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吧!先把谢小姐接到宫里来,皇后你亲自调教一下,能不能派去和亲最后再定。”皇上说,“这件事……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接到宫里来又不能透露消息,那就为难了。”皇后苦苦地思索了一阵,“那就让臣妾收她为义女如何?这样倒也名正言顺。”
皇上想了想,“不好,你收义女是大事。既然以后想偷梁换柱,就不能兴师动众让兰拓生疑。”
“不收做义女,怎好接进宫里?一般只有可能被赐婚给皇子的女子,才允许接到宫里来小住。不然,贸贸然接她进宫来住,会有非议的。”
皇后的话还是说得在理,皇上点了点头。
皇后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缓缓地说:“要不,这样……既然不能接进宫,那就让她住到归真寺去,这样就可以避人耳目了。”
“你总不能去寺里调教她吧?”
“我去多了别人也会有所怀疑。让谢小姐住到归真寺,然后派宫里最好的礼仪嬷嬷去调教她。另外,我还准备让稚娟去与她同住,让她亲身感受一下公主的做派。您不是说稚娟是最有气度的公主吗?皇上要臣妾调教谢小姐,无非是怕她没有公主气度,这一点不用担心。在臣妾看来,那谢小姐是聪明人,一学就会,何况她本身气度也算浑然天成,无须大费周章,这样只是为了更保险而已。
“另外,媛贞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一个人在家也闲得慌。干脆让她常去归真寺看看情况,如果她愿意住过去也行。三个同龄的女孩子,总是容易玩到一块儿的。我去寺里太打眼,媛贞可以常来报告情况,相对于稚娟和谢小姐而言,她走动是最方便的。这样,皇上再安排整个计划,也就比较妥善了。”
皇上仔细地听完,认真地想了想,“就照皇后的安排,先这么办吧。”
皇上迈着平缓的步子出了集粹宫,看着漫天的星斗忽然叹了口气。
自从看过朗坤的奏章,他每天晚上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战乱连连,百姓和朝廷都不堪其苦。兰拓已经将中原视为一座可以永久取纳的仓库,作为一国之君,他何尝不想一雪前耻?!可是,沉疴难返,谈何容易?!
朗坤说,只要保证六年没有战乱,囤粮草、练兵丁,还是可以决战兰拓的。他怎会不知坤儿提出这样的设想,必然是经过仔细考量的。兰拓恃强凌弱、言而无信,谁能保证他们六年不进犯?
他再一次想到坤儿的提议,派一名真正的公主去和亲,用诚心去感动兰拓、用美貌去媚惑兰拓、用智慧去瓦解兰拓。可到哪里去找能担当如此重任,且美貌与权谋并重的公主?
他是一名父亲,尽管儿女众多,他还是舍不得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往蛮荒之地、送到仇人的身边、送到孤苦无依的境地。那是他的权力不曾到达的地方,他无法庇佑她们的地方。而他选定的公主将要背负沉重的使命,面对着恐惧和死亡的威胁,一个人在那里生活、煎熬。每当想到这里,他就心如刀绞。
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不想送出任何一个公主。这时,皇后的主意,给他带来了一丝希望。
谢家小姐真的如此完美吗?她要是真能顶替公主完成国家的使命,也许他会选择皇后的提议——偷梁换柱。
可是,皇上还是下不了决心。
谢瑞定虽然不是他喜欢的臣子,却是公认的清官。更重要的是,梨容是他的独生女儿。皇上有那么多的女儿,要送走一个都舍不得,何况谢大人才一个女儿。选中梨容,对他来说似乎太残忍了些。
历年来,大家对大臣或亲王之女和亲都是敢怒不敢言。对国家尽义务不单单是臣子们的责任,作为皇帝他必须要承担更多。己所不欲,岂能乱施于他人?想到这里,皇上只觉得满怀愧疚。梨容越是优秀,他就越是下不了决心。把一个独生女儿培养得如此优秀,谢大人倾注了多少心血啊!她是谢大人全部的希望和依托,一旦送走,就意味着谢大人老了,可能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皇上不会去心疼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却痛惜自己的忠臣。
本来,嫁公主是为了保六年的和平,最后却嫁个大臣之女。再者,嫁到兰拓后,是否会有预期的效果都还难说,万一被发现是假的,恼怒之下的兰拓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连想都不敢想。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皇上陷入无限的苦闷之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皇上想得头痛欲裂,被公公扶着回了正阳殿,“拿丹药来。”
赵公公送上丹药,小声道:“陛下,丹师千叮咛万嘱咐说一次最多只能吃四颗,一天最多只能吃十六颗,您……已经过量了。”
“少啰唆。”皇上按住额头,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不能吃的?”说完,抓起盘子里的丹药,用酒送下,一会儿就觉身体轻松多了,而后困意绵绵,转身睡去了。
赵公公退出来,对殿外轮值的公公说:“皇上这一觉会睡得久些。我先出宫一趟,去丹师那里取些丹药,马上就回,你好生侍候着。”
轮值的公公问:“这才几日就吃完了?”
“如今,皇上是翻了倍地吃,原先十日的量,现在只够吃四五天的。”
轮值的公公无声地摇摇头,也不敢再多话了。
送走了赵公公,朱道士回屋叫来徒弟,“把所有的东西都打点好,准备离开。”
“师父,为什么要离开?”徒弟奇怪地问,“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我们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朱道士说。
“那怎么行呢?皇上这么看中我们的丹药……”
朱道士慌忙捂住徒弟的嘴,紧张地朝四周看看,“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皇上不按规定的量吃丹药,反而随意加量,这只会加速中毒。”朱道士低声道,“照这样下去,最多不过几个月,皇上……”他把后面那半截话吞进了肚子里。
徒弟倒吸一口凉气,战战兢兢地说:“那到时候……追查下来……我们……”
“现在你总该知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走了,而且要马上离开,一刻也不能耽误。”
徒弟点点头,又纳闷地问:“师父,那你还留那么多丹药干什么?”
“皇上对丹药的需求会越来越大,我们要是不多备点存货,皇上吃完了会想尽一切办法派人找我们回来的。”
“一万颗,照他这么吃法,也吃不了多久啊。我们……”徒弟还有些不踏实。
朱道士沉吟良久,才低声说:“他……决计吃不完的。”
徒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该走了。”朱道士长叹一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圣旨下到谢府,令小姐谢梨容去归真寺陪伴祈福礼佛的稚娟公主一个月,次日清早动身。
谢夫人接了旨,谈不上喜,却平添了忧虑。
公主礼佛去归真寺小住是常有的事,叫同龄的大臣或皇亲的女子前去陪伴也是常有的事。但谢夫人看来,这次却绝非平常。
公主找陪伴,理应是熟识的、玩得好的,至少也应该是认识的。可是,梨容跟稚娟公主从来都没有见过面,论身份就更……谢大人是从二品官员,又不是皇上的宠臣,排在梨容前面适合给公主做玩伴的适龄女子多得是,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梨容?!
在这之前,梨容又被皇后点名叫去弹琴,这就更加值得谢夫人深思了。皇后怎会莫名其妙地叫梨容去弹琴?只怕听琴是假,看人是真。之后,皇上又主动向蒋大人问起梨容,那么多身世显赫的女子,也没见皇上主动问起过谁,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问起梨容?先是入宫弹琴,然后确定没有定亲,接着又令梨容去陪伴公主,那么再接下来……是什么呢?
难道,真要赐婚予皇子? 那……又会是哪一个皇子?谢夫人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六皇子朗坤的面容。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事情的发展已经由不得她,但她还是忍不住抱怨起来,刘夫人明明看过我家梨容,明明看中了,为什么不来提亲呢?早早定了,也省了这一出不是?!她心里最理想的女婿,还是刘三公子刘厚木啊。
“梨容,东西都准备好了?”谢大人问。
“都准备好了。”梨容回答。
谢大人看了女儿一眼,许久不曾说话。少顷,他忽然起了个话题,“兰拓进犯,又要派人去和亲了。”
梨容纳闷地看了父亲一眼,不知道父亲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不知今年会是谁家的女儿。”谢大人幽幽地问,“梨容,如果选中了你,你会怎么办?”
梨容用细微的声音回答:“若被选中了,还有什么办法,尽力去做呗。”
“有很多女孩子一听要去和亲,都要死要活的……”谢大人低声道,“梨容,你不会吧?”
“我怎么会?!”梨容微微一笑,“既然已经知道了结果,就不得不接受现实。反正什么都改变不了,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了解兰拓、融入兰拓,想办法保证两国间的和平。”
“你能这么想最好……”谢大人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爹爹,您怎么想起跟我说这些呢?”梨容柔声道,“您最近是不是因为兰拓进犯的事太忧心了。”
谢大人踌躇了一阵,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开口道:“有一件事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告诉你。”他看了女儿一眼,说,“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
梨容静静地坐下来,默默地看着父亲。
“知道皇上为什么让你去归真寺陪伴公主吗?”谢大人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在此之前,皇后叫你去弹过琴,几天前皇上又专门问过你是否定亲……”谢大人问,“你猜得到是什么事情吗?”
梨容垂下头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其实她已经大概明白了几分。是赐婚吗?是朗坤吗?她的脸开始发烫。
“我本没有多想,是你娘硬要我去打探消息。我得到的消息……”谢大人如鲠在喉,“并不是个好消息。梨容,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梨容疑惑地看着父亲,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难过的模样。如果赐婚的对象是朗坤,父亲不会这样,难道要赐婚给朗泽做侧妃?她心里一紧,这件事确实是够糟糕的,就算如此父亲也不用如此难过啊?莫非还有让父亲更伤心的事情会发生?
梨容忐忑地在衣袖里攥紧拳头,小声道:“爹爹,您说吧,不管是多坏的结果我都能承受得了。”
谢大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沉声道:“上回六皇子来咱家是来同我探讨对付兰拓的长久之计。他有一个构想,用六年的时间韬光养晦,再同兰拓决一死战,但必须有绝对的把握让兰拓保证在这六年时间里不进犯。因此,六皇子提出外嫁一位公主,先以诚心退兵,然后由这位公主完成保证六年和平的使命。”
梨容没有吭声,她终于知道朗坤冥思苦想出来的计划,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一问起此事,朗坤就会显出那样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
“皇上可能是舍不得公主吧,所以皇后给他出了个主意。”谢大人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用大臣的女儿偷梁换柱。”他没有勇气再往下说,以女儿的聪明话到此就能明白。
父亲为什么要同我说起去兰拓和亲的事?为什么要一再地问如果选中了我,我会怎么办?原来——这个大臣的女儿,就是我。
梨容惊讶地看着父亲,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在她的头顶炸响,她觉得脑袋嗡嗡作响,陷入一片混沌。
“孩子,梨容……”谢大人见梨容呆坐着,半天不言语,吓坏了,生怕女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慌忙过来推推她。
梨容什么也没有说,低下头,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孩子,你不要想不开啊。尽管兰拓遥远,好歹也是以公主的名义嫁过去,嫁的也是一国之君。爹爹知道,换了谁都不会愿意,可是被选中了也是一种荣誉不是?”谢大人想安慰女儿,却忍不住自己也唏嘘起来,“爹爹也舍不得你啊。”
梨容终于抑制不住抱着父亲低声抽泣起来。
“女儿大了总要离家的,嫁到哪里不是嫁,爹爹想得通,只是……你嫁到兰拓千万不可暴露身份,否则不单单自身难保,也将给国家带来灾难。还有,你到兰拓之后,要牢记自己的使命,无论如何都要想尽办法保证六年的和平。”
梨容抱着父亲,拼命地摇头,“我不要去,我做不到……”
“梨容,坚强一点。你忘了爹爹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的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一定要做到,必须做到!你要知道,国家和天下百姓的安危都系在你身上啊,你要努力,让爹爹可以以你为荣。”谢大人用力地扳起女儿瘫软的身子,“用你一个人的幸福换得天下的太平,换得中原的崛起,难道不值得吗?”
梨容缓缓地抬起头,迷茫地看着父亲,父亲的眼里有离别的伤悲,有分别的痛苦,还有无尽的希冀。她心里一次又一次地疼得麻木。她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外嫁?她不是个自私的人,知道大义。为了国家,为了苍生,她可以抛却一切,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建议外嫁公主的六皇子朗坤。她如何开口告诉父亲,她爱他,他也爱她,他们深深地相爱,又怎么能够分开啊。
“梨容,你要勇敢,要活得有价值,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去为国尽忠,爹爹为你骄傲。”谢大人拍了拍女儿的肩头,示意梨容振作起来。
梨容静静地侧过头,眼泪滑过脸颊,谢大人一直陪着她坐着,没有再说什么。
“爹爹,您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不知过了多久,梨容带着浓重的鼻音对父亲说。
谢大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也歇了吧,明天还要去归真寺呢。”
梨容默默地点点头。
谢大人又说:“这件事在没有颁旨之前是严格保密的,没有几个人知道。所以,你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千万不可以表露出来。爹是怕你误会皇上准备给你赐婚,要是满心欢喜却等来这样一个消息,到时候……爹担心你承受不了。左想右想,还不如早告诉你,也好过空欢喜一场。”
谢大人微垂着头,梨容惊觉父亲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他头上的白发也越来越多了,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刺眼。
谢大人的声音沉重起来,“还有……千万不要让你娘知道这件事,你娘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梨容幽幽地长叹一声,“知道了,爹爹。”