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容十岁那年,谢夫人带她去归真寺上香,白颜也跟着去了。
上完香,谢夫人问寺里的执事弟子:“大师,请问正言方丈在吗?信女是谢府的,早些天修书给方丈,约好了今天请他为小女的玉佛开光。”
“方丈一早吩咐过了,请夫人跟我来。”弟子将她们领到后院槐园。
大槐树下,正言方丈正同一个和尚在下棋,看见谢夫人进来,连忙起身道:“夫人来了,请喝杯香茶,待老衲下完这局,再知会与您。”
“无妨,无妨。”谢夫人笑笑,在旁边石凳上坐下。
梨容在母亲身边站了一会儿,很是无趣。看方丈二人酣战,好奇心起,便探头去看双方对弈。方丈一子落下,棋局已定胜负,梨容忍不住说了声:“好棋!”
“梨容。”谢夫人制止,“观棋不语真君子,你忘记了吗?”
梨容不好意思起来,方丈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说:“没有关系,已经下完了。”
这时,方丈对面的布衣和尚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看梨容,“十载春秋,梨容依旧,你还记得故人吗?”
梨容不解地看着他。
谢夫人当场拜倒在地,高呼:“恩人!”
十多年前,谢夫人久婚未孕,遍访各地名医,更是每隔七天必上归真寺朝香许愿,捐功德,修庙宇,却始终无果。几年下来,不觉心灰意冷。
这天,谢夫人又到归真寺上香,求了一签。
签书上云:天仙遥望皎银河,所付心事奈何年;若如汲水近且远,神僧送子到门庭。
解签的弟子连声恭喜,“是上上签,夫人心愿可了。”
谢夫人喜出望外,激动地问:“佛祖可有明示是什么时候啊?”
弟子搔搔光头,不好意思地说:“小僧道行太浅,领会不出来。”
谢夫人小心地收好签文,决定去禅房找正言方丈问问详细。
正言方丈接过签文,沉吟片刻说:“这……好像与老衲的师叔汲远和尚有关。老衲的师叔汲远和尚是得道高僧,常年云游在外,就连老衲也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三十年前,一次是十二年前。两次见到他,他都是五十岁开外的样子,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传说他已经成佛。老衲猜想,夫人您所求之事,可能与老衲师叔有着很大的关系。但详细的老衲说不上来,如果夫人一定要知道,老衲倒是有一个办法。”正言方丈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找到汲远和尚,或许他可以给夫人一个满意的答复。即便是老衲猜错了,以师叔的通灵之术,也是可以指点夫人的。”
谢夫人喜笑颜开,连声道谢。
“夫人不必谢老衲,汲远和尚行踪不定,民间知道他名号的人不多。老衲只能告诉夫人,师叔其人方头大耳,浓眉大眼,声音洪亮。他右额上有一块铜钱大的疤痕,因常年着一席粗布僧衣,故人称布衣和尚。”
谢夫人仔细记下了,才心事重重地出了寺。
“夫人,您不是求了个上上签吗?怎么还是不开心的样子?”随来的丫鬟不明白谢夫人在担心什么。
谢夫人长叹了一口气,“我要到哪里去找汲远和尚……”
“夫人不要着急,先回家再说吧。”丫鬟将她扶上马车。
马车缓缓地驶出昭山……
“阿旺,怎么不走了?”谢夫人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身穿灰色僧袍的和尚,背向他们站在路中央。
“和尚,让开!”阿旺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坐在车辕上喊道。
“阿旺,”谢夫人制止道,“怎能如此无礼?你下去问问师父有什么事。”
阿旺闻言,询问后匆匆回来回话:“夫人,他要化缘。”
“这个和尚真有意思,居然站在路中间化缘,还背对着我们。”丫鬟嘟囔着。
“好了,就你话多。阿旺,你去把这些碎银子给那位师父送去。”
阿旺拿了银子跑过去,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手里的银子一文不少。
“怎么了,师父嫌少吗?”谢夫人低声问。
“不是。他要夫人亲自去。”
“夫人别去。”丫鬟劝阻道,“这和尚来历不明,还是小心点好。”
“遇僧普施,是虔心向佛的根本。银钱都可以施舍,走一趟又有何不可?”谢夫人说着便下了车。
“师父,承蒙不弃,请您收下。”谢夫人递上银钱。
和尚低着头,长念一声阿弥陀佛,朗声道:“贫僧不化银钱。”
谢夫人有些奇怪,“那……师父想化什么?”
和尚双手合掌,又念一声阿弥陀佛,“贫僧要向夫人化梨花一朵。”
“梨花?!我何来梨花啊?”
“夫人家一大园子的梨花,怎么会没有呢?”和尚抬头看她一眼,似乎不信。
谢夫人这时才看见他额头上有一块铜钱大的疤痕。
“我们家真没有,您说的那一大园子,是隔壁李家的。”谢夫人连忙解释,也顾不得细想。
“是你家的。”和尚很笃定。
“师父,您搞错了,如果我有,别说一朵,您要多少我都给您……”谢夫人急得语无伦次。
和尚伸手自顾自地隔空在她腹部一挥,谢夫人只觉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手掌在腹部涌动。在谢夫人惊异万分时,和尚手里忽然多出一簇雪白,谢夫人凝神一看,竟是一簇梨花。和尚将梨花举到她眼前,笑着说:“这不是夫人的梨花吗?”
那簇梨花柔嫩、粉白,凝珠挂露,煞是讨人爱。谢夫人心生喜爱,小心翼翼地接过,捧在手里好一阵发呆。待到回过神来时,和尚已经不见踪影。
谢夫人豁然顿悟,那不就是汲远和尚吗?
谢夫人四处张望,急声高喊:“汲远大师——”
“夫人莫要寻找,该相见时,我们自会再见。”风中远远地传来汲远和尚的声音。
“汲远大师——”
“夫人!夫人!”丫鬟将她唤醒,“您做梦了吧?”
谢夫人一惊,环顾四周,才发现她竟然是身处车中。丫鬟将滑落下来的斗篷重新替她掖好,“夫人许是累了,刚才还睡得好好的,怎么就惊醒了呢?”
“刚才可有停车?”谢夫人问。
“没有。”丫鬟摇头。
“那……可有和尚拦路化缘?”谢夫人又问。
“没有啊,”丫鬟担心地问,“夫人您怎么了?”
“我……”谢夫人摊开两手,掌心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梨花。刚刚的事,怎么竟只是个梦呢?
谢夫人回到谢府,刚一进门就听见谢大人欢快的声音:“夫人!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谢夫人笑道:“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言罢,坐上椅子,“你先说。”
谢大人像是怕吓着妻子似的,轻轻踱过来,“你一直念念不忘的李家梨园,被我买下来了。”
谢夫人脸色大变,噌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梦里,汲远和尚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是你家的。”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这会是我家的梨园。
“夫人?”谢大人以为妻子会欣喜若狂,却见她眉头紧锁,一脸严肃。
“没事,我只是太意外了。”谢夫人淡淡地搪塞过去。
谢大人没有察觉到妻子的异常,继续饶有兴趣地问:“那你的好消息呢?”
谢夫人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先不告诉夫君,于是,故弄玄虚地说:“天机不可泄露,说出来就不灵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没过几天,谢夫人就搬到了梨园。三个月后,经郎中确诊,谢夫人身怀有孕。谢家欢天喜地,唯独谢夫人时常心事重重。
一晃十个月过去了,又是春满人间。
谢夫人临盆的这一天,暴雨倾盆。三个时辰过去了,大雨一直不停,孩子也一直没有落地,谢大人在外厅急得团团转。
忽然,家丁来报:“老爷,有一个和尚来化缘。”
“照老规矩,给他银钱吧。”谢大人责怪道,“这还要来问,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家丁说:“老爷,那和尚不要银钱。”
“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吧。”谢大人烦躁地一挥手。
“老爷,那和尚说要找夫人化一朵梨花……”
谢大人一愣,哪有这么奇怪的化缘?他此时急得无计可施,哪还有闲工夫接待这怪里怪气的和尚?
家丁试探着问:“要不要告诉夫人一声,不然……夫人知道了会生气……”
这和尚指名要找夫人,夫人对僧人又一直礼崇有加。虽然,这和尚来得不是时候,可如果不告诉夫人,日后夫人若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于是,谢大人唤来丫鬟,吩咐道:“你进去告诉夫人。”
谢夫人正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听见丫鬟附在耳边轻声说:“夫人,门外有一个和尚指名要找您化一朵梨花。”
谢夫人猛地一个激灵,“快请!”
家丁刚将和尚领到外厅,就听见谢夫人哀号声传来。
“夫人,还好吗?”和尚的声音低沉,犹如洪钟。
谢夫人在内屋听见了,拼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急切地喊道:“汲远大师救我——”
汲远大师幽幽地说:“命已注定,无可逆转,你还是认了吧。”说罢,长念一声阿弥陀佛,吩咐下人道:“到园子里摘些梨花,熬成水,给夫人服下。”
梨花水服下后,雨停了,内屋也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
“大师,您要化一朵梨花,莫不是要带走我的孩子吧?”谢夫人挣扎着下床,靠近门边,哭着恳求:“大师,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我是要带她走的,不过不是现在。”汲远和尚安慰道,“今天,我只是来看看她。”
谢夫人转泣而笑,吩咐丫鬟:“快快抱出去给大师看看。”
汲远和尚接了襁褓,见小女婴哇哇地哭得甚是伤心。
“故人相见,理应笑脸相迎,虽然命不可违,但能托生在谢家,你应该感谢我才是。”汲远和尚说了一番奇怪的话后,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子,小女婴破涕为笑。“常念佛祖,永保平安,十年后,我们再见。”说完,汲远大师将孩子交还给谢大人,便告辞而去。
十年后,谢夫人在归真寺又见到了汲远和尚。
汲远和尚扶起谢夫人,“时间过得真快啊。”
“十年未见,大师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谢夫人微笑。
“待会儿再聊吧。”正言方丈插话,“夫人不是要给玉佛开光吗?先办正事,说话叙旧,有的是时间。”
“也好。”谢夫人随方丈去前堂,让梨容留在槐园里等她,又嘱咐白颜道:“你跟着小姐,不要到处乱跑。”
静静的槐园里,只剩下汲远和尚、梨容和白颜三个人。
汲远和尚坐在石凳上,招手叫梨容过来,“眨眼就长这么大了。”他宽厚的手掌抚过梨容的黑发,用一种虚无缥缈的声音叹道:“你不该因一念之差动了凡心,不然也不会遭此劫难,都是注定了的……好在佛祖替你求情,否则纵使我有心帮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身为仙人都难过情关,况且凡夫俗子呢?不过说到底,还是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话音刚落,汲远和尚瞥了白颜一眼,冷冷地说:“你还是找来了,也罢,你总是依附着她的。”
“我又不认识你。”白颜嘟囔了一句,她感觉这和尚不喜欢她。
“是了,现在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应该怪你。”汲远和尚似有所思地走近白颜,伸手指着白颜脸上那颗痣,叹道:“你这世的宿命本是先苦后甜,奈何这颗痣长得不是地方,它长在这里叫‘媒系’。你这一生,出风尘又复入,全赖嘴一张。前世孽,今生果,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要拿捏好,好自为之吧。”
白颜似懂非懂地听着,如堕五里雾中。
梨容怔怔地看着汲远和尚,仿佛陷入了沉思。
“汲远大师,请您到舍下去坐坐吧。”不大一会儿工夫,谢夫人跟正言方丈回来了。
还没等汲远和尚开口,正言方丈就说:“他呀,凳子还没坐热就喊着要走,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去谢府啊?”
汲远和尚悠然一笑,“是啊,我就要动身了。”
谢夫人问:“那我们何时还可再见啊?”
“对夫人来说,今生我们都不会再见了。”汲远和尚静静地看了梨容一眼,声音多了几分柔和,“今日来,只为十年之约,如今心愿已了,又可放心云游了。”
“那……大师的梨花还化不化?”谢夫人急切地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化。”汲远和尚又看了梨容一眼,肯定地回答:“心尽情竭春无觅,碾落梨花化香尘。”
谢夫人没有听明白,还想再问,却被正言方丈笑着打断了,“夫人,凡事莫强求,老衲和汲远大师还有事相商,请夫人行个方便。”
汲远和尚看着谢夫人脸色,便知道她还有些不甘心,“夫人,话我不便多说,只有一句忠告,上天将这孩子赐予您做女儿,总有它的道理,您要好生待她,并且严格要求于她。” 汲远和尚走近谢夫人,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尤其是男女情事,要竭力避免,方可保她一生无忧。”
谢夫人点点头,带着梨容离去。
在梨容走过汲远身边时,汲远和尚轻轻拉住她。众人只见汲远和尚嘴唇嚅动,却不知他在说什么,梨容与他四目相对,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梨容耳中,“梨容,你要记住,不要接任何一个男子送你的簪子。”
梨容瞪着大眼睛,点了点头,跟着谢夫人走了。
汲远和尚目送她们远去,长叹一声,神色忧虑。
“师叔,您怎么了?”正言方丈问。
汲远和尚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我不该来看她的,可我又不能不来,一切都已注定,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知道她是谁吗?”汲远和尚的眼睛盯着远方,同正言方丈讲起这段故事。
梨容本是王母娘娘百花园里的梨花仙子,因爱好佛学经常到观音菩萨处听经,观音喜其聪慧,对她青睐有加。
百花园里,花仙们各司其职,神蜂则负责酿蜜。
这天,王母邀请观音到百花园里赏花。王母见梨花花朵雪白,忍不住探手抚摸,却不料花蕊里有一只正在偷睡的小神蜂。小神蜂被惊醒,迷迷糊糊地竖起尾刺就扎了过去,王母痛得大喊,小神蜂方才醒悟过来,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慌忙逃窜。
王母命令侍女追赶,誓要捉住它。
小神蜂一头扎进梨花丛里,吓得瑟瑟发抖。
梨花仙子平日便喜它可爱,今日见它可怜,不忍其被王母责罚,便将它藏在自己的发簪中,试图蒙混过关,不料却被王母发现,“梨花仙子,你竟然敢违抗我的命令,私自藏匿肇事者。”
观音见犯事的是梨花仙子,有心替她开脱,“一念之仁,初衷为善,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