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爱怜地注视着儿子抿了一小口茶,然后满意地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都下去后,皇后舒展了一下筋骨,换了个随意的姿势,漫不经心地说:“进入正题吧。”
朗泽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盏,注视着母亲。
“又要我帮忙了吧?这回是要我预先帮你打什么掩护,还是要我替你扫什么尾?”皇后想在儿子面前显出些威严,张口却变成了纵容的话语。
若是往常听到这样的话,朗泽必然会凑近前来,在母亲面前嬉笑着提出自己的要求,可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地坐在椅子上,安静而且严肃。
皇后有些奇怪,是什么样的事情竟让儿子难以启齿,而且看上去心事重重。她心里有些惊讶,预感似乎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于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出什么事了,泽儿?”
朗泽依旧沉默不语,并且将头低了下去。
皇后默默地起身,徐徐走近儿子,将手抚上他的肩头,柔声道:“无论出了什么事,都由娘替你担待。”她俯下身,看着朗泽的眼睛,温和地说:“你忘了,娘是皇后啊,谁能把皇后唯一的儿子怎么样?”
“你想错了,什么事也没出。”朗泽闷闷不乐地说。
皇后笑道:“那又是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呢?”
朗泽看了皇后一眼,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跟娘说?”皇后紧挨着他坐下,轻轻地拍拍他的背。
朗泽深吸一口气,问:“你是不是很希望我当太子?”
“当然。”皇后说,“你是皇上唯一的嫡子,你不当太子谁当?!”
“那为什么我都成年了父皇还没加封?”朗泽直视皇后的眼睛。
皇后一愣,低声道:“还没到时候,你不是还未成亲吗?”
“这不是理由!”朗泽忽然提高了声音,有些愤慨地说,“真正的理由是他心里还有别的人选。”
“胡说!”皇后厉声制止,脸色都变了。
朗泽却没打算住口,冷冷地说:“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比谁都清楚,父皇到底想立谁为太子,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
闻听此言,皇后不由得脸色煞白,身子跟着晃了晃。朗泽的话,毫不留情地击中了她的软肋。
朗泽一把扶住母亲,悻悻地叹道:“既生瑜,何生亮啊……”
“既生瑜,何生亮……”皇后喃喃地重复。此时此刻,她又想起了雪儿,既然有了她秀淑,又何必再生一个雪儿?既然有了我泽儿,何必再添个朗坤?
“父皇前些日子召朗坤过去商讨兰拓进犯之事,而对我什么也没有说。”朗泽的话语里,满是失落和无奈。
“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是这般不长进?”皇后黯然地说。
“我……”朗泽一时语塞,低声道:“娘,我求您一件事,好吗?”
皇后疑惑地看着朗泽。
“娘,我只求您这一件事,如果您答应我,我今后什么都听您的。我保证好好上进发愤图强,让父皇对我刮目相看;我保证,一定要拼尽全力当上太子。”朗泽信誓旦旦地说。
“你真的能做到吗?”皇后简直难以确信这是从朗泽嘴里说出来的话,朗泽的吊儿郎当曾经让她大伤脑筋,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她仿佛一下子看到希望,这么多年了,儿子终于懂事了,肯正视现实了。
“不管结果如何,总之我会努力去做的。”朗泽一反往日的玩世不恭,认真地说。
此刻,皇后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知道儿子是聪明的,只要用心去做,绝不会输给朗坤。她欣慰地点点头,“娘相信你。什么事,你说吧。”
朗泽害羞地一笑,在母亲面前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厚脸皮是他的一贯作风,何事竟害起羞来?皇后忍住笑,嗔怪地问道:“可是为了哪个女子?”儿子这般模样,看样子是动了真心了。
“我,我,”朗泽支吾着,还未开口先红了脸,“是……我喜欢上一个人。我想,我想……”他抬头看了母亲一眼,铆足了勇气说:“我想娶她为正妃。”
皇后脸色陡然一变。
话出口后,朗泽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母亲。
许久的沉默之后,皇后缓缓地说:“她是谁?”
他知道这对母亲的打击非同一般,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朗泽咬了咬嘴唇,回答道:“谢瑞定大人的独生女,谢梨容。”
“娘要先看看她……”
“娘。”朗泽低低地唤了一声,说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您如果要见她,得找个过得去的理由,见面也不要点破,行吗?”他不敢告诉母亲实情,如果母亲知道梨容喜欢的是朗坤,为了让媛贞做自己的正妃,定然会顺水推舟将梨容许配给朗坤。那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他只能选择隐瞒。
然而,朗泽并不知道,这句话在皇后看来还有更深的意味。
朗泽如此地维护谢家的小姐,看来他的确是动了真情,问题是不管他怎么胡闹,让自己的侄女做正妃,乃至成为将来的皇后,是皇后现今对儿子最后的也是最不可动摇的底线。可儿子偏偏要撼动她的底线,甚至不惜以努力争取太子之位来要挟。仅仅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谢梨容,她所有的算盘、所有的希望都有可能落空,怎能不让她愤恨?
皇后心乱如麻,各种复杂的情绪蜂拥而至,却只能静静地闭上眼,强忍着不表露分毫。
“娘——”朗泽又唤了一声,语气里多了乞求的味道。
皇后长叹了一口气,违心地说:“先见见那谢小姐再说吧。”
娘既然肯见她,定然是想考察一下,看来还是有希望的,娘当然还是疼他的。朗泽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愉悦地说:“就今天吧,让云嬷嬷去安排好了。”
这么心急?!皇后默默地皱了皱眉,心里越发不满起来,沉吟片刻后唤道:“阿云。”
皇后宣召,说是听闻梨容琴艺出众,要听她弹奏。
梨容未及细想,宫人就催促着她进了宫。她一路低着头跟着宫女行进,心里既纳闷又忐忑。
“好儿,这是带谁来了?”一位公公迎面而来,跟带路的宫女打招呼。
好儿连忙施礼道:“回赵公公,是谢瑞定大人家的小姐,要带往集粹宫为皇后娘娘弹琴的。”
梨容闻言,抬头看了赵公公一眼,赵公公此刻也正好看向梨容,忽然他脸色一变,但马上又恢复如常,随口答道:“既然皇后娘娘在等,那就不要耽搁了。”说完,自顾自地走了。
赵公公一路走来,神不守舍,猛地撞到一个人身上。他定睛一看,慌忙跪下,“六殿下。”
“公公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朗坤并没有责怪他。
“没、没什么。”赵公公掩饰地说。
朗坤也没说什么,就径直走了。刚走了几步,回头发现赵公公还在原地站着,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在叨叨些什么。
连朗坤走回来赵公公还浑然不觉,只是细细地念叨,“谢瑞定大人家的小姐?怎么那么像呢?真是……”
朗坤一惊,谢瑞定大人家的小姐?!梨容?!
“赵公公!”朗坤低声道,“你刚才一个人在嘀咕些什么?”
赵公公抬头看了看朗坤,吞吞吐吐地说:“刚才在来的路上,我看见皇后宫里的好儿带了一位小姐过来,说是去为皇后娘娘弹琴的,一问才知是谢瑞定大人家的小姐……”
皇后召梨容去弹琴?朗坤马上意识到,皇后找梨容绝不是为了听她弹琴那么简单。
“嗯?”朗坤威严地低哼了一声,赵公公踌躇了一番,终于垂下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说:“谢小姐像……您的生母。”
朗坤蓦地呆住,母亲的模样渐渐地清晰。他在梦里寻找了那么多年,原来竟是梨容的模样。
娘,是你把梨容送到我身边来的吗?是你刻意安排让梨容来代替你陪伴我、安抚我这颗孤寂的心吗?
梨容在宫女的引领下进了集粹宫,被引到软榻前。
梨容赶紧跪下,“民女谢梨容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皇后瞥了一眼幔帐后探头的阿云和朗泽,她看到儿子的脸上写满了柔情蜜意。他眼里除了地上跪着的谢小姐,已经别无他物。
皇后嗯了一声,既是清清嗓子,也是提醒帐后的朗泽。阿云听见皇后润嗓,赶紧拉着朗泽隐到帐后。
皇后坐正了身子,注视着面前这个淡绿色裙裾的女子,除了声音好听一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头发倒是梳得一丝不苟,可惜只孤零零地插了一支簪子显得寒碜了些,衣裳嘛……不新不旧,难道就没有上得了场面的装扮了吗?都说谢大人清廉,女儿竟连件像样的衣裙都没有,真是窝囊。
皇后默然地摇了摇头,心想:谢小姐想必是屈就惯了,一心指望攀上泽儿改变自己的命运,尽享荣华富贵吧。既虚伪,又功利。她怎么会以为抓牢了泽儿,我就得乖乖就范呢?
一丝冷笑悄然划过皇后的嘴角,她沉声道:“抬起头来。”我倒要看看你用什么样的狐媚本事,迷倒我泽儿的?
看到梨容的脸后,皇后一震,禁不住浑身颤抖。
幔帐后的阿云瞪圆了双眼,不由得伸出手捂住了自己呼之欲出的尖叫。
朗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看看母亲,又看了看云嬷嬷。他实在搞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状况,竟让她们出现震惊且不知所措的神情。他的心沉了下来,隐隐地感觉到母亲这次不会站在他这边了。
皇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苏坤雪,你回来了,我日夜担心,你还是回来了。从前,你抢夺我的夫君,现在你又回来抢夺我的儿子……你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我恨你!我恨你!
帐后的阿云面如死灰。
雪儿,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既然走了,还回来干什么?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你放不下的?雪儿,你不该回来,真的不该……
皇后毕竟是皇后,片刻的失态马上恢复了坦然。她牵强地笑了一下,说道:“赐坐。”
“谢皇后娘娘。”梨容的态度不卑不亢。
皇后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柔和,“谢小姐真是貌美如花,怪不得众口一词。不过……我对小姐的琴艺更感兴趣。闲话少说,还是请小姐弹奏吧。”
梨容起身行礼,坐到了琴台前。
琴声悠扬,皇后出神地看着,心里却翻江倒海。她哪里还有心思听琴,现在满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雪儿的身影,一会儿是梨容的面容,一会儿两个人又重合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她震惊过后的仇恨被深深的恐惧所取代。她不停地对自己说,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不是雪儿,不用她又恨又怕。尽管如此,她还是没办法不警惕,因为就算这个女孩子不是雪儿,不会跟她抢夺哥哥的爱、夫君的爱,却肯定要跟她抢夺儿子的爱。或者说,梨容已经从她身边抢走了儿子。
皇后又想起梨容进门的那一刻,儿子看直了眼睛的样子,心里恨恨地泛起酸意。梨容跟雪儿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们都是一样的,都是要夺走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人。
皇后双手揪紧了裙带,无声地咬紧了牙关。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赶走梨容,绝不允许这个女人霸占儿子的爱。对,赶走梨容,要梨容像当年的雪儿一样自动消失。
皇后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她忽然惊觉周围的寂静,原来曲子不知何时已经弹奏完毕了。
“弹得好,真是好!”皇后赞道,“瞧瞧,沉浸在你的琴声里,我都不知所以了。”
“谢皇后娘娘夸奖。”
皇后笑着说:“赏玉镯两对、珍珠六串、玛瑙十串。日后,若有时间再请小姐来弹奏。”
梨容谢恩之后退了下去。
皇后淡淡地把朗泽打发出了集粹宫。
朗泽才出宫门,一把拽住了阿云。
“你们看见梨容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惊异?”他突然问道,“我知道,绝不是像娘说的那样,震惊她的美貌。”
“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苏坤雪的故事吗?”云嬷嬷慢慢地抬起头来,直视着朗泽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梨容活脱脱的就是二十年前的苏坤雪。”
朗泽张大了嘴巴,半天都没有合上。
怪不得……
朗泽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母亲,岂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