
“小姐还没有回来。”佩兰又慌了,“哎呀!小姐该不会跟我一样,在竹林里迷路了吧?”
“那我们赶快去找吧。”厚木说着进了林子。
“泽哥哥,”媛贞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想什么呢,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朗泽看了媛贞一眼,低声道:“今天我心情不好,要不……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再陪你出来玩。”
媛贞当然不情愿,扭捏了一番,还是顺从了他的决定。
朗泽吩咐侍卫将媛贞送回家,自己一个人在林子里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朗泽心事重重的,想着怎样才能获取梨容的芳心。这时,冷不丁,冲出来一个人,猛地撞到他身上。他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朗泽抬头一看,惊喜地喊了出来:“梨容,你怎么在这儿?!”
梨容却是惊恐交加,怎么是二皇子,这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吗?
朗泽一跃而起,笑着走过来。
梨容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了几步,才强自镇定地说:“二殿下。”
朗泽本想伸手扶她,但又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冲动,要是因为什么不妥的举动让她误会了,别说俘获美人心,恐怕这一世梨容都不会再正眼看他了。
朗泽一反平时嬉皮笑脸的常态,端正了身姿,道:“免礼吧。”
梨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二殿下恕罪,民女这就告辞了。”
“等一等,你知道怎么走吗?”
梨容怔住了,的确,她并不知道该怎么走。
梨容的表情告诉朗泽,他猜得没错。她之所以惊恐交加地出现在这里,定然是迷路了。
“我送你回去吧。”朗泽走近她,却保持着距离。
梨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跟上了他的脚步。
朗泽转身想跟梨容说什么,梨容却急速地往后一退,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还是不信任他,朗泽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问:“你怕我吗?”
梨容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讨厌我,是吗?如果有第二种选择,你是肯定不会选择跟着我的吧?”朗泽静静地看着她,“我真的很感谢上天,给了我单独跟你相处的机会。”
梨容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的话里隐含着什么信息。
朗泽深情地看着她,柔声道:“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听我说几句话好吗?这样的机会不多,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朗泽看见梨容发上的玉梨簪,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刺痛了他的心。
“梨容,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务正业、不思上进、不学无术,而且好色贪杯?
“你不说,我也知道。别人都是这么看我的,背着我也是这么议论的。他们怎么说,以前我不在乎。可是,从认识你开始,我就开始在乎,我在乎你怎么看我,在乎你听到的别人对我的看法。我不希望那些说法传到你的耳朵里,影响你对我的印象。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是那么不堪的人。就算是,我也可以为了你而改变。
“我为那天轻薄的举止向你道歉,我没有恶意的。还有簪子的事,我也不是非得强迫你接受。我只是不甘心,你可以收别人的簪子,为何不可以收我的?不过既然强人所难让你不开心,我也向你道歉。”
梨容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我还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心甘情愿地收下我的簪子。
“那个送你簪子的人,我不问他是谁,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能证明给你看,我绝对比他强。
“你也许会认为我是在欺骗你,因为我已经有未婚妻。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肯嫁给我,我保证绝不让你做侧室。”朗泽坚定地说。
梨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